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的算路,竟然精微至此!”


    妙音也開始了長考,而且越是細看棋局,心中的驚懼越深。眼前這個曾被她視為下手、無理招頻發的人,居然是位扮豬吃老虎的絕世高手!


    此時再看,周易那一招招無理手形成的壞棋、爛棋,竟然在一路奔襲的過程中彼此相互彌補,變成了極妙的好棋;回頭看來,當初的很多俗手、無理手,竟然也變成了妙手,不但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讓她秋後算賬的毛病,反倒讓她無棋可攻,隻能老老實實的收官!


    有的招法,在五十步前還是爛棋,可現在這些爛棋就像一把把尖刀,直插她的要害,不要說是反擊了,她能在這種局麵下安安穩穩的完成收官就要謝天謝地了。


    這是何等的算路!妙音浸淫圍棋十幾年,自然知道要提前五十步算清一切變化,需要多大的計算量,難道他的頭腦裏隱藏了一台超級電腦麽?


    這樣的計算能力,已經不下於那位稱霸世界十幾年、創造出一個時代的‘石佛’了吧?


    妙音額頭上不覺滲出冷汗來,麵對這樣的高手,她在官子階段能翻身麽?目前的局麵,她至少落後了一目半,說多也不多,可在國手級的比賽中,隻要對方在官子階段不犯下大的錯誤,她要翻盤是極為困難的。


    一場開始就亂戰的棋局,最後居然被下成了細棋……妙音實在是無法淡定了,對手對棋局的控製力實在是太可怕了!


    可是事到如今,她也沒得選擇,隻能用心收官了;現在小師太已經隱隱有些後悔,早知道周易的棋術如此高明,自己就不該講什麽風度選擇第二場比賽琴藝了,以周易那晚在昆曲會上的表現,要想在琴藝一項上贏他,估計比贏棋還難。


    進入了官子階段後,妙音才明白了什麽叫做生不如死……之前周易一番‘亂戰’,雖然她始終是被牽著鼻子走,心裏卻還抱著‘秋後算賬’的希望,心情還不算壞;可進入官子戰後,她總算明白勞動人民為啥要痛恨周扒皮黃世仁了,姓周的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周扒皮’啊!有棋的地方,他是寸步不讓,明明看上去沒棋的地方,他也要搜刮,那種如同水銀瀉地盤根錯節的收官手法,能讓‘石佛’都冒火,可偏偏又讓你找不到反擊的地方。


    一個小時的收官戰,妙音感覺自己在生理和心理上遭受到了雙重打擊,一向高傲的她感覺心都要碎了,真想哭!她明明已經盡了全力,可雙方的差距卻是越來越大,眼看著一目半的差距硬生生被周易拉開到了三目、四目,而且這差距還有繼續增大的趨勢,這樣的折磨,就算是大徹大悟的高僧也受不住啊?何況她還帶著三千煩惱絲呢……


    “不要再繼續下去了,我輸了……”


    妙音一咬牙,從棋盒中取出一枚棋子放在了棋盤上。


    投子認負。


    妙音姐姐,就這麽認輸了?


    唐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妙音幼年時父母就在某次運動中離開了人世,才被唐寶的父母收為螟蛉義女,唐寶跟這位幹姐姐從小一起長大,對她的性格實在是太了解了,姐姐那種骨子裏的驕傲和清高,讓他既敬又佩,在他的記憶中,姐姐就從未向人低頭認輸過。


    事實上就連唐寶自己都說不清楚對妙音姐姐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是敬還是愛、是孺慕還是愛慕,似乎敬佩孺慕的感覺還要多一些……


    所以對妙音的脆敗,唐寶都有些無法接受。本來他還以為周易即使要贏,那也應該是在第二場,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妙音姐姐的‘主場’占到任何便宜,結果卻讓他跌碎了一地眼鏡。


    “周先生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棋藝已經到達出神入化的境界,妙音自愧不如……”


    妙音抬起頭來,深深看了周易一眼:“隻可惜您如此棋藝,卻不肯為國家效力。否則我華夏圍棋一定可以稱霸世界棋壇最少十年!”


    “嗬嗬,這話從妙音姑娘嘴中說出來,真是奇怪的很。”


    周易微微一笑:“以妙音姑娘的棋力,就是男棋手都很難應付,更不用說是女子了,那姑娘又為什麽不肯為國爭光呢?”


    “我是方外之人,怎麽好比呢?”


    妙音搖了搖頭道:“第一局是周先生贏了,按照我們說好的規則,這第二局……”


    “慢。”


    周易打斷她道:“琴藝比賽還是放在第三場好了。我對妙音姑娘之前提出的第三場比賽內容十分感興趣,不如把它提到第二場來比如何?”


    說實話,他對妙音這種性格的女性很難生出憐香惜玉之心,不過見到妙音輸棋後,唐寶一臉悵然若失的樣子,感覺還是應該給他的‘妙音好姐姐’留一些麵子,如果現在就開比琴藝,妙音肯定是要繼續輸下去的,倒不如看看她能拿出什麽‘出於自己之手,能夠讓人人驚歎’的東西來。


    周易這次來到京都,隨身攜帶的就是一隻鬥線金紅,哪裏還有什麽可以用來比賽的寶貝玩意兒?不過真要想贏她,隨便來個蛋炒飯也能鎖定勝局,現在既然勝局已經鎖定,如果妙音拿出的東西確實不錯,這局就是放把水也沒啥關係,那樣唐寶的麵子上也會好看一些。


    “周先生是怕我連輸兩局,麵子上過不去麽?”


    妙音微微皺起眉毛,有些不喜地看著周易。


    “那倒不是,既然贏定了你,早贏晚贏還不是一樣?”


    周易嘿嘿一笑,打擊起這隻驕傲的小孔雀來簡直就是不遺餘力:“其實我是怕妙音姑娘輸了,就不肯把好東西拿出來讓大家共享,那我不就成罪人了?”


    “好吧,算我承你一個人情……”


    妙音難得地露齒一笑:“其實我準備用來比鬥的東西,已經送進了後廚,是一壇‘百花蜜酒’。”


    “百花蜜酒?”


    周易微微一愣。自從他用九級妙物兒將自己變成了當今‘酒神’後,腦中自然就會湧現出許多釀酒秘方,其中赫然就有這‘百花蜜酒’在內。


    ‘取百花之精、會陰陽二氣、下處之靈、五穀精華,乃得此酒。’


    這種百花蜜又分夏釀冬藏,其中最難的就是那一道發酵的程序,就算是周易都懶得去弄,想不到這位小師太居然有如此的閑情逸致?


    還真是同道中人啊?還沒等比試琴藝,周易已經有些得遇知音的感覺了,因為這酒如果不是天下一等一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混吃等死的大閑人,壓根兒就不會動心去釀,就算是他都感覺太費時間、太奢靡了……


    “姐姐,你真的釀出百花蜜了?哈哈,可想死我了,那還等什麽,兮兒,快命人呈上來!”


    唐寶興奮地看了周易一眼:“周大哥,這回你可要輸的心服口服了。不是我吹牛兒,妙音姐姐的百花蜜可是一絕,有錢你都沒處買去,這次算你有口福了。”


    “嗬嗬,那是當然,如果是純正的百花蜜,不談味道如何,光是這份用心,我也要拜服了。”


    周易哈哈大笑,也為自己能喝到這天下第一麻煩的酒感到十分欣慰,同時也有些慶幸;如果不是自己提出先比這一場,以妙音的性格連輸兩場後怕是都不會拿這酒出來了,那損失可就太大了。


    沒用多久,一名唐家幫閑就將百花酒捧了上來,酒是裝在一個黃琉璃酒壺中,下麵還托著個同樣顏色的琉璃燒盤,內中燃燒著兩個酒精塊兒,在藍色火苗的煮燒下,酒香撲麵而來,不是醉人的濃香、也不是老幹燒那種辛辣,而是一種百花芬芳的氣息,暖洋洋的,讓人嗅上一口,就感覺像是到了春天一樣,身外百花盛開,芳香彌漫。


    周易輕輕吸了一口,微微點頭,妙音不愧有才女之稱,佛法是否精深就不知道了,她這釀酒的手藝卻真是頂尖的;隻是不知道她釀酒是給誰喝,是那些深山叩玉盤、輕推月下門的文人雅士麽?


    一座麗山,有寺名多色,寺裏有個漂亮的小尼姑,釀的一手好酒,這太引人遐思了……


    唐家的豪富,就顯示在無處不在的細節上。配合這套酒具的,是一套黃琉璃杯子,杯子本身的材質不值錢,妙就妙在燒製的手藝和杯中的‘內畫’上,淡綠色的酒液倒入後,這些用特殊工藝雕刻出的四時花卉就會隨著酒液的波動生化出許多景象來,一時倒有些讓人分不清是酒在杯中、還是杯在酒上了。


    唐寶和兮兒他們早就等不及了,接過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吮吸著這美輪美奐、偏又香濃無比的酒液,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仿佛是怕一個不小心灑落了幾滴似的,酒入口以後,就立刻把嘴巴抿起來,腮幫子微微顫動,喉嚨裏也傳出十分輕微、綿長不絕的吞咽聲。


    竟然是沒有一個人舍得把酒直接吞下去,都在細細的品味,就像在欣賞最偉大的藝術作品一樣。


    “周先生,聽你剛才的話,似乎對釀酒也很了解,那就請您品評一下吧?”


    妙音很認真地看著周易。周易的棋藝確實讓她折服,可這並沒有打落她的心氣兒,看到周易剛才說話,就像個酒道老手一樣,她不免又有些不服,想著要跟他別一別。


    “好,那我也不客氣了……”


    周易沒讓那名幫閑倒酒,而是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


    看到他倒酒的手法,妙音心中又是一動:“果然是行家,難道真是能者無所不能麽?”


    所謂‘淺斟慢飲’古時的酒博士倒酒時都能用小嘴兒的酒壺拉出兩米長的酒線來,這就是為了讓酒液與空氣充分接觸,揮發出特有的芬芳;現代有些人喝紅酒喜歡搖晃杯子,其實也是這個道理,當然也有啥都不懂裝比亂晃的,那叫附庸風雅。


    周易剛才倒酒時雖然沒有故意站起身來甩出酒線,卻是憑借手腕的力量,把酒線揚上半空,在空中兜了個圈子才又落回酒杯,若是算計酒線的長度,隻怕都有三米了。


    妙音見過的酒仙酒鬼不在少數,當然認得這是酒法中的‘鶴抬頭’,不過能玩到周易這種程度的,她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你這酒,釀得也算不錯了……”


    周易輕輕抿了一口,就把酒杯放下,似乎沒有再喝第二口的意思:“嗯……這樣成色的百花蜜,雖然拿不到滿分,也算是少見了;你拿它出來比鬥,我還真是有些頭疼。”


    “拿不到滿分?”


    妙音白皙的臉上閃過一片紅潮,雖然一瞬即逝,卻還是被唐寶看見了,這貨頓時打起了抱不平:“周大哥,話不是這樣說吧,妙音姐姐這酒還拿不到滿分?你能說出道理麽。”


    “這種百花蜜,雖然也用了最上等的高梁、大麥、小麥、水稻和糯米,卻並不是用它們為主料,隻是用它們做狀酒之物,讓這酒變得更為醇厚而已;真正的主料是取春、夏、秋、冬四季的一百零八種花蜜,釀製而成的對不對?”周易笑著看了一眼妙音道。


    “不錯。”


    妙音點了點頭,卻沒多說什麽,因為周易說的這些隻是常識,並不是釀製百花蜜的真正奧秘所在。


    “嗬嗬,那就對了……”


    周易拿起酒杯道:“可是這酒在釀造時是不能用現成的酒曲的,五穀被花蜜所壓,也不可能發酵,所以要讓它起酵成酒,還得靠一些果子;最好是純天然綠色食品,不能是那種用激素催起來的,否則味道就要不純正……要是我沒有猜錯,妙音姑娘為了找到這些果子,一定走了不少地方吧?因為必須要現采現用,火車拉來的都要失去原味……”


    “你居然真的知道?”


    妙音此刻看向周易的目光中已經帶上了欽佩之色,她這一生自恃才高,視天下男子如土雞瓦狗,就算對唐寶也是若即若離,隻把他當成個不懂事的弟弟看待;可周易今天卻讓她一再震驚,這個男人的胸中究竟隱藏了多少玄機?


    “妙音姑娘功夫下得好大,而且從釀酒的手法來說,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所以說這酒算釀得不錯……”


    “周大哥,你這話不對啊?既然釀酒的材料沒問題,妙音姐姐的手法也沒有問題,那為何還是不能得個滿分?”


    周易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唐寶打斷了,他是越聽越不服氣,這麽好的酒也要挑出毛病來,周大哥你不能當噴子啊?


    “寶哥兒,讓周先生說完!”


    妙音瞪了唐寶一眼,注目周易道:“請周先生指教……”


    此女可教也……


    對妙音的表現周易還是非常滿意的,雖說她的性子有些高傲,輕易瞧不起人,可一旦認定了你有真才實學,立即虛心求教,比起那些外表溫柔、內心女王的女人來,強了不知有多少倍。


    “妙音姑娘所用的材料其實並非沒有問題……”


    遇到這麽個好學又美麗的學生,周易也願意多說幾句:“那一百零八種四時花蜜沒有問題,問題就出在用來起酵的果子上。這些果子,不但要是綠色的最好,而且應該對應那一百零八種花蜜,例如梨花就應該對應野梨子、如果是南方溫帶的桃花,就應該對應當地所產的水蜜桃,可妙音姑娘這百花蜜裏,卻最少有十五種果子不能對應花蜜,所以就算你釀酒的手法再高妙,也會破壞成酒的味道……”


    “我的天,周大哥你不是吧?連有多少種果子你都能嚐的出來?”唐寶聽著都玄,對周易卻是越發的欽佩了。


    “周先生,如果我做到了花果相對,是不是就可以釀出最好的酒了?”妙音卻是聽得十分認真,隻恨自己沒帶本子和筆來,不能把周易的話記錄下來。


    “嗬嗬,除了花果外,還要講究釀酒的水質,你用的水也算不錯了,可還是差了一些……”


    是人都有個‘好為人師’的毛病,周易不覺說得有些多了,忽然心裏一跳,不好!要是她問起哪裏的水好,那當然是百泉穀的水好,我是回答還是不回答?連忙轉換話題道:“其實真正絕品的百花蜜,可不是人能釀出來的,而是大山中的猴群。它們會采來四季花蜜和各種與花蜜對應的野果兒,取山中枯潭為缸,釀造此酒,所以這種酒又叫做‘猴兒酒’,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並不是誌異小說啊?”


    “師傅說的果然沒錯,以前的妙音真是太過自大,看不起天下人物,周先生,謝謝你。”


    聽完了周易這番話,妙音的臉色連連變幻,最後竟然起身站起,走到周易麵前盈盈一拜:“周先生請受我一拜。是您讓妙音知道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道理……”


    她一生為人驕傲,可是今天卻被周易一再折服,先是自己最拿手的圍棋被周易脆敗,跟著又被周易指出了她花費半年時間,走過數個省份才釀成的百花蜜有著許多缺陷,而且周易的博學廣聞,更是她生平僅見。


    妙音甚至感到,周易給她的當頭兩棒就仿佛醍醐灌頂一般,讓她頓時明悟了以往種種不是,往日那個冷傲孤僻的自己,忽然變得如此麵目可憎……


    此刻,周易在她眼中就是上師、就是人生導師、就是先知……


    “妙音姐姐,你這是幹嗎,這不還沒比完呢麽……”


    唐寶看得一呆,心說姐姐你怎麽轉了性子,猴子釀酒有啥了不起的,值得你這樣麽?再說了,周大哥也就是嘴上說得歡,他也沒拿出什麽好東西跟你比賽啊?


    “周先生能說出這樣的話,這一局也是我輸了。”


    妙音輕輕一笑:“連輸兩場,下麵那場琴藝也不用比了,難道你還想讓姐姐繼續丟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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