“她還對我說,她以前還有心的時候,其實很喜歡動物,所以很高興他們家的門派建在山裏。她會偷著喂山裏的山貓、麻雀和兔子之類的。


    “但是後來,她父親開始管她的修煉以後,認為她玩物喪誌,認為就是因為她養的那些動物分散了她的精神,她才始終沒有辦法讓修煉更上一層樓。


    “所以,在那之後,她父親將那些來院中找她的,亦或是她收留在院中的動物都趕了出去,其中還包括一隻受了傷、正被她留在屋中治療的小山貓。她父親不許她再分神做修煉以外的事。


    “她說她那時其實很難過,隻是為了父親、為了家族未來的榮譽,她還是照辦了,也更加勤奮地修煉。


    “可是在那之後,反而發生了失去心的意外。她也被家人放到了清光門這裏。


    “她還對我說,其實沒有心以後,她本來對照料動物已經沒有興趣了。可是有一天上山的時候,又撿到了這隻失去母親的幼狼。”


    *


    在人跡罕至的荒林間,少女聽見了虛弱的幼獸的嗚咽聲。


    她循聲走進山洞裏,聞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氣味。


    母狼已經死了,蒼蠅在周圍飛舞不散。


    在母狼身後,三隻小狼崽都已經死去,隻剩唯一一隻小白狼氣若遊絲,餓得骨瘦如柴,但還活著。


    少女已經沒有心了,但她還記得,饑餓和病痛對正常生靈來說是非常難受的事。


    於是她將小狼撿回木屋,給它喂了一些糊狀的食物。


    慢慢地,它活了下來。


    它將少女當作新的母親。


    普通人對無心人避之不及,但動物不會管這些。


    它開始生活在少女的木屋裏,成為她唯一的夥伴。


    白天,小白狼會在木屋附近撒歡。


    晚上,它會鑽到被窩裏,用自己的毛發和體溫與少女互相取暖。


    但是,有一年冬天的時候,大雪來臨,冰雪覆蓋了整座山。


    女孩不再修煉以後,身體越來越差,甚至接近於凡人。


    偏巧在這個時候,她忽然生了重病,意識模糊。


    她的木屋遠離人煙,平時都鮮少有人來往,大雪封山以後,更不會有其他經過。


    屋裏沒有藥物,沒有食物,甚至河流冰封以後,也沒有了水。


    白狼在床榻邊急得團團轉,舔她的額頭、舔她的臉,可沒有任何作用。


    然後,它獨自離開了木屋,再也沒有回來。


    過了幾天後,少女的高燒退去,恢複了一點意識,發現白狼不在,就離開屋子去找。


    後來,她在山腳下,找到了白狼。


    它平時很少走到這裏來,可這一次,它似乎是想下山。


    可能是因為以往生活的時候,它記得朝那個方向走,會遇到一些人類。而在人類生活的地方,總是有很多用得上的東西。


    可是在半道上,在荒無人跡的冰天雪地中,它踩破一個冰洞,掉進了冰冷的水裏。


    *


    “等雪停的時候,我又去看她,正好看到她正在埋葬白狼。”


    堂屋之中,香霧嫋嫋,淡煙繚繞。


    祖母閉上眼,作出苦思冥想的樣子,仿佛後麵的事情,令她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真切。


    她說:“根據那時我學到的東西,無心人是不會有感情的。可是那一天,當我找到她的時候,我看到她一邊用手蓋著泥土,一邊在流淚。”


    “流淚?”


    “是的。”


    祖母費解地道。


    “無心人不是哭不出來,可要麽是被煙或者氣味熏到,要麽是裝出來的,極特例的話,有可能是被天靈心影響,短暫地產生了情感。


    “但那一天,這三種情況都不是。


    “就連她自己都很吃驚,摸了自己的臉很多次。”


    祖母微微一頓,看向遠方,說:“我後來反複回想這個畫麵,都不確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後來時間長了,記憶就變得更加朦朧。我也去問過我的師父,但師父思索之後,隻說不太可能,他也沒有見過。我看到的,可能是水汽或者別的什麽的。”


    第66章


    當師弟聽到祖母說,那位黛姑娘居然會為白狼落淚的時候,不由定住了。


    難怪祖母會說,她懷疑那個無心人自己產生了心力。


    眼淚是很直觀的情感形式之一。


    如果沒有感情,一個無心人,怎麽會為自己養大的生靈落淚呢?


    師弟問:“那後來呢?這個黛姑娘怎麽樣了?”


    門主說:“白狼死了以後,她徹底不再和其他人接觸了,也包括和我。她閉門拒客,終日不再離開木屋,臉上沒了表情,亦少言寡語。


    “要我說的話,這個時候開始,她才開始符合我最初對無心人的刻板印象。


    “她本來身體就沒有完全恢複,在埋了白狼之後,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快速惡化。


    “沒到一年,她便病故了。


    “若非我偶爾還會去敲她的屋門,恐怕不知道多久才會有人發現。”


    即便是無心人,這樣的結果,未免也過於蒼涼。


    門主說到這裏,沉寂了好一會兒,久到霧心在屋頂上蹲得腿都有點麻了,她才往下說。


    “黛姑娘死後,清光門通知她原本所在的門派,讓家屬接她回去安葬。”


    “約莫過了半月餘,她的母親來了。”


    “那天,我去與黛姑娘送別。”


    “她母親看上去有些難過,但大約是無心人畢竟不是光彩的孩子,她隻低著頭向我們清光門的道歉,別的便一言不發。”


    “不過,後來黛姑娘被她母親抱上車的時候,我看到她的手腕上,畫了一個狼形的同生鎖的陣法。”


    霧心蹲在屋頂上,盡管因為忌憚門主的修為,她不太敢動,但一直在認真聽。


    隻是聽到這裏時,她略有幾分疑惑——


    同生鎖?


    那是什麽?


    霧心以前沒聽過這個詞,不太明白。


    不過,屋簷裏的師弟顯然很清楚這是什麽,並沒有疑問。


    他隻是點了點頭,然後思索,問門主道:“祖母,你認為,那位黛姑娘當時,真的是自己產生感情了嗎?”


    “說不好。”


    門主的回答很保守。


    她道:“事情畢竟過去很久了。我當時還是小孩子,心修方麵的造詣也不強,判斷並不能說一定準確。不過……”


    門主欲言又止。


    師弟敏銳地覺察到祖母好像其實有什麽想法。


    他忙問道:“祖母是有什麽推斷嗎?我是祖母的孫兒,祖母告訴我無妨。”


    “要說推斷也不至於。”


    門主微笑了一下。


    “其實我作為你的祖母,以及清光門門主,不該說這種似是而非的話。遠兒,你應該明白,我現在在心修方麵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被當作不可置疑的金科玉律,甚至過度解讀出與我本意不同的意思。但其實我本人,也未必事事正確。”


    師弟頷首:“孫兒明白。”


    祖母道:“眼下隻有你我祖孫兩人,我便說幾句吧。不過,你要明白,無心人的案例太少,那位流淚的黛姑娘,更是特例中的特例,並沒有多少實例可以驗明我的觀點。我說的,隻不過是我個人推測,你聽一聽就好,不要過於當真。”


    師弟說:“是。”


    如此,門主才開口了。


    她說:“其實我後來在想,天生的無心人和主動去心的無心人暫且沒有案例可說,但黛姑娘這種後天無心且是被動失心的無心人,會不會其實……是有可能恢複一定心力的?


    “眾所周知,後天無意識失心的無心人,大多都受到過巨大的刺激,並因此產生了強烈的負麵情緒。


    “有時候是悲痛,有時候是恐懼,有時候是自我憎惡。


    “對他們來說,封閉心房,是一種自我保護,過於強大的負麵感情會到達足以摧毀意誌的程度,甚至必須要失去心,才能夠活下去。


    “那麽,如果在特定情況下,他們感到自己所處的環境非常安全,或者單獨對某個特定的對象,會讓他們感到很安全,他們是不是有可能……會逐漸恢複一點心力?


    “這種心力可能和正常人相比微不足道,但對無心人來說,可以說是突破性的進展了。


    “對黛姑娘來說,白狼和人不一樣,白狼永遠不會給她帶來情感上的傷害,所以她可以信任白狼,她也就在和白狼相處的過程中,無意識地恢複了些許心力。


    “而據我所知,無心人大多喜歡天靈心。天靈心修士是這世上最不可能傷害他人感情的類型,天靈心能為無心人澆灌的感情還在其次,無心人願意親近天靈心,也可以以同樣的理由解釋。”


    “……原來如此。”


    屋內的師弟,開始就這個話題,與門主討論起來。


    霧心畢竟在心修方麵是個半吊子,起初她還試圖聽幾句,到後麵就逐漸聽不懂了。


    她想了想,決定先離開屋頂,隻等師弟討論完以後,再回去跟她解釋便是。


    隻是,正當霧心打算離開時,卻聽堂屋內的門主忽然提到了她的名字——


    “對了,遠兒。”


    門主貌似瞥了眼相天遠的腰間,語氣慈藹。


    “聽說,你贈予本命玉的霧心姑娘,這回也跟你回清光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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