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魁從背後突襲,蠍娘娘幾無防備。她被旱魃利爪從後背捅穿,自心口穿出,鬼氣大震,蠍娘娘甩起蠍尾,劇痛大叫:“小婉!你這個叛徒!”


    她蠍尾一甩,龐大的帶毒蠍尾便漫天飛舞,毒汁流淌。巨大壯碩的尾巴橫掃過去,將旱魃打飛,蠍娘娘捂著心口的洞滾下軟榻,迎麵便見到一柄魔氣森森、寒意徹骨的蛇刀——


    賀離恨摘下麵具,眸中隻剩冷光。


    砰!


    蛇刀的鋒芒與蠍尾的厚甲相撞,劃出冒火花的劇烈聲響。


    與此同時,胡掌櫃也立刻上前抱起月郎,帶他遠離戰場。這事態發生極快,那巫郎無暇管他們,閉眸請柳大先生上身,剛衝過去意欲幫自己的妻主,迎麵便見到一串閃爍的金光。


    梅問情抬指取下麵具,撤下障眼法,她微笑著看向對方,雙手輕輕一扣,發出一道細微的響聲:“我知道你擔心她,不過我家賀郎不能久戰,我也擔憂得很,你就不要給他添麻煩了。”


    她手腕上的金紋騰空浮起,在半空中飛快轉動,一道禁製的解除,她身上重新產生那股令人喘不過氣的壓力。梅問情語調溫和、很好說話地道:“柳先生,還是給我下來吧!”


    金光轉動如輪,她話語仿佛帶著一股莫名的力量,言出法隨般,聲調剛落,巫郎便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柳大先生仿佛被什麽力量剝落著。


    他吐出蛇信,渾身劇痛,背後冒出一道蛇仙虛影,被金光纏繞住,瞬息間消失無蹤。巫郎倒在地上不停喘氣,渾身如同拆了一般劇痛。


    梅問情用鞋尖抬起他的下巴,居高臨下,眉目淡淡:“叫你妻主乖乖送死,否則我宰了你。”


    “她……嗬……”巫郎嘔出一口血,“她不會聽……”


    她確實不會聽。


    蠍娘娘劇痛瘋魔之中,已經失去理智,梅問情便抬腳踢開這個助紂為虐之人,轉身走向另一邊,她手上的禁製還未收回,淩空轉動的金紋放出了一股難以抵抗的沉重力量。


    賀離恨橫刀擋住蠍尾,腳下被抽退十幾步,他與天女魁合力,雖力量上不能勝,但兩人的作戰能力卻超出鬼王千百倍,他見到梅問情放開禁製,分了些神:“梅問情,不許動武!”


    天女魁道:“對啊對啊,老師我能——”


    話沒說完又被鬼氣逼退。


    他倆一個比一個能逞強,天女魁隻是奪旱魃身軀下界,能力受到軀殼所限,傷倒是傷不到她身上,可賀離恨是實打實的舊傷難愈、不能久戰。


    梅問情歎道:“哎呀,我的賀郎,就算我出手助你,也不會多向你討要報酬的。”


    賀離恨氣惱不已:“我沒說這個!”


    然而他卻阻攔不了,眼睜睜地看著梅問情身上映出金色光芒。那些禁製一旦放開,就如同放開了一股毀天滅地之力,而梅問情隻是輕鬆撬開一角所用,氣息磅礴浩瀚,她步步走近,不忘玩笑道:“我知道你心疼我……”


    蠍娘娘對兩人久攻不下,已然煩躁,她似乎感覺到了處境的危險,她的胸口流淌著漆黑毒汁,神情瀕臨瘋狂,掉頭就向梅問情衝去。


    “你到底是什麽人?!”


    她渾身鬼氣翻湧,蠍尾脫落的血肉如活得一般,上下湧動扭曲,纏繞成帶毒的肉鞭翻飛揮舞,但這些鬼氣毒汁在接近梅問情時,卻被她身上金光所攝,寸步不能近。


    “我嘛,”梅問情看著她,眼中映出一輪陰陽魚,在眸中緩慢轉動,“我早已介紹過了,凡間的一位教書先生,敝姓梅。”


    她手腕上的金紋禁製解開,陰陽二氣如旋渦般狂湧而來。蠍娘娘撞入她麵前,仿佛撞進一團又一團軟綿綿的棉花當中,她雙眼與那輪陰陽魚對視,頃刻間消失了自己所有的思緒。


    她感覺到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


    那雙眼睛並不殘酷暴虐,也不凶悍陰森,而是純澈寧靜、返璞歸真,這視線強橫得讓人生不起反抗之心,在這雙眼的凝視下,她的記憶、心法、每一道細微至極的思緒念頭,全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仿佛一切都消失了。她所有的一切都被對方觀賞著、把玩著。


    蠍娘娘仍能操控自己的身軀,但她想要說話,卻在下一瞬失去了說話這個念頭,想要動彈,卻在呼吸間忘卻了自己要行動,她的大腦已經完全浸泡在陰陽二氣當中,眼前隻有一輪越來越大的陰陽魚。


    咚——


    沉沉的鍾聲從腦海深處響起。


    這鍾聲龐大恢弘得令人敬畏,她的神魂仿佛隨著鍾聲而去,伴隨著恢弘的鍾鳴,她依稀不斷上升,望見了濃鬱的雲霧,在雲霧之巔的最深處,見到一座橫跨穹宇的飄渺天宮。


    天宮最頂端傳來一陣陣講道聲:“……其性不爭、其人洞虛、其欲自然……莫能與之爭……”


    蠍娘娘幾乎沉淪進了這講道聲中,她腦海中不斷盤旋著一輪陰陽魚,黑白兩色盤旋不定,轉動得越來越快——而她凶殘的蠍尾本體,也受到節節陰陽二氣洗刷,逐漸澄明柔亮,化為一隻小小的幼蠍。


    它被洗去所有鬼氣和塵埃,變成了一隻非常普通的幼蠍。


    梅問情眼中的陰陽魚消失,而她半空中旋轉的金紋禁製也落回手腕之上,掩蓋在衣袖之下,她可惜道:“這麽不禁教誨。”


    蠍娘娘腦海中跨越了千山萬水、九重天闕,可這些事實上隻發生了兩個呼吸的時間。


    梅問情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將喉間泛起的腥氣逼回去,隻是輕微蹙了下眉。她一抬眼,便見到賀郎那張嚴肅的臉。


    賀離恨一言不發,先是拎過她的手看了看,上下審視片刻,才道:“……我能解決她的。”


    “你若再受傷,可就沒人保護先生我了。”梅問情笑眯眯地道,“我這麽體恤,怎麽不見你誇,難道是看我搶了賀少俠的風頭嗎?”


    賀離恨跟她鬥不起嘴,他深深呼吸,抬手半環住對方的腰,低頭將額心貼在她肩膀上,低低地道:“……不要這樣做。”


    梅問情怔了一下。


    “你要相信我。”他說,“你明明知道不能動武,卻根本不在意自己,梅問情,你為什麽照顧不好自己呢,你這樣我會覺得很……有點擔心。”


    他語調輕微,最後半句聽不太出來是什麽,但以梅問情的耳力,卻能字字句句入耳入心,她抬手覆蓋住賀郎君的後頸,摩挲著指間的肌膚,附耳低語:“好孩子,說得我都心疼了。”


    她抬手摸了摸對方的臉,賀離恨卻偏過頭,情緒仍不高:“不許這麽叫我。”


    梅問情笑著逗了他幾句,而後摸著他的手,覺得比平時熱了些,突然想起什麽,一轉頭才看見那盞爐子燃著的詭秘甜香。


    這香氣芬芳馥鬱,狐仙兒野性仍在,早已抵抗不住,跟月郎在紗幔後頭滾作一團。梅問情將香爐潑水熄了,悄悄問賀離恨:“你若是難受就告訴我。”


    賀離恨耳根紅得滴血,神情卻還故作鎮定自若:“我才沒有事。”


    ————


    等狐仙兒跟月郎雲收雨歇,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


    梅問情坐在殿中,手裏把玩著她抽取出來的鬼氣——這原本是屬於蠍娘娘的。這磅礴鬼氣被她捏成一個小小的黑丸,圓潤漆黑,隻是不知配哪幾味藥材煉製,效果才好。


    天女魁方才見師尊跟賀離恨那般情態,心裏更是百感交集、五味陳雜,她有點兒忍不住想提醒師尊:這男人不可信,他盡是偽裝,什麽實話也沒告訴你。


    然而被賀離恨死死一盯,天女魁也不好開口了,更何況她轉念一尋思,知道師尊也什麽實話都沒告訴他,也有些別樣的安慰。


    正在天女魁胡思亂想、百般擔心時,聽到梅問情開口道:“巫郎應該不至於說謊,福姬……鎮城之寶這聖靈之體,就縮水成這麽大點兒了?”


    天女魁方才拷問巫郎,才隨他前往密室找到了許州城的鎮城之寶,她起身回答:“稟告老師,我用搜魂看了他的腦子,這確實是福姬無疑。”


    梅問情點了點頭,然後三人便繼續對著眼前這個四歲大點的啞女出神。


    福姬身為城主之女,也是許州城的鎮城之寶,她被割去治療巫郎的那塊肉,就是她的舌頭。


    此時,福姬已然傷痕累累,昏睡不醒,她身上的確力量微弱,別說群魔辟易保護許州城了,連能否活下去都在未知之數。


    隨後,一旁的帳幔撩開,吃飽喝足的胡掌櫃擺著一條大紅狐狸尾巴鑽進來,她攬著月郎,一抬頭,三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地看過來。


    胡掌櫃尷尬道:“大家都在呢啊……”


    梅問情幽幽道:“我們深入龍潭虎穴,費盡心思,你倒舒服自在,很會享樂。”


    胡掌櫃頭皮發麻,扶了一下頭上被月郎扯歪的簪子,往濃黑的發鬢裏穿了穿,理虧道:“這事兒怨我,確實怨我……對了,你們是怎麽來的,這位是誰?”


    她不說,梅問情還差點忘了,旱魃一族的魁祖日理萬機,豈能在此處空耗,她道:“此事已了,你回去吧。”


    天女魁連忙道:“學生願在您身邊侍奉左右。”


    梅問情也不表態,隻是淡淡地望著她。


    天女魁與她視線一對,立即心中一抖,不太情願地低頭道:“那學生告退。”


    她想到那蠍娘娘竟能聽到老師的教導,卻禁受不住,升起一陣對鬼物的嫉妒,隻可惜她沒有機緣,便抽取了小婉的一段神魂,囑咐了些許話語,才退回意識。


    魁祖意識抽離,在一陣眩暈之後,真正的赤地旱魃小婉重新睜眼,她操縱身軀明顯比天女魁僵硬許多,低首候在梅問情身畔,似乎受到命令任其差遣。


    蠍娘娘死後,那些因她誕生的蠍尾鼓童也盡皆滅亡,傀儡沒有鬼氣纏繞,盡皆失去動力,這樣一座夜間鬼城,頃刻之間便無法運轉。


    小婉帶著幾人穿過重重長廊,離開了此地。那巫郎重傷不支、沉默虛弱,也不見反抗,踏出那白紙燈籠的界限時,晨曦的陽光才照射到眼前。


    翻天覆地,區區一夜而已。


    梅問情困倦不已,這些事的後續雜物都懶得管,交給胡掌櫃善後處理、聯絡朝廷。她則是進了歇腳的客棧,褪去外衣喝了口茶,就著晨光便蒙頭窩進被子裏。


    看來是困得不行了。


    賀離恨坐在榻邊,扯著被褥給她蓋上,扯了扯被角,然而從被子中伸出一隻手,很不講道理地把賀離恨拉進被窩。


    她的懷抱賀離恨已領略過許多次,但仍覺肌膚接觸之間,令人難以自禁。他的喉結稍微動了動,意欲起身,結果又被摁著肩膀抱緊了。


    梅問情埋頭抱著他:“你不困,你是鐵打的,閉眼。”


    這跟命令也沒兩樣了。賀離恨卻不生氣,他望著梅問情低垂的眼簾,睫羽纖長,細密如扇,沒有一點兒是不好看的,他說:“好。”


    晨光從窗隙漏過來。


    若說梅先生有什麽興趣,看書是一件事、睡覺是一件事,這逗弄賀郎就是頂頂重要的一件事。她才眯了一會兒,稍緩精神,一抬頭就見到賀離恨眼也不錯地盯著她。


    他入了神,怔愣過後才反應過來,連忙移開視線。


    梅問情翻身壓住他,揚唇微笑,語氣雖然溫柔,但迫近的氣勢卻攝人心魄:“讓你閉眼陪我睡,怎麽不聽話。”


    “我……”賀離恨無法辯解,停了停,“我看著你,我有點兒不放心。”


    “你有什麽不放心的,我能跑了嗎?”


    “……你不知道麽。”賀離恨沉默了一會兒,凝視著她,“我怕你禁製反噬,受了傷瞞著我。”


    梅問情點點頭,嗯,還真有。


    要不然她也不會急於休息。


    賀離恨道:“你這人不把自己的問題放在心上,我看出來了。你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可是我不安心……梅問情,你是真的沒事麽,不要騙我。你別這麽欺負我。”


    他這麽認真地望過來。


    眉目如星,眼裏如同盛著一泊湖水。


    梅問情忽然被觸動了一下,她抱住賀郎的腰,闔眸低聲喃喃:“沒事,我沒事……你想得太嚴重了,比起你負傷還強壓異香的效用,死要麵子相比,我這也就算個小巫見大巫,是不是?”


    前半句還溫柔體貼,後麵就又拿別人的錯處調侃玩笑了。


    賀離恨又想反駁回去,說她正經不過兩句話,又怕擾了她休息,所以貼著對方的額頭,輕輕地道:“我暫時讓讓你,等你睡醒,我要跟你算好大一筆賬。”


    梅問情忍不住笑,也不知道是哪兒,總之胡亂親了他一口,唇瓣印在他的下巴頦兒上,柔軟而芬芳。


    賀離恨久久回不過神來,他的依賴之情變本加厲,幾乎覺得對方的懷抱像是一個甜蜜溫柔的陷阱,他想,一腳踩下去吧,梅問情,再也遇不到第二個了。


    第23章 .教導現在的小郎君在想什麽,她真是越……


    等到梅問情睡醒起來,洗漱更衣,重新將肺腑內沸動的血平複下來時,已經將近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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