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師……”其中一修士道,“隱世祖師皆是天宮學子、受道祖施恩遺惠,但天宮之條規例律在上,別說我等難以尋找,就是找得到,也未必能請動啊。”


    “那也要請。”如意門宗主冷冷道,“就算不知道我派的天女娘娘身在何方,其他的祖師也要去請,五娘,你現在就去聖魁宮遞拜帖,我明日便去求見聖魁宮主人。”


    五娘應道:“是。”


    “還有……”宗主道,“長老的事,秘不發喪。不要外傳。”


    “是。”


    還不等五娘退出眾人之外,就有一個小道童從外跑進來,急得被門檻絆倒,跌倒在地,慌張喊道:“宗主——請宗主一見——”


    “慌什麽!”如意門宗主敲了敲長杖,著人扶起道童,便見小道童抹了一把眼淚,雙手將一個名冊卷軸呈上去,哀哭道,“大事不好,這是秘天閣今日更新的天道榜……”


    天道榜可跟什麽修真英才榜單不同,它所對應的是邪道榜,其上都是成名千年、背靠大派的大人物,雖然省去了隱世祖師們,但靠前的位置上,輕易也不會發生更迭,而這份天道榜也是諸多修士心中的向往之所,諸人眼中的支撐。


    宗主伸手接過,知悉秘天閣背後是一位妖修大能,展開卷軸一看,見到天道榜單上原本排行第十一位的自家太上長老,金光玉爍的名字正在緩緩消失,被一縷鮮豔的血色吞沒,浮現出一行血字:


    如意門太上長老,玉潮道仙,亡。


    區區一個“亡”字,堪稱觸目驚心。


    除此之外,這道卷軸之上,還有其他的數個名字都在緩緩地被血光吞沒,宗主目光下壓,盡是當年參與圍殺剿滅的修士們,她眼前一黑,氣血上湧,竟然一時差點昏倒過去——


    “宗主!宗主!”、“快、快扶住宗主……”、“您出了事我們可怎麽辦啊!”


    如意門宗主撐著長杖緩了好久,牙齒幾乎咬出血來,顫顫巍巍地道:“扶我起來……我現在就要去拜謁聖魁宮!”


    第65章 .師祖道門正宗。


    所謂如坐針氈,莫過於此了。


    收到匆促拜帖之後,天女魁本來不欲應答,假裝不在,然而這飛書讓梅問情看見,她親愛敬愛的梅先生含笑閱覽,伸手彈了彈紙麵,就此敲定:“回去聽聽,我正閑得無事。”


    天女魁心說:“您要是沒事兒,就去看著主君報仇,現點現殺,現殺現宰,新鮮得很,豈不好?卻來看學生的笑話來了。”


    她也隻是心裏想想,隻得行禮稱是,說不動自己這位行事古怪的恩師。於是當賀離恨大殺四方,秘天閣的更新卷軸都險些不夠用時,她接見了這位如意門宗主。


    這位宗主姓阮,顯示出壽元不足的龍鍾老態,白發層生。她就在麵前痛哭哀求,向青衣天女請求庇護火種,鎮壓魔修時,那位“邪惡魔修”的妻主,就坐在天女魁身後的屏風後麵,隔著一道屏風珠簾,懶洋洋地沏茶烤火。


    聖魁宮裝修得十分華麗舒適,隻不過青衣天女本人其實並不奢侈,她們的宮宇若有奢靡之態,也不過是為了接老師的駕而已。


    梅先生在修行一途上沒有什麽愛好,既不貪戀美色,似乎也不在意天下無敵,更懶得計較生命,稍稍在乎的,隻有美食與好眠兩種,所以學生弟子都很盡心,從不怠慢。


    小惠姑娘從旁侍奉,在茶案旁溫盞斟茶,默不作聲,隻聽見屏風前阮宗主的哭喊誣告聲。


    天女魁雖是坐在前麵,可額頭上的汗都要下來了,隻覺得屁股底下有一千根針一樣,先是敷衍應答,最後連應聲都不應聲了,心想主君的壞話我怎麽能說?你們也是沒有能耐,當年那樣大張旗鼓地去殺他,不僅不成,還將他送到老師的懷裏了。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離奇嫁娶啊。


    天女魁想著想著,便有些走神,直到阮宗主再度低頭叩拜,老淚縱橫,聲稱隻要魁祖留如意門火種仍在,或是通知如意天女她老人家,整個宗門上下,必對魁祖感恩不盡。


    天女魁歎了口氣,道:“如意天女?她沈燃冰閉了數千年的死關,誰知道還活沒活著,我去敲個門,再給收屍,你們還活不活了。再說……”


    那個沈燃冰是什麽性情,她要如意,就不會讓別人如意。再說這女人早大幾千年就願意為先生一死,你們要她去動陰陽天宮的主君?你們這些徒孫後代算是個什麽東西?


    她怕惹得人哭嚎,一言說罷,稍有不合,阮宗主的淚又下來了,果然還是勸不住這捧老淚。


    天女魁都一時不知道她是哭天下修士,還是哭她自己了,聽得眼煩心煩,不耐地道:“魔尊殺宿敵,有因便有果,成王敗寇,不外如是。誰的修行路上還沒有幾顆名叫‘道友’的墊腳石了?不光是你們,當初背叛他的邪修、妖族、魔物,他也一並還清,料理得幹幹淨淨,也算公平。”


    阮宗主怎麽想,也想不到能從青衣天女的口中聽到這樣的“公平”二字,頓時瞠目結舌,怔愣當場。


    屏風之後的梅問情喝了口茶,手中轉動著道珠,溫和點頭,慢悠悠地想:“是啊是啊,我沒出手,他一個單挑你們一群,實在不會有比這再公平的事了。”


    阮宗主怔愣過後,立即撲上前去,抱住天女魁的大腿,淚如泉湧:“天女娘娘切勿見死不救啊,看在我們同屬正道的份兒上——”


    天女魁頭皮發麻,默默地挪開腿,從牙縫裏冒出來一句:“誰跟你們是一個正道,再說這話,本座就先……”


    她想說“再胡扯本座就先料理了你”,然而想到梅先生就在身後,要保持自己身為學生純良無知、天真赤誠的形象,故而忍耐下來,按住不言。


    阮宗主見她不曾喝罵,更加變本加厲。天女魁實在不堪其擾,轉頭看向屏風外側露了個衣角的小惠姑娘,拚命咳嗽、使眼色,那頭的小惠才頂著一張團紅胭脂的臉,目無波瀾地偏過來一觀。


    天女魁拉住她袖子,低聲道:“快別看戲了,我多年不理世事,撐不住這個。”


    小惠搖了搖頭,平平淡淡地道:“魁祖,您跟在主人身側日久,怎麽能不為主人主君分憂解勞,探察敵情呢?”


    說罷,便又輕輕地扯回了袖子。


    “哎你!”天女魁求助無門,眼睜睜地看著小惠姑娘恢複成一個冰冷無情、沒有情緒的紙人,頹廢地坐在聖座上,以手扶額,無力道,“別吵……別吵,你慢慢講,慢慢講……”


    那阮宗主於是又羅裏吧嗦地講了一大堆,天女魁所領的聖魁宮雖然已經現世,但是她本人其實並不參與正道修士或各大門派的爭鋒角逐,其本人的地位十分超然。


    一個門派宗主求上門,這還是千百年來少見的一次。到了天女魁都頭痛時,梅問情竟然還不出聲,仍在屏風後緩慢地喝茶,氣度淡然,平靜至極。


    其中這阮宗主還將賀離恨描述得青麵獠牙、包藏禍心,簡直要捏造出三頭六臂的形象出來,連天女魁都捏了把汗,然而梅問情卻聽得興致勃勃,時不時想起賴在她懷中撒嬌討好的某人來,頗有一股新奇的反差。


    就在此刻,聖魁宮的侍女忽而在外稟告道:“宮主,碧虛聖庭遣人求見。”


    天女魁是世上少見的、可以尋找到的返虛老祖,故而到了這個時候,諸多後輩將心思打到她身上,也實屬正常。


    “放進來。”


    “是。”


    隨後,一個侍女將兩人從外引領進殿中,其中一個是碧虛聖庭的碧虛元君,另一人則是碧虛聖庭的護法蕭漪然,此人梅問情還親自見過,當初她陪同賀離恨去尋找北鬥島真人時,就曾經在碧遊域以假身份與這位蕭護法相見過。


    隻不過彼時蕭護法坐在主位,又是主場。而至此刻,她卻隻是跟在碧虛元君身後的子女輩,隻顧著沉默低頭。


    碧虛元君見了阮宗主,兩大宗門的執掌人見了麵,彼此隻是交換一個眼神,便都領悟了對方為何而來——畢竟被賀魔尊襲殺斬落的元嬰長老,可不止如意門的那一位。


    在天道榜上每一個消逝的名字,都代表著當年圍殺魔尊的積年老仙之一。這些人大多是元嬰後期,修為精純,然而單獨麵對不是玄器、勝似玄器的蛇刀,卻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這樣的魔尊,怎能不讓人憂慮畏懼?


    碧虛元君拱手行禮,道:“晚輩見過天女娘娘。”


    天女魁一邊捏著眉心,半閉著眼道:“說吧。”


    “晚輩與阮宗主所求之事,幾乎沒有差別。”碧虛元君道,“但與她不同的是……晚輩是有計劃而來。”


    “計劃?”天女魁抬起眼。


    “是。”碧虛元君道,“晚輩已經夤夜聯係到了當初一同對魔尊下手的數位化神修士,其中有妖魔、有邪修,也有無門無派的獨行者,這些人雖然不像是我等宗門長老一樣被重重保護,但對於從地底下爬上來的賀離恨,我們的立場是一樣的。”


    天女魁也忽然來了點興趣:“你要在宗門力量損失的情況下,聯係這些人?就不怕養虎為患、正道宗門反而被這些人扼住命脈咽喉,生不如死麽?”


    “被死而複生的賀魔尊盯上,日夜憂懼之情,想必阮宗主比晚輩嚐得更多。”碧虛元君道,“究竟哪一樣威脅是完全不可獨自解決的,請娘娘明鑒。”


    這還用想。天女魁在心裏歎了口氣,慢慢地道:“我其實一直不太明白,你們如此畏懼痛恨這個人,究竟是因為他狂妄殘酷、殺生無數,還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讓你們感覺到失去對魔修的鉗製?”


    “……二者兼有之。”碧虛元君躊躇片刻,“單論殺生,此人其實並不濫殺,但他壞了倫理綱常,卻又如此強悍,使後來者效仿,若是從此天地倒懸,才是最該恐懼之處。”


    這話說得已經很清楚了,就像是弑姐殺母的次女為爭奪權力而如此上位,卻擔憂後來者也會效仿一樣,像是以兵權得天下者,同樣忌憚其他持有兵權之人。賀離恨雖是被逼至此,但在很多人眼中,他越是強得超出掌控,就越會挑戰到主流掌權人的顏麵和安危。


    天女魁沉默不語時,屏風後傳來輕輕的笑聲。


    殿內之人盡皆怔愣,隻聽到笑聲之後清晰的道珠碰撞聲,一個很溫柔的女聲從魁祖身後響起。


    “蕭護法,你也是這麽覺得的麽?”


    蕭漪然原本眼觀鼻鼻觀心,隻充當隨行人士,她一個金丹,根本不指望元君和阮宗主、與聖魁宮主人這種大人物的對話裏會用到自己,所以乍然被問,連回答的表情都沒有擺好,盡是迷茫。


    這聲音溫柔鎮定,卻有些耳熟。蕭漪然連忙重新低頭,在周圍大佬們的視線注視下戰戰兢兢,正欲開口附和,然而不知為何靈思乍現,將附和之詞堵在喉間,猛然響起昔日在碧遊域,與那位梅真人的對話。


    兩方對話雖然隱秘,但卻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位梅真人明明隻說了幾句話,反複思量之間,卻仿佛蘊藏著影響道心的能力。


    蕭漪然鬼使神差地道:“晚輩……晚輩以為,一個人的能力,並不能使天地倒懸,亦不能讓尊卑顛倒。即便是人間之中,皇朝更迭百代,也會有百裏挑一的男子曾經稱帝,命主紫微。何況修真之地?有能力者層出不窮,不論男女,能而居上,比起折節動殺,不如自強,隻若我等足夠強大,便不再心生畏懼……”


    “蕭護法!”碧虛元君喝止道。


    若不是天女當麵,碧虛元君早就按捺不住想要喊停了,她的額角滲出細汗,不知道一貫為宗門著想的蕭護法怎麽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連忙道:“晚輩管教不言,讓她說出這麽一番為魔修開脫的話來,請前輩不要怪罪。”


    她雖然不知道屏風後的人究竟是哪尊神佛,卻也明白是不可開罪之人,正要好好找補一番時,卻聽到那道溫柔女聲道:“元君還是不要為難蕭護法得好。”


    碧虛元君冷汗津津:“是。”


    “我倒是覺得護法說得很好,不如就留在聖魁宮,我代……我代天女收為弟子,如何?”


    天女魁沒想到梅問情會代自己收徒,這是不是說明老師還是認她為弟子,而不僅是聽道學生?她心中暗喜,目光忍不住在蕭漪然身上掃了一遍,立即道:“您安排便是。”


    當年兩人便有指點之緣,如今果然有這麽一個徒孫的情分。梅問情笑了笑,又跟阮宗主和碧虛元君道:“我可以替兩位聯係如意天女沈燃冰、碧虛天女何琳琅,到時候你們可以隨意請示自家老祖的示下,就不必再來聖魁宮叨擾旱魃之祖了。”


    殿內兩人俱是脊背發涼,不知這位不露麵的前輩到底有什麽能量,究竟是何許人也,但有此承諾,也是大為感激,連連叩謝。


    “先不要謝我。”梅問情喝了口茶,輕飄飄地道,“隻不過我近日正有定親之事,還是請兩位天女見過了本座的正君,再來處理你們的事,不知意下如何?”


    “前輩能代我等聯係祖師們,我們已是感激不盡,何況這等小事!”阮宗主連忙表態。


    屏風之後的前輩又忍不住笑了一聲,卻沒再開口,但兩人已經知情識趣地告退了,隻留下三生有幸、祖墳冒青煙的蕭漪然在此,在她們看來,此人不知走了什麽運,才能被收為返虛境祖師的弟子。


    兩人離去之後,蕭漪然手足無措,迷茫不已,在殿內聽訓,悄悄望過去。見到那位青衣天女趕緊起身,繞到屏風後,撩起珠簾道:“不是我要反駁老師,是您這心也忒黑了,學生這麽光明磊落的一個人,都要聽不下去了!”


    對方大笑幾聲,似乎將案上的茶遞給了天女魁一杯,天女娘娘便伸手接過,半點埋怨也無,隻是搖頭長歎道:“比起主君來說,還是老師您適合當邪修,當初您向學生形容,我還不以為然、以為是您被人騙了,原來主君他真的天真純潔、待人良善,該是您騙了他才對。”


    那個聲音很熟悉的女人道:“我是邪修,那你們俱都是邪修的弟子,這天下俱都是邪修的天下,以黑為白,以邪為正,才是真正的天地倒懸,陰陽顛倒。”


    蕭漪然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聽到天女娘娘喚此人為老師,已經大腦宕機,心驚得快要麻木了。


    梅問情挑開簾子,起身伸了個懶腰,道:“我還得把敵方聯手的消息帶給賀郎呢,雖說我相信他,但你們主君畢竟有孕,身嬌體弱,這些打打殺殺的事……還是讓他別再費心,一鍋端了吧。”


    “學生也是這樣想的。”


    梅問情一邊說著,一邊走出屏風遮擋範圍,終於露麵,而到此刻,蕭漪然終於見到她真容,目光呆滯,話語卻脫口而出:“梅真人!”


    梅問情轉頭望去,見了她,心情很好地微笑道:“能夠再見護法一麵,我們實有緣分,不過,你現在應該叫我師祖。”


    蕭漪然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被雷劈成了八百瓣兒,每一瓣兒都寫滿了“離譜”二字,一張口,“師祖”沒能叫得出來,反而喃喃道:“青衣天女的老師……那是……是陰陽天宮的……”


    她由衷地泛起一種擔憂,突然覺得碧虛聖庭被賀魔尊殺掉個把長老那都隻是小事,所謂滅門之憂,當在眼前啊!


    第66章 .如霜就像牽我的手一樣,握住我吧。……


    “所以,我很快就要見到當年諸人聯手的盛況了麽?”


    賀離恨一襲朱紅長袍,玄革金帶,三指寬的腰帶掐出一把窄瘦腰身,身形脊背又極為挺拔,金帶上佩著香囊玉玨,長長的絲絛穗子落到竹席上。


    兩人隔著一個放置茶杯的小案,竹席分放兩側,熏香飄然、火爐上煮著沸騰的湯藥。


    梅問情站在他對麵,正低頭持筆勾掉手中卷軸的部分字跡,道:“我這消息已經帶到,除了打造那把刀鞘之外,再不插手賀郎的恩仇之事,已是甚為克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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