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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數日,春花爛漫,學生們收拾箱奩書本,下課還家。


    劉瀟瀟年紀雖小,但她母親是正一品榮休,姐姐是皇帝陛下手邊得力的臣工,祖上六世高門,簪纓世族。如今來白梅書院,拜陛下的好友梅先生為師,是打算日後女子元成之禮過了,徹底成人,入世做年少宰輔的。


    她身份不同,其他的人雖然巴結攀交,也不敢太露骨、太上趕著,否則別說先生一句話把人趕出去,就是劉家照顧嫡女的手段也不好受。所以她周遭之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劉瀟瀟收拾好書本,問陪讀:“為賀公子帶的藥材可包好了嗎?”


    陪讀道:“早已按女郎吩咐配置好了。”


    “那便好,到時你送到……”


    她話語未畢,周圍忽地響起一道年輕兒郎的聲音:“這位賀公子是誰?小三娘又是哪裏結交來的?”


    叫她小三娘,是因為劉瀟瀟身為正係嫡三女。她聞聲轉身,看見一個穿著錦繡的少年郎,大約十七八歲左右,金玉珠冠,盤龍簪,高馬尾。


    她雖年幼,卻少年老成地在心裏歎了口氣,道:“淵哥哥又是來……”


    “我爹看我嚴得很,一旬到頭也出不來兩趟,到你嘴裏反而嫌棄我。”少年道,“先生今日沒來堂課嗎?我囑咐人在外頭望著,可又沒見著。你說那個……什麽賀公子,是怎麽回事兒?”


    劉瀟瀟道:“先生今日休息。”


    “又是別人授課,我怎麽總趕上別人授課啊。”他道,“我們家跟你家也算是世交,我為了先生都回申州老家來了,你怎麽這麽不幫我。”


    “要是白大人知道你這麽……回去準得打你。”


    “怕什麽?”白淵梗著脖子道,“為這事她也沒少打我,她是我親生母親,看不上我上趕著倒貼女人,她打我是應該的,可我想見先生有什麽錯?我又沒真的跟她通……”


    他一句話沒說出來,旁邊的奴仆猛地咳嗽了一聲,白淵才沒把“通奸”這類字眼說出來。


    劉瀟瀟道:“因為是世交,我才勸淵哥哥回去。書院開了這麽多年,先生早不知道是三十還是四十了,隻是看著年輕而已,別說她逍遙浪蕩,一生看不上俗務,就是真的有意,也著實不好……”


    她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想,賀公子看起來年約二十,他八成也沒看出老師的真實歲數。


    “不好?你們嘴裏隻有不好。沒有過好。那個賀公子是誰,你倒遮遮掩掩,避而不答。”白淵哼笑了一聲,“好啊,既然說我不成體統,我倒要當麵問問先生,有沒有個更不成體統的。”


    他說完便帶著奴仆過了前院,一邊走一邊道:“我給先生下過拜帖的,用的是我姐姐的名字,這可不算擅闖。”


    劉瀟瀟從小長這麽大,也就見過這麽一個叛逆的兒郎。她連忙跟過去,勸誡不成,隻得讓劉家的人把院子守住,不要擅自宣揚出去,而後跟著白淵一路勸阻告誡,可卻不頂用。


    白淵繞過前廳,走進書院的後院裏,叫奴仆都靜悄悄地守在外麵,壯起聲勢,腦海裏爭辯吵架的話搜羅了一籮筐,這才踏步進去。


    後院裏沒人守著,梅問情不習慣使喚奴仆,所以日常事務都是劉瀟瀟安排的,甚至大部分都是小三娘親手照料置辦。


    眼下院子清淨,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樹栽在院中,枝頭茂密、滿目春光。一個冷藤做得躺椅放在樹下,紫衣女人在躺椅上午睡,一本書卷蓋著臉,她袖邊的薄紗垂落,飛揚起來,在風中依依。


    桃花落了滿懷。


    白淵一進門,抬眼就是這一幕。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半晌才浮現出一個念頭——要是做她懷裏的桃花,在她身邊睡上一陣子,就是明日吹落在地,死了也甘願。


    劉瀟瀟跟著進來,小聲道:“你看,先生午睡呢。”


    白淵一把捂住她的嘴。


    劉瀟瀟支吾兩聲,瞪大眼睛控訴:你還做不做人了?


    白小公子眼裏可沒有她這個世交小三娘,隻惦記著她的老師。他低頭道:“噓,吵醒她我跟你沒完。”


    劉瀟瀟扯下他的手:“不是你非要來理論的嗎?還不走?”


    白淵道:“我好些時日沒看見她了……”


    他說著說著,竟然坐在了門檻上,發呆似的望著她,毫無半點高門之子的顏麵架子。劉瀟瀟也坐下來,勸道:“我知道老師龍章鳳姿,容顏絕世,全天下數不出第二個。但老師無心娶夫納侍,她都自己過了半輩子了。”


    對方卻喃喃道:“若我不是世家門第,出身平民,拋下一切不要名分,隻要能跟著她,夜裏添一盞燈、磨墨點香,那樣也很好。”


    “你這是說得什麽話……”


    “三年前母親回老家祖廟上香,為陛下探看梅先生安好,我陪著母親見了她。”白淵低聲自言自語似的道,“那日走得太晚,她給我備了一盞摔不破的提燈,那盞燈還在我那兒收著……”


    劉瀟瀟一時也不忍心說什麽。


    就在兩人坐在那兒悄悄低語時,房門忽然打開,男聲響起:“梅問情,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後麵那兩字沒說出來。


    他站在門口。


    他看著門檻上的兩人,門檻上的白淵也在看著他。


    從先生的房裏,出來了一個男人,一個年紀正好、好看得帶著點銳氣的男人。


    白淵豁地一聲站起來,瞪大眼睛看著他,然後又轉頭看了看梅問情,再低頭掃了一眼小三娘,瞠目結舌,半晌沒說出話來,但臉色瞬間變了。


    桃花樹下,女人抬手把書卷取下來,還沒太睡醒,往賀離恨那邊兒看一眼,懶散著、嗓子微啞:“叫我?”


    第5章 .告辭我給你擦擦淚。


    梅問情捧著一卷書,坐在藤椅上捏了捏鼻梁,看見眼前的少年郎,露出一點兒笑意:“你什麽時候來的?”


    白淵的腦子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怔怔地望著賀離恨,又猛地一激靈,轉過頭對上她的眼睛,聲音仿佛彌漫上一層雨霧:“我、我剛剛……剛剛來,沒多久。”


    他頓了下,又連忙補充:“我前幾日下了拜帖給您,您看見了嗎?是我姐姐的……”


    “我知道。”梅問情站起身,跟劉瀟瀟道,“你陪他的?”


    劉瀟瀟:“是偶然遇見。”


    她回頭咳嗽一聲,在身後幾步遠的陪讀立即遞上籃子,裏麵正是她給賀公子帶的藥。劉瀟瀟立即帶著藥籃子進屋,把藥材分門別類地放進家中的藥櫃裏。


    幾人一同進屋。白淵的目光落在梅先生的袍角上,追著那縷輕紗晃啊晃的。他一時甚至有些忘了先前那事,直到抬起眼,看到那位年輕郎君坐在桌前,身上披著一件素白的外衣,仔細看去,有些眼熟,是梅先生的外披。


    他那麽年輕……他還披著先生的衣裳……


    白淵腳下生根,幾乎釘在了那兒。他心海翻湧不定,一會兒想衝上去劈頭蓋臉地同他理論,一會兒又想掉頭就走、免得眼眶酸得睜不開。


    賀離恨見她有客人,也就沒有跟她商量正事,而是去角落的書案上幫她謄寫書文。這也是他身體好轉之後,梅問情唯一一件讓他做的事。


    梅問情伸手攏了把鬆散的長發,用簪子隨性綰了綰,伸手給對麵的小郎君倒茶:“這回又是什麽事?”


    白淵喉結微動,低聲道:“我……我從姐姐手上新得了一套古籍,我想先生喜歡,想問問您要不要,若是要,下回我送來。”


    梅問情眸光含笑地看著他,指腹輕輕地摩挲著臉頰一側,琢磨似的道:“你來這一趟都沒帶來,還要下次送。你是想多見我幾麵嗎?”


    白淵早已準備好說“下回送來”,險些就點了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然後猛地站起來:“我沒……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是忘了。我絕沒有——”


    不等他澄清完,梅問情就已緩慢頷首,微笑著說:“我當然知道,你沒那個意思。”


    白淵看著她,半晌沒動,過了會才低頭坐下。


    三人喝了一會兒茶,劉瀟瀟從旁給梅問情說起書院之事。白淵正好早已對賀離恨惦記不已,悄悄遠離桌椅,挪到小書案這邊來。


    他看了眼這位賀公子,低低地道:“我沒聽說她有姻親,或有寵侍、男奴之類的。”


    賀離恨道:“我不是。”


    白淵大鬆一口氣,很快又警惕道:“那你住在她家裏?你又穿她的衣裳?你跟梅先生又不是差了好幾十歲,可別告訴我你是她養的義子。”


    賀離恨估計了一下,覺得差個幾千歲可能都是有的,便道:“落難之際,承蒙她照料。”


    “你這麽年輕俊美的郎君能落什麽難?能得什麽照料?”白淵不高興地道,“你可別說什麽以身相許,太俗套了。”


    賀離恨頗為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看想以身相許的是你。”


    白淵沒料到他能說出這麽荒唐直白的話來,他平日裏再多叛逆的話也說過,但一在梅問情身邊,忽而又惱羞成怒:“你胡說八道什麽?”


    賀離恨道:“長眼睛得都能看出來,你說你的心上人是沒長眼睛,還是心知肚明,卻故意吊著你、搪塞你、戲弄你?”


    他可對梅問情的惡劣了解不少。


    白淵不太相信地道:“你是說,她看出來了?”


    “蠢貨。”賀離恨的薄唇裏涼涼地擲出這兩字,“她是等你自己說出來,然後再狠狠地拒絕你,不,拒絕你都還不夠,她大概會溫柔地摸摸你的頭發,說你很好,但我們不合適。”


    莫名的,白淵簡直已經順著他的話想象出了那個畫麵。


    “她長成那樣,看起來又溫和隨性,長這麽大一定沒少有兒郎芳心暗許。”他道,“以梅問情的道行,怎麽可能看不出來你這點心思。她既無情,何必又名問情。”


    白淵原本還想質問恐嚇他,讓這個賀公子知難而退,然而這回三言兩語就被他牽著鼻子走了,心急如焚、又有些不甘心地道:“那還有沒有什麽辦法?我是非嫁她不可的。”


    賀離恨麵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原來世上真有傻子。”


    他幹脆撂下筆,吹了吹紙麵上的墨痕,目不斜視道:“我勸你換個人吧。你就算把她放在心裏記掛一輩子,神魂顛倒不肯忘卻,她也會掉頭就忘了你是誰的。”


    白淵聽了他的話,正想傷心,轉念一想——不對啊,我怎麽讓他說得一愣一愣的,難道住在梅先生屋裏,還穿著她衣衫的不是他嗎?


    “你是不是騙我呢?”白淵問,“你也喜歡她對不對。”


    賀離恨剛重新提筆,險些寫錯了字,他扭過頭,簡直想把這小公子的腦袋撬開看看裏麵裝得都是些什麽玩意兒,他道:“喜歡她?我又不是不知道這人的脾氣秉性。除非我瞎了。”


    白淵這才放心。


    兩人聲音雖低,可梅問情素來耳聰目明,她就是不用心聽,也偶爾有一兩句鑽進耳朵裏,隻有劉瀟瀟一人沒聽見罷了,小三娘將藥方都按順序歸攏好,道:“不出半月,估摸著賀公子就能大好了。”


    梅問情道:“早著呢,也就好了層皮。”


    劉瀟瀟愣了愣,訝異:“難道還有當世名醫診不出的傷?”


    梅問情掃她一眼:“難道你老師我不是當世名醫?”


    劉瀟瀟差點忘了這事,連連點頭,又道:“那……淵哥哥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老師,您要不就別讓他來了。”


    梅問情低頭看著那藥方,半晌都沒答話,好像根本沒聽見小三娘在說什麽,過了一會兒才道:“迷山山底下有個戲班子,下旬我請老太師來講堂課,我想去聽戲……”


    “老師!”劉瀟瀟著重地叫了一句,“你多少也給點回應,就算、就算把人給拒了也好啊。”


    梅問情心裏想著,也不知道這白小郎君有沒有命聽我的回應,別說一個凡塵俗夫,就是賀離恨沒有元嬰被毀,還是那個功體深厚的修士真人,也受不起她一句問情之言,想要做她的正君,光是這份因果,就夠他還十輩子的了。


    她慢悠悠地道:“要是他能自己想開就好了。”


    及至日暮,劉瀟瀟和白淵才向梅問情告辭,白小郎君滿目不舍,但又猶豫徘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用過了飯,梅問情按著藥方煎藥,偶爾按自己的喜好加一兩味,或者改一改方子。她休息不足,對著藥爐都要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天都暗下來,爐蓋被掀開,一大股水蒸氣“呲”地一聲躥出來。


    梅問情掀起眼皮,看見賀離恨麵無表情地站在麵前,用抹布墊著把藥爐拿下來,他道:“書文抄完了。”


    她支著下巴,無精打采地點頭:“辛苦你了。”


    “不辛苦。”賀離恨道,“我早該出來看看的,你這藥都要煎得隻剩渣子了。”


    梅問情:“嘖,藥量雖少,但都是精華。略苦了些,你也別辜負我的好意,都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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