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天盛會過後,被塗山真一直關注著的王書儀正式拜入他的門下,賀離恨的名字似乎也成為修真界之內的一個禁忌,沒有人敢提。


    有諸位返虛天女的相助,包括先天聖德之氣的諸多靈物皆收入囊中,在梅問情的親自安排之下,道體元胎的成長要比預想當中的更快。


    僅僅一年半載不到,便已到了臨盆之期。當推定好這個日子後,慧則言菩薩便因為從掛心道體元胎,一直留居陰陽天宮,連同瀾空禪師也在。


    日暮,細雨。


    白鯤穿梭在雲海中,此處是穹宇之邊界、天地之頂峰,在宮殿外的雲霧吞吐中,凝結成細細密密的水珠,飛揚動蕩,如珠簾墜地。


    賀主君到了產期。


    陰陽天宮之內,請遍諸天各界之良醫,隻不過其中善於男子生產的實在太少,所以也有其他醫修應道祖之邀約而來,從旁協助。


    梅問情醫術雖好,可越是高明的醫者,為親近者診斷時便容易受到情感影響,阻礙判斷,所以在慧則言的勸說之下,堂堂道祖大人,居然隻淪落到一個門外等候的地步。


    她一邊等,一邊在手裏碾磨那串青色道珠,珠串在手裏輕輕地響。


    慧則言道:“都到這個時刻了,你從前摸脈調理之時,總該早就知道元胎究竟是男是女了吧?”


    梅問情心不在焉地道:“有什麽區別。”


    慧則言:“倒並無什麽區別,都是一樣有好處,道祖身上這重重禁製,終於有解開的時候了。這孩子是你的親生骨肉,想必天賦卓絕、相貌不凡。”


    梅問情道:“我知道菩薩想安慰我、轉移我的注意力,隻是這沒什麽效果,讓你費心了。”


    慧則言輕輕搖頭,斂眉不語。


    紛亂的細雨落在宮殿的簷前,寢殿的門半開著,外頭飄進來一絲微涼的風。


    裏頭太悶,需要內外流通,屏風內還透著淡淡的血味兒。


    半燭香後,那串道珠被轉了又轉。梅問情忽然道:“他怎麽不叫呢?”


    慧則言道:“生育之事,依各人體質各異而不同,賀郎君讓你保養得這麽好……”


    她話還沒說完,梅問情便又站起來,她背著手在門前等了片刻,神情雖然看起來很平靜,但手指卻一直都在握緊,沒有一刻放鬆。


    菩薩知道攔阻不住,也就幹脆不再說話。她心中默數了三個數,數到三時,梅問情果然轉過身,按捺不住地道:“我還是得去看看。”


    這是什麽,這就是跟道祖共事多年的經驗啊。


    慧則言在心中暗歎,也隨之起身。正當梅問情將要踏進寢殿時,從寢殿之內湧起一股濃厚又飄渺的靈氣,在靈氣旋渦的正中,亮起一道虛彌無法形容的光暈,隨著光暈亮起,嬰兒的啼哭聲也同時響起。


    這光暈迅速收斂,落入嬰孩的眼中。


    道體元胎降世的同時,整個大千世界的雲霄之上,同時出現先天五德,聖德之光、功德之色、道德之霧、福德之音……虛無縹緲的五德大道蘊藏其中,玄之又玄的靈物妙物,全都以可以理解的方式呈現出來。


    先天五德沐浴而下,不光是白鯤、鯉魚、雲中的鹿和蝶,這光華還散入雲下,籠罩住整個大地。


    五德之氣進入修真界之後,具化為淩空飄蕩的雪白花朵,如蓮如菊,僅僅一朵,都對修行者有莫大好處。這光華穿透修真界後,其餘四種盡皆消散,唯有陰德之氣仍舊下沉,墜入幽冥界中。


    遍地雲霞,瑞彩千丈,世上最磅礴廣大的機遇,也不過如此了。


    慧則言正趁著細雨和異象旁觀,見梅問情腳步不停地走進去,才隨後跟上。


    梅問情進入內室後,見請來的修士正在把脈,便先向他致謝。


    此人並非修士,而是司諸天育子繁衍之事的先天神靈,姓衍,單名一個成字,從寰宇初開之時便誕生,就如同最初的諸天星辰一樣,這次是被梅問情提前邀約相請過來的,跨越了百千世界,才至此地。


    衍成先是對梅問情回禮,給道祖讓開地方,卻忍不住道:“郎君身體康健,道祖過慮了,其實不需這麽大費周章。”


    梅問情一邊坐到榻側,一邊回答:“與其讓人不放心,還是大費周章更好點。”


    她才一露麵,本來又困又累的賀離恨突然莫名精神了許多,他並不太痛,隻是憋著不出聲,下唇咬了一圈印子,神情很委屈地看著她。


    梅問情伸手抱住湊過來的賀郎,溫聲軟語,柔情蜜意,將小郎君哄得快要在她懷裏化成一團軟綿綿的水。


    等檢查過了父體,確定無礙之後,梅問情才看向一旁。


    衍成便接過侍女抱著的繈褓,他感覺自己隻是接過來,精神忽然被攝動一刻,有一種這孩子引導著他走到梅問情麵前的詭異感覺。


    這感覺隻出現了刹那,一眨眼的時間,道祖已經從他手裏接過孩子。


    是一個女嬰。


    賀離恨跟這小崽子共處了二十多年,培養了許多年的父女感情,此刻見到孩子的臉,隻覺得鬆了口氣——終於不被你折騰得身困體乏,沒有顏麵地跟妻主撒嬌了。


    他想得可太簡單了,就算沒有孩子作祟,他自己也早就養成了這個不太良好的習慣,改是改不過來的。


    梅問情也端詳了片刻,她自然是喜歡的,但她的目光要更深遠一點,從細嫩的皮相蔓延過去,一眼看穿女嬰心口中凝聚的一股太初紫氣,這氣息逐漸下沉至丹田,營造出一個深紫色的縮小版女嬰的形狀。


    這算什麽意思?起步即元嬰?


    梅問情沒有說出來,而是親了親賀離恨的臉頰,輕聲問他:“你要起名字嗎?”


    賀離恨本想推卸責任,讓梅問情去頭痛,但是他想到妻主起的什麽《隨便神功》,又想到小惠姑娘這個名字,發覺她的起名技術確實堪憂,便道:“以我之心,寄予你心。”


    “……寄心?”


    “嗯。”


    “再取個小名吧。”梅問情道。


    賀離恨縮在對方懷裏,實在沒想好什麽小名,覺得小名而已,還能取出什麽錯來嗎?便放心地交給了梅問情。


    梅問情見他不理會此事,便跟閨女對視片刻,琢磨了一會兒,道:“這麽珠圓玉潤的,就叫珠珠吧。”


    快要睡著的賀離恨從她懷裏抬起頭,迷茫地道:“豬豬?”


    ……


    在珠珠降世之後的第六年,將自己的衣缽傳下的雲雪鳳,在諸位同窗的護持之下散功轉世,重新攀登這大道參天。


    也是在這一年,遭到多次創傷、規則紊亂的世界規則逐漸恢複,梅問情重新煉製法身,解開了身上三分之一的封印。


    長此以往,等到珠珠成年的時候,道祖大人基本可以解開所有封印禁製,將世界規則彌平到顛倒乾坤之前的程度。


    這一點也讓慧則言菩薩老懷甚慰,對待這小女孩格外地慈眉善目,簡直將她看作義女,甚至還留下瀾空禪師做她的佛經啟蒙人。


    珠珠雖是道祖之女,但三教九流之術,無不涉及。儒釋道三門學問,兼收並蓄,博采眾長,除了瀾空禪師以外,其他的知識都是梅問情教她的。


    畢竟她的母親可謂是無所不知。


    在陰陽天宮陪伴恩師、靜修參道的弟子不止一位,而她們的弟子也有許多,一開始還能找珠珠切磋一番,但等這位降生即元嬰的小怪物再大一點兒,恐怕就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


    王書儀就是這麽被揪著耳朵拎回來的。


    他的狐狸耳朵都被揪紅了,捂著腦袋,淚眼巴巴地道:“師尊!”


    塗山真坐在泰嶽行宮的椅子上,慢條斯理地喝粥,道:“我讓你不要惹她不要惹她,你非不聽,就算被打了,我也不幫你。”


    王書儀的尾巴都要耷拉地了。他道:“可是明二公子回清源劍派了,蕭漪然師姐回聖魁宮,這麽大一個白鯤,除了泰嶽行宮,也就隻有太極殿有人。再說我不知道她突破了啊!”


    塗山真道:“你也隻是暫時待在這裏,很快就要跟我回玉狐洞天。”


    王書儀看了看一旁擦劍的如意天女,小聲道:“師尊這話都跟我說了好幾年了,也沒聽說哪次回去了。”


    塗山真眉頭一抬,王書儀立馬狗腿地湊上來,給這位俊美如玉的九尾天狐捶腿。


    沈燃冰倒是放鬆了一下手,皺著眉頭道:“你要回玉狐洞天?”


    “嗯。”塗山真道,“我要請教的問題,先生已經在這幾年中盡數回答我了,多留無益。”


    沈燃冰沉思了片刻,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又過了大概半盞茶的時辰,她突然道:“我也要去。”


    塗山真道:“你跟我切磋有什麽意思呢?何琳琅都對你避之不及,在泰嶽行宮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追到我家裏去?”


    王書儀心中連連點頭,心道,你就說句好話吧,沈天女,我師尊都這麽問了。


    沈燃冰道:“怎麽說呢……你雖然很弱……”


    王書儀用尾巴彎了個問號。


    “又不太會用劍……”


    小狐狸捶腿的動作都慢下來。


    “還沒氣量總是打著打著就生氣……”


    王書儀停了手,默默擦了擦額角上的冷汗,然後熟練得讓人心疼地後退了幾步。


    塗山真豁然站起,麵色一冷:“那你還跟著我幹什麽?我現在就走,馬上就走,師姐自己另覓對手吧!”


    “哎不是,你別生氣啊,阿真弟弟……我的意思是,你都這樣我跟你打還總是破綻連連,我肯定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弱點,比如一見你就心跳加速、思考跟不上身體什麽的……這毛病挺大,我得找出來修正啊——不是,阿真?還要走啊?等一下我……”


    王書儀看著兩人的背影,心道,沈天女,但凡你長那麽一點兒記性呢?


    這想法才浮現出來片刻,泰嶽行宮外便響起驚雷般的劍吟出鞘聲。


    他師尊的聲音冰冷清越地響起來:“你還要出劍攔我不成?這是陰陽天宮,你我都是先生座下,你還講不講天理了!”


    沈燃冰道:“我就是一時心切……你又打不過我,還手才能還幾招,我幹嘛打你呀,我沒……嘶,別用幻術……”


    泰嶽行宮響起交戰聲的同時,這片雲中天宮的少宮主正將手心裏的蒲公英吹飛。


    她沒有穿道服,一身緋紅的裙裳,臂彎攏著長長的披帛,身段如同梅問情期望的那樣,生得珠圓玉潤,胳膊白如藕節,手指卻很細長,手掌底下肉嘟嘟的。麵若銀盤,眉似墨畫,唇紅齒白。


    珠珠尚且年幼,看不出究竟有什麽驚人絕世的美色,但確實長得像是沒受過虧待的樣子,從親爹的胎裏帶出來的營養足,胃口好,天賦也好。


    她身後站著小惠姑娘。


    珠珠把雲層裏變出來的蒲公英全都吹走,整個人躺在白鯤的翼上,翻滾了一下,望著小惠道:“無聊,實在太無聊了,惠娘怎麽不去找二公子?就讓他走了?”


    小惠神情不變:“主人讓我看護你,二郎也隻是回去處理一些紅塵俗務。”


    珠珠盯著她看了會兒,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跟她商量道:“那是不是這種隨身看護,我去哪兒你去哪兒,要是我去修真界,惠娘是不是就能跟二公子見麵了?”


    小惠的臉上露出罕見的猶豫神情。


    見她如此,珠珠眉目一亮,道:“那我們去修真界吧!從這兒跳下去就行嗎?”


    這可是三十三重天,跳下去倒是沒什麽,但飛也得飛個十天半個月才能到,實在不是一個好辦法。


    小惠沉默半晌,隨後才像稍微動心了似的:“要稟告主人。”


    “對對,母親可以把我傳送過去。”珠珠拍拍衣裳起身,身上並無灰塵,隻有飄走的雲絮,“我們去找她吧!”


    她雖然隻有六歲,但實力恐怖得很,神識一放,就掃描了大部分地方,遍尋無果之後,才試探地往陰陽天宮後方尋找而去。


    後方是一片連綿千裏的雲上花叢


    不必四季變幻,這片花叢根植在雲霄之上,汲取靈力而生,在風中依依而動,種類繁多、各色各樣,花香綿延不絕。


    但賀離恨覺得,再紛亂的花香,都沒有她身上這股淡淡的涼意更有存在感。


    蛇刀被遠遠地擲在不知道哪邊的叢裏。他被按著腰側,兩人挽著手,讓梅問情親哭了好幾次,垂著眼簾,睫毛濕得黏連在一起,嗓子還沙沙啞啞的:“……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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