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無塵即便不回頭,也能感覺到小惠姑娘正在注視著自己,他已被謝風息壓製反震出了內傷,氣血翻滾,一口腥甜停在喉間,又被壓下去,橫劍頂住謝風息的劍氣,叮地一聲揮散出去。


    地麵被劍氣穿出一個深深的凹痕。


    謝風息燃燒本源,才能一時不顧傷勢,爆發出如此龐大的力量,沒想到這種已經無限近似於元嬰後期的實力居然不能迅速取勝。即便她知道明二郎是有人相助才能抵抗,但還是覺得奇恥大辱。


    她抬手招來劍匣,劍匣哐地落地,從中飛出第三把飛劍,連同之前的鳳凰羽、牡丹,三劍齊發,瞬息之間,明無塵仿佛被重重殺機鎖定。


    就在此刻,他腦海中響起小惠的聲音:“用吸靈術。”


    這是那本《隨便神功》裏的。這幾個月來,明無塵勤勉認真,學會了不少東西。


    在三把飛劍衝來之時,明無塵不僅沒有後退,反而棄劍,雙手交疊結印,默念心訣,霎時間,吸靈術簡短的咒文附著在他體內的特殊靈氣上爆發,形成一個難以看清的漩渦,飛劍的劍鋒居然偏離了原本的軌道,盡數斬落在明無塵的身後,將那張放著酒水糕點的桌案劈得稀碎。


    曾在他身上留下傷痕的鳳凰羽擦肩而過,但明無塵已不再覺得怕。


    隨著飛劍落下,他周身形成的吸靈漩渦卻沒有停止,遙遙映照在謝風息身上,謝風息肌膚間再度亮起燃燒本源的深紫色冷光,但這一次,卻在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衰弱、減淡。


    她單手持著佩劍,深紫色的冷光在她周身如火焰一般搖動,散出零星神光。謝風息低下頭吐出一大口血液,雙唇被染得鮮紅。


    “哈哈……二郎……”


    她抬起眼,兩人四目相對。


    明無塵力竭難支,隻剩體內的靈氣撐住。謝風息重傷已久、本源燃盡,幾乎命如燈滅。


    她身軀上的深紫冷光淡到模糊,幾乎熄滅,突然扔下佩劍,一步步走近對方,心神恍惚,幾乎覺得眼前的明二郎,與十四年前觀劍亭山中的那個身影重疊。他話語清越低柔,君子端方,溫文柔順,而她卻渡劫失敗,滿身落拓寒意,不知前路何方。


    謝風息記得,那時是在湖水邊,波光凜凜,水麵上映著明無塵的倒影。那麽幹淨、俊俏,那麽惹人憐惜……可他不日即將成為師妹的正君,成為下任掌門之夫。


    而她這個夾在孟琨玉與沉萱之間的人,卻已經修行無望,是大道麵前的香灰一捧,一吹即散。


    謝風息的胸口疼痛難抑,覺得五髒幾乎有扭成一團之感,她停在明無塵麵前不遠處,神情突然變得很茫然,喃喃道:“你忘不了我的,二郎,你來殺我吧,二郎……”


    她沾著血的手,猛地握住明無塵的手,帶著他的手捅進了自己幾乎要被融化的身軀內,穿破胸口,觸摸著那顆滾燙的心髒。


    明無塵已經看出她此刻就在生死一瞬,卻沒有喜悅,隻有解脫。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對上謝風息的眼睛,隻是說:“一路好走吧。”


    他抽回了手,血跡淋漓地從指節上淌下來。


    謝風息本源燃盡,倒了下來,一灘濃鬱的鮮血從她身軀上蔓延而開,形成大片血泊,沉重的劍匣再次閉合,飛劍無主,沉寂至極。


    與此同時,明無塵也支撐不住地倒下,幸好有小惠姑娘扶了一把,坐回她身側。


    此事發生極快,變故又多,別說沉萱了,就連孟琨玉都沒想到居然會是她的二師妹身死道消,就算謝風息身受重傷,這件事也頗為不可思議。


    這件事並沒有按照沉萱想到的進行。


    在短暫的震驚死寂過後,她抬手行禮,對明無塵道:“二公子修為進益了,能親手手刃仇人,應當祝賀你。”


    明二郎不置一詞,小惠也不搭話,隻有梅問情給麵子地道:“是啊,手刃仇人,我聽聞劍仙也有一位強大的宿仇?”


    沉萱的視線移動到她身上,一時間看不穿梅問情的身份根腳,隻是頷首不語。倒是一旁的魏憐衣輕哼一聲:“我妻主的仇敵早已死透了,整個修真界中,再也沒有那般礙眼的人出現。”


    梅問情歎道:“礙眼?你說得是誰,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四五年前死在無涯峰圍殺的魔尊賀離恨。”魏憐衣道,“我雖是新晉元嬰,算是個小輩,可當年我的姨母可是圍殺陣中之人,手刃這等邪惡狂徒,自然義不容辭……”


    沉萱皺了下眉:“憐衣。”


    無極真君這才住口。


    梅問情點了點頭,她還是第一次知道當年賀郎被圍攻設計的細節,以賀離恨魔尊之質,別說一群元嬰,就是化神也殺得,想要將他逼到幾乎功體盡廢需要重修的地步,起碼有數位化神、十幾位元嬰聯手,才能逼得這個越戰越強的魔修到那種境地。


    她感情充沛地道:“唉,原來是這樣,那可真不巧,我這夫郎跟那位賀魔尊有舊,他們可是形影不離的好友。”


    說罷,梅問情輕輕推了推賀離恨的手臂,道:“你若不想親自動手,我可以……”


    沒等她說完,賀離恨便站起了身,雖然麵無表情,但梅問情總能剛從他的小動作裏感受到真正意圖,比如此刻,賀郎心裏定是在想:“不過懷了孕而已,別說這等螻蟻鼠輩,就算再來一次無涯峰圍殺,他也能殺個七進七出,怎麽能讓你這女人看輕我。”


    兩人確實心有靈犀,梅問情猜得丁點不差。


    賀離恨一起身,連句廢話都懶得說,身形步法迅捷無比,幾乎眨眼便至眼前,修為低微者隻能捕捉到殘影,而他手中魔刀並未出鞘,晶鞘之上花紋流轉,光澤變幻,猛地直逼沉萱當麵。


    如此迅捷的襲殺,沉萱的反應再慢一刻就會被這柄晶石魔鞘抽斷喉嚨,她手中昆吾發出劍吟,拔鞘而出,劍身跟晶石的底端狠狠一撞,被魔氣震出不輕不重的內傷。


    魔修!而且隻有金丹巔峰!


    沉萱猛地後退數步,驚疑不定。驚的是,區區一個金丹巔峰,居然就能一擊傷她,還有如此速度力量,恐怕尋常元嬰都不放在眼裏,疑的是,此人自稱與魔尊有舊,人又如此強悍,難道是她從未知悉的魔尊舊部?這番是為此前在羅睺魔府之事來報仇?賀離恨難道還有什麽身死之後的後手?


    魏憐衣在羅睺魔府做的那些事情,是為了討好妻主,她自然也知曉。


    “萱娘!”魏憐衣連忙扶住她,對著賀離恨怒目相視,當即祭出法器,卻被沉萱按下。


    沉萱拉住魏憐衣,手持昆吾劍,對著賀離恨道:“閣下若是為段魔君傷勢而來,沉萱願意交出解藥,治愈段魔君,我們雙方化幹戈為玉帛。”


    她身旁的魏憐衣頗為不解,低聲道:“萱娘,你怕他幹什麽?”


    沉萱將魏憐衣拉到身後,繼續道:“內子為我出頭心切,心急之下,有些事做得不當,我代內子向段魔君賠罪,我與魔尊的恩怨,不會牽連他人,也請閣下今日切勿動武,清源劍派之內,以和為貴。”


    賀離恨思索片刻,覺得讓沉萱受這一刀也算教訓,此刻跟她動了殺念,恐怕要受到清源劍派護派大陣的鉗製,這倒是小事,但護派大陣一起,大概要驚動整個修真界,蛇刀出鞘,他的身份也就掩藏不住了。


    最重要的是,梅問情在他身邊,若是逼得梅問情為他出手,以她身上現如今的秘密重重、數不清的封印,要是受了反噬,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影響……


    賀離恨前幾日才看過她吐血的畫麵,心有餘悸,原本提刀便莽上去的心性驟然穩妥了不少,學會有萬全之策再動殺機,沉默須臾,便開口道:“好啊,以和為貴。”


    他將刀鞘收回,瞥了一眼魏憐衣,忽然道:“劍仙可要好好管束自己的道侶,像他這樣的性格,若是惹了我這種冷酷無情的魔修,八成要落個抽筋拔骨、修為盡廢的下場。”


    魏憐衣沒有沉萱這麽小心,此刻早已沉不住氣,報複之心寫在臉上,差點咬碎了一口銀牙,冷哼道:“區區金丹,虛張聲勢。”


    第59章 .教化自然要護著我這嬌滴滴的郎君。……


    在沉萱手中取得治愈段歸的解藥後,這位昆吾劍仙展現出一派謙和之態,看上去似乎欲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以梅問情的眼光,一眼便能看出她的根骨道基。此人的確是個少有的劍道天才,身具一副無情劍骨,表麵上似乎並非無情道之人,但在梅問情眼中,她比當年的閔淑貞更具一顆無情之心。


    明無塵雖已見過謝風息死在眼前,所謂糾纏至死的噩夢也煙消雲散。但他尚且沒有對上沉萱的能力,而賀離恨與梅問情,也在明二郎傷勢稍緩後,做出打算,準備離開清源劍派。


    青鸞輿轎停在山門之外,為表誠意,沉萱親自送到山門。而孟琨玉自那一日起,卻並未露麵。


    所謂“以和為貴”,隻不過是表象而已。就算沉萱能暫且放下,這件事也沒法這麽輕易地過去,而這表麵上的議和,不過是暗流湧動之上的遮掩罷了。


    賀離恨撩起車簾,見輿轎不動,便已洞悉梅問情的一半心思,他抬眼望過去,見到車內小案上,梅問情烏鬢薄衣,挽袖對著一張紙人勾勾畫畫,在上麵補充一串一串金色篆文。


    “小惠姑娘呢?”賀離恨問。


    “這不就在這兒。”梅問情指了指案上的紙人,“我給她補補字。”


    “這蛇真能出洞麽?我以為你要假扮我們與二郎分道揚鑣的假象,也得把小惠留給他。”


    梅問情吹了吹紙人上的金字,微笑道:“放心吧,他修煉了我的功法,就算打不過,逃跑的技術一定很好。小惠要是跟在他身邊,我怕嚇住了那個……什麽真君,讓他不敢出手。”


    “無極真君。”賀離恨補充道,他登上車,將魔氣灌注進飛行法器中,青鸞輿轎終於騰空而起,向一個方向飛去。“應該會有人監視我們,我們分頭行動,你來控製法器,我這就去找二郎。”


    “哎,你——”


    梅問情還沒阻攔住,這個經常意識不到自己有孕在身的男人便抬手打了個響指,周遭湧起天魔環繞的光澤,在天魔湧動之間,他的身形頓時消失在麵前。


    梅問情提著筆,看著自己空無一人的麵前,很是苦惱地歎了口氣,念叨道:“除了討要雨露的時候,真不知道你哪兒像一個孕夫了,小混蛋……”


    距清源劍派百裏之外,玄緣山。


    明無塵更換了一身衣物,長發束起,戴著鬥笠,混入玄緣山山腳下的修士弟子之間。


    其中有清源劍派的雜役弟子,也有一些散修,在山腳過路的地方開了間茶鋪子,鋪主人是個築基中期,將一碗熱茶舀給麵前的郎君後,關切問道:“看這方向,小公子從山上來?可也是前往宗門求教的劍修?”


    明無塵低聲道:“……路過而已。”


    “小公子雖不露麵,但看上去無甚修為,身段生得這樣好,要小心賊人啊。”


    “多謝關心。”明無塵付過了錢,便匆匆離去。他身上縱有修為,也是重新修行的妖修根基,所以普通人看不出也是尋常事。


    梅先生與賀郎君助他脫困,又幫他手刃仇人,還重新傳授他修煉之法,恩同再造,所以這引蛇出洞之事,還是明無塵主動說出來的,他本就厭恨沉萱,既然與賀郎君與同一人有嫌隙仇怨,等於同仇敵愾,再好不過。


    這百餘裏的路走了一段,似乎尚且無人攔阻。離開之前,他可是感覺到有一道神識掃過自身,確信他獨行離開的消息對方是通曉的。


    過了這個茶鋪子不久,在明無塵身後不遠處的半空中,緩慢地浮現出魏憐衣的身影。


    魏憐衣手持一把小幡,幡上印刻著許多複雜密紋。他凝視著明無塵的足跡,喃喃自語:“萱娘的名聲,豈能容你如此汙蔑……這些年耍心機手段攀龍附鳳的人多著呢,你這樣楚楚可憐裝作受害者的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見。”


    他對沉萱的話深信不疑,認為當年沉萱悔婚之事大多是為了自己。然而其人能至元嬰期,也有些本事能力,所以悄然跟隨,在明無塵漸入無人之境時,才彈動小幡,悍然出手。


    這件法器魂幡猛地一振,迎風便長,瞬息間化作一架巨大旗幟,在空中飄搖動蕩,上麵的幽青色紋路閃爍著一股森寒鬼氣,驟然撲向明無塵的背影。


    明二郎早就防備了一路,自然不算是被突襲,在周圍的靈氣波動產生刹那扭曲時,他立即運起道術,隨時可以提速躲避、或是支起防護之術。


    巨大旗幟翻湧著壓來,欲將他裹在其中,頗有吸魂之感。明無塵的身形頓時快了數倍,險險擦過一個邊兒閃避開,抬眼望向上空。


    一擊未中,魏憐衣皺起眉,意識到有些不對,但仍未收手,而是想要速戰速決,手腕一轉,那法器便又衝了過去。


    “好弟弟,何必跑呢,我隻不過是想教你如何閉嘴而已……”


    若是明無塵仍在,沉萱的聲名永遠都有隱患,但要是他死了,就算其他的外人將此事散布,最多也不過是口說無憑、死無對證。


    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魏憐衣的身後也同時響起一道冷酷平靜的聲音。


    “看來你真的不相信。”


    魏憐衣瞳孔緊縮,四周半空飄起天魔的虛影,仿佛一個羅網般將他緊緊裹在其中,而那道法幡也墜落地麵。


    他的咽喉被身後之人扣住,手勁兒大到難以想象,幾乎能捏碎他的喉嚨。魏憐衣瞬間誕生一股急切的恐懼,他雙手扣住賀離恨的手腕,嘶啞著聲:“……魔、修……”


    “是啊,我隻是個金丹期的魔修而已。”賀離恨輕輕地道,“但犯在我手裏,確實是會被抽筋拔骨,修為盡廢。”


    在如此隨時會被碾碎喉骨的威脅之下,魏憐衣不得不立即用出保命手段。他的身軀猛地一顫,神魂震動,忽然化為一隻跟他長得差不多的布娃娃,而他的本體則出現在對麵的半空當中。


    “替身布偶。”賀離恨捏了捏手裏的布娃娃,他當年假死時的替死手段跟這差不多,但卻比這個要高級無數倍,所以一時遇見,居然有一種懷念之感。


    魏憐衣重獲自由,盯著他周身的天魔虛影:“跟天魔做交易,你不怕發瘋至死嗎?”


    賀離恨將手中布偶的頭輕輕扯下來,裏麵的棉絮散落滿手,他道:“我覺得,你應該先擔心擔心你自己。”


    他垂手抽出蛇刀。


    魔刀現世,一股森寒至極的殺機從刀鋒上隱現,魔氣幾乎衝至麵前。魏憐衣倒吸一口冷氣:“你是什麽人?居然有這種頂峰魔器……”


    話語未落,他已經被拔刀而來的賀離恨攻得左右支絀,幾無還手之力。如此密密麻麻的攻勢和凶狠程度,讓魏憐衣幾乎以為自己是被猛獸盯上的待宰羔羊。


    此人一身煞氣,縱然高出一個境界,魏憐衣也立即意識到自己不是對手,他喪失鬥誌,底牌盡出,才勉強在賀離恨手底下走得過小半刻鍾,那蛇刀氣息簡直刺目,帶著一股吞噬之感,讓他的靈氣不停流失。


    魏憐衣心中一橫,意欲斷尾求生,他主動迎上去與對方正麵撞上刀鋒,頓時虎口撕裂,神魂動搖,然而趁此機會,他將一道符篆猛地打上賀離恨肩頭,見到上麵的篆文亮起,一邊吐血、一邊大笑道:“就算你天資絕世,也該命殞當場!”


    符篆貼到賀離恨肩頭衣衫,迅速地流光閃爍,牽動起周圍天地氣機,頓時雲層翻滾、雷聲隱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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