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齊數量之後,梅問情拿著畫好圖的圖紙,在胡玉秀的帶領之下進入了胡家內堂。在層巒疊嶂的山川當中,胡家內堂修築的長廊穿空、霧色繚繞,宛如仙境一般。進入直走,則是一幅幅畫像,上麵畫著許多出馬仙的容貌特征,標注這名字與尊稱。


    胡玉秀帶著兩人再度上前,直到推開了一扇厚重門扉,在銅門之內,放著一尊巨大足有兩人高的大鼎,鼎身古樸沉重,四周皆鐫刻有迂回曲折的紋路。


    胡玉秀道:“這是我家已飛升的祖宗遺物,也不知她們在修真界過得可好。”


    “好著呢,不比你差。”梅問情隨口說了一句,抬指撫摸過鼎身,天鼎隨著她的觸碰,上麵的紋路層層亮起,仿佛被喚醒了一般。


    胡玉秀睜大雙眼,感慨道:“梅先生博學多識、交友廣泛,居然還會煉器。”


    賀離恨在心中默默道:“她不會的事,我還沒見過。”


    胡玉秀見到如此情景,便拱手一禮,向後退去,等所有材料都堆滿室內之後,再關閉銅門,將清淨之地留給兩人。


    沉重大門一關,屋子裏的視線便昏暗許多,隻剩下這尊大鼎上發光的紋路。梅問情親自挽袖點燈,才剛燃起一個,便見一團魔氣向四周飛來,在燈芯上輕輕一擦,焰火便熱烈地燃起。


    四麵八方的燈火在同時明亮,室內頓時由夜入晝。梅問情轉頭看去,毫不吝嗇地誇獎道:“嗯,賢內助。”


    賀離恨所修的先天毀滅,其中正包含幾乎所有火屬性大道,這些對他來說不過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然而能聽到她誇獎,這些手邊不值一提的小把戲,倒像是被賦予了意義似的,令人受用。


    他退後數步,坐在不遠處,將蛇刀橫在膝上:“你開始吧。”


    自從上次煉丹之後,賀離恨徹底相信梅問情“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學問水平了,他增添了許多信心,所以也未勸阻,而是沉默緊盯著。


    梅問情伸手撫摸著天鼎的花紋,回憶了一下她們胡家的器爐到底是如何使用的,隨後沿著花紋向一側走去,輕輕摁動其中一個區域,那片花紋頓時被截斷,凹陷下去一小塊。


    刺啦,底部的爐火騰得一聲燃起,大鼎的上端在僅僅兩個呼吸之後,就冒出滾燙的白煙。


    “破元晶。”梅問情道,“全部加進去。”


    魔氣卷起成堆的晶石,將浸透了邪異血液的破元晶盡數倒入鼎中,升騰的白煙在瞬息間被溶解成帶著血色的霧氣,溢散出一股嗆人的腥氣。


    梅問情仍舊單手撫鼎,手腕上的金紋在緩慢地、朝著一個方向輕柔地轉動,一縷陰陽二氣隨她的指腹深入天鼎當中。


    “無源之水,三分之一。”


    賀離恨循聲照做,遠程操縱著原本用於殺人的鋒銳魔氣,做著簡簡單單的搬運工作……他恍惚有一種在配合別人做飯的奇妙錯覺,但洗手作羹湯大多是男人來做,隻是他不太會。


    無源之水澆入鼎中後,那股帶著腥氣的霧又被調和出一股詭異的甘冽感,氣味複雜至極、難以描述。


    又過了一時三刻,梅問情邊將手側的木頭塞到爐火裏,邊道:“無本之木,加進火中。”


    賀離恨聽從指揮。


    “凝實不夠,再燒三刻鍾,添火。”


    “四象土,日中陽到極致而生陰時加進去。”


    “水。”


    一開爐就是整整一天,到了最後,梅問情甚至隻說一個字。她沒有去看天鼎上方,而是靜靜端詳著上麵的紋路,就能從中參考出爐內的真實情況。


    她不緊張,賀離恨倒是越來越心驚膽戰。這天鼎比上次的爐子要大得多,材質和威力都今非昔比,一開始倒隻是冒白煙,在四個時辰之後,每一個操作步驟,天鼎都仿佛承受不了似的發出吱嘎吱嘎的震動和皸裂聲,但又完全看不出是哪裏裂開了。


    他忍不住問:“真的沒事嗎?這爐子不會被弄壞吧。”


    梅問情算著時辰,慢悠悠地答:“不會的,聽著雖然可怕,但天鼎是活的,它既然沒有開口,那麽就——”


    話音未落,這個被整整燒了八九個小時,越來越承受不住的巨鼎終於難以忍受,它的紋路在中間截斷,湊出兩個眼睛的形狀,而開口的一端則頻頻吐出霧氣,像是嘴一樣發出震耳欲聾的鼎內轟鳴:“不要再升溫了!”


    這聲音在室內回蕩,宛若雷鳴一般。


    梅問情歎道:“我可真是烏鴉嘴。”


    賀離恨抬眼:“還添火嗎?”


    “添。”


    天鼎嘶嘶地冒著蒸汽,轟隆隆地響著:“再升溫我要裂開了,我會裂開的——掌爐人——”


    它還沒喊完,梅問情便搭上一隻手,指尖輕輕地放到天鼎的花紋上,一股陰陽二氣直貫而入,打破了大鼎的響聲。


    在兩人麵前,這尊器爐發出的嘶嘶蒸汽在這一瞬間變了音調,發出類似於舒適至極的呻丨吟,連帶著出氣的白霧都斷斷續續的:“啊……”


    賀離恨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


    梅問情瞬間便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注視,她尷尬地收回手:“我就說嘛,明明沒到極限溫度,你看,補多了吧……”


    天鼎斯哈斯哈地吐著氣:“再來點,掌爐人,再多來點,我溫度跟得上。”


    它的聲音太過厚重宏偉,即便已經沒有大聲、甚至刻意壓低了聲線,這聲音還是在室內久久地回蕩,簡直經久不衰。


    梅問情收回手:“不行,這真不行,我夫郎在旁邊看著呢。”


    她才說完這句,就被賀離恨戳了戳肩膀,梅問情扭頭一看,賀郎麵無表情,唇鋒抿成一條直線,一雙如星的墨眸中映出點細微的寒光。


    他渾身魔氣繚繞,站在天鼎麵前,簡直像個無聲的威懾武器。這尊活著的大鼎終於收斂口味,全心全意地煉製起鼎內之物。


    賀離恨移開眼,看向她道:“我雖然知道你不安全,但沒想到能不安全到這個程度。”


    梅問情怔了一下,以她的口才,鮮少有這麽百口莫辯的時候,她停了一瞬,忽而又笑道:“……唉,讓男人吃醋也是女人的本事,讓男人死心塌地也是壞女人的職責……”


    賀離恨假裝什麽也沒聽見,隻是伸手捂了一下發燙的耳朵,總是無法磨練出刀砍不破斧鑿不穿的銅牆鐵壁來,臉皮薄得很:“說正事。”


    插曲過去,兩人又潛心煉製了八個時辰,天空由日入夜,再重新破曉,終於在黎明的光暈映在門前時,這柄刀鞘經過最後一道淬煉打磨,被灌入大量的魔氣,滾燙地向四周狂湧著血紅色的霧。


    霧色散去,刀鞘升騰而起,緩緩落入賀離恨手中。


    這鞘幾乎跟圖紙之上一模一樣,這些時日以來,兩人精心打磨、耐心修改,已屬精品,隻不過由於人間物品稀缺,不能煉製出完整的設計來,所以這還隻是初款。


    破元晶由血紅向下蔓延,邪氣詭異的血跡融在鞘中,仿佛將再生和汲取的能力都保留下來了,最尾端是一片純淨的霧藍,觸手生溫。鞘上鐫刻著無數法陣、機關、節點,還有凹槽、紋路,上方三分之一的位置留有陰陽輪丨盤的嵌合之處,若是煉製完整,必定精美無比。


    他握在掌中,心裏喜歡得已經難以形容,即便不為刀鞘,為她這番心意,賀離恨也覺得這是一份隆重的愛惜和用心。


    他正欲將蛇刀放入鞘中時,梅問情忽然道:“等一下。”


    她抬起手,將發間的一隻釵取了下來,從回彎處掰斷,釵上鑲嵌的溫潤玉珠被取下來,啪地一聲,嵌合進了魔鞘當中。


    這是整把刀鞘上唯一一顆珠玉。


    梅問情道:“入鞘吧。”


    賀離恨摩挲著從她發釵上拆下來的玉珠,道:“好。”


    他將蛇刀抬起,一點點貫入鞘中,嚴絲合縫地契入其中。


    血霧四散,一道幽紫色的光華從中迸發,下一瞬,刀身發出一道幽然的輕吟。賀離恨將之握在手中,跟魔蛇心意相連,自然而然地感覺到了這柄鞘附加而來的能力。


    蛇刀原本就帶著毒中至毒,隻是賀離恨此時修為不夠,才沒有發揮出它巔峰的一麵。但如今,這柄鞘中細刀終於被賦予上另一種可以稱之為“邪器”的能力——


    隻要刀鋒觸碰之地,就會血肉枯萎、將接觸的靈力吞噬汲取,化為己用,稍有不慎,便會被這把魔刀整個吸幹,連人帶內丹元神,逃無可逃,灰飛煙滅。


    梅問情見他注視刀鞘的眉目,滿意地點頭:“這才看上去有點大魔頭的樣子嘛。”


    賀離恨不知道她心中那點養成的愛好,無奈道:“你不喜歡清風明月的道門正修?”


    梅問情本想說“看膩了,多無趣”,可碰上他的視線,話到嘴邊,卻忍不住講:“誰叫你是個魔修呢,你既然是個善人,不就得為妻我幫你哄騙外人、震懾宵小。”


    善人……


    賀離恨長長歎氣,這個可怕的誤會,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解開啊。


    ————


    魔蛇獲得這樣一個巢穴之後,一整天都縮在鞘中昏睡不醒,它雖不動,氣息卻在日漸強盛。


    天鼎開爐後,胡玉秀親自將兩人送出群山之間,依依不舍地囑托道:“前方即是戰亂交界處,渺無人煙,詭異邪物多得數不勝數,連我等都隻能率先庇護有人煙的所在,而無法顧及到荒涼戰界,縱使先生您與賀郎君超凡脫俗,也務必要小心為上。”


    梅問情頷首,和和氣氣地道:“多謝,有他在,天地之大,哪裏都能去得。”


    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像捧殺,從她這雙唇裏說出來,反而又甜又膩,讓人愛聽得不得了。


    賀離恨從旁靜默聆聽,若無其事地撫摸著刀鞘,假裝自己根本不在意、露出早就被誇得習以為常的神情。


    馬車被裏裏外外地清洗加固、換了一整套胡家提供的裝飾與物件兒,修改得結實又美觀。梅問情隨時修正路線,幾日之後,兩日終於在一場近乎能夠封山的大雪之後,進入了荒蕪的交戰之地。


    沒有血流成河的場麵,土地沉澱暗紅,隱隱散發著腐朽的氣息。四周沒有人煙,雜草叢生,枯樹的枝上掛著一層厚重的雪花。


    “看起來倒是挺平靜的。”賀離恨道。


    紙人姑娘在前方駕車,梅問情今晨睡醒起了一卦,因深冬寒冷,煨了一壺酒下肚,四肢都暖洋洋的。她道:“隻是表象而已。”


    “人間的鬼物實力算不上強悍,但大多詭異。”賀離恨道,“即便是放在靈氣充沛、地大物博的修真界,難纏程度也是數一數二的了。”


    話音剛落,梅問情便挑起窗上的車簾向外望去,在她的視野之內,荒蕪了許久的路程兩側,在道路的邊緣後方,十幾個隻到膝蓋那麽高的青色小鬼扛著重重的麻繩,向前拖拽著、搬運著什麽東西。


    隨著馬車繼續行駛,周遭的奇異景象也漸漸多了起來。大多都是這種青色小鬼,它們很矮,長著如野豬般的長獠牙,看起來倒是很有一把力氣,盡管拖拽著那麽沉重的“貨物”,卻還速度不慢,漸漸超過了馬車。


    前方的馬似乎收到了驚嚇,被紙人姑娘啪地揮了一鞭,才安分下來繼續行駛。


    “這地界的妖魔鬼物恐怕不少。”賀離恨隨著她目光看去,“地底埋葬的屍骨血肉太多,即便兵戈已停,所誕生的怨邪之氣也是最好的催化之物。”


    梅問情輕輕點頭。


    那十幾隻拉著麻繩的青色小鬼超過馬車後,長長的繩子後才展現出它們到底在拖拽著什麽東西——一頭巨大的、長著類似於人臉龐的巨大腐豬。


    豬的肉質已經趨近腐敗,但天寒地凍,沒有蠅蚊出現,而是臃腫膨脹。在豬身上坐著一隻更大一點的青色小鬼,揮舞著簡陋的武器,嘰嘰喳喳地叫喊:“韡?巎璝!”


    “它在說什麽?”賀離恨皺眉道。


    “他說得是,快點走,不要偷懶。”這語言對於生人、對於修行者來說或許難以聽懂,但到了梅問情這裏卻迎刃而解,她怎麽說也算是精通各界語言的跨種族奇才,便一邊聽一邊翻譯過來,判斷道,“這應該是這群鬼怪的監工。”


    為首的小鬼轉過頭,看到這輛混跡在百鬼之中的馬車,眼中流露出了迷茫地神色,低頭與其他青色小鬼交流著。


    落在梅問情的耳朵裏,便聽到它們說:“這是誰?這是活人嗎?這馬是活的?”


    另一隻小鬼道:“不知道,其他同伴都沒有動手,你看,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麽。”


    “怪了,我就隻見過死人,沒見過活人,活人好吃嗎?”


    “不知道,快拉,不要誤了金身老母的時辰!要是去晚了老母不收咱們的豬,那可怎麽活呀。”


    梅問情逐字逐句翻譯了一下,見到那群青色小鬼聊完天又低下頭,悶頭拖拽著腐豬前行。而越是往應該追蹤的方向前往,周圍的鬼怪便越冒越多。


    有一襲紅衣、脖頸係著長長絲帶飄行的女子、提著自己的頭顱當作夜燈的旅人,馬車的左前方,還有一個仿佛有四五具身體拚湊而成、宛如骨骼砸碎了安在一起的畸形怪物,它足有三米高,腿骨空蕩蕩的一絲肉也沒掛住,不著寸縷,走在路上十分坦然自信,絲毫沒跟這些鬼物姐妹們見外。


    在馬車的方向看過去,隻能見到不斷交換、向前邁步的雪白畸形腿骨,凝成麻花似的由數個身軀拚湊在一起。


    兩人隨在馬車之內,卻仿佛進入了一道獨特的結界當中,在淒涼可怖的戰亂荒土之上,仿佛邁進了另一個世界。


    這些鬼物趕集似的大包小包、裝著各種各樣的東西物件,拖家帶口,路上的景象也從荒無人煙開始變化,出現了燒到一半的紙錢、祭壇、靈位,既接地氣,又接地府。


    這輛載著生人的馬車進入其中,簡直像是狼入虎口。


    隻不過遇上這兩人,誰是狼還說不定呢。


    到了這個時候,周遭的鬼物自然不是那些沒見識的青色小鬼可比,諸多眼睛盯視過來,皆露出蠢蠢欲動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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