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張畫一路卷著, 取出來後用書壓平四角攤在地上。小謝獨自坐在沙發上, 目光穿透來回穿梭的人們,神遊在外, 看起來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也毫不在乎。唐方看著他右手揪著自己新褲子的膝蓋處,微微不停晃動著, 似乎不滿意好幾天沒碰到畫筆。


    畫癡, 不瘋魔不成活。在一件事上專注投入一萬小時,就可以成為專家,像他這樣的, 隻能用天才來形容。很難想象命運的玄妙,如果沒有遇到陳易生這樣又懂行又毫無顧忌還熱心腸的人,這個天才也許就此毀滅。比起古今中外的藝術天才,被扼殺在精神病院的他連水花都激不起一點, 所有的作品就此埋沒。光這樣想想,唐方手臂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替他後怕。


    他的畫隻有三個係列:鄉村、森林、水草。唐方不是很懂藝術, 對於當代藝術尤其是裝置藝術完全接受無能,卻被他的畫深深吸引。鄉村係列, 有民房有田野有水渠,大片的飽和度極高的綠色, 夾雜著黑白和黃色,明顯帶有印象派的風格,構圖上卻有中式山水的韻味, 點彩技巧無以倫比,離得近才看得出那一片片綠並不是同一個顏色,而是深深淺淺的不同綠色糅合在一起,像旋渦一樣能把人吸進去。


    唐方看著其中一張橫幅,想起幼時跟著母親和外婆去東山掃墓,太湖邊上的稻田翠綠無垠,一排排烏瓦白牆的江南民居,還有整片金黃的油菜花,散發著油菜的臭香味。掃完墓,外婆帶著她坐在山上的石階上,拆開自家做的棗泥糕、桂花糕,她用花手帕等著碎屑,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喝一口軍用水壺裏的溫水。外婆還會趁姆媽不注意給她抿一小口外公喜歡的甜米酒,說一些當年方家的逸事,山塘街的鋪子,祖宅裏養的戲子,保險箱裏的小黃魚大黃魚,老太爺抽鴉片,三個姨奶奶爭風吃醋……但是解放後的事,都是空白。


    掃完墓,她們坐公墓的班車去靈岩寺吃素麵,爬山很辛苦,外婆總會給她點三兩的麵,加一份素羅漢澆頭。下午廟裏的大師傅們替外公做法事。她閑得無聊,在大雄寶殿前的荷花池邊上看烏龜,還有很多人往烏龜的殼上扔硬幣。如果下雨了就更好玩,可以在外麵打地磚積水處踹水,她扛著透明的小雨傘,穿著嬢嬢從日本帶回來的櫻桃小丸子套鞋,用力跺腳,水能濺到臉上。最後不免被姆媽揪著耳朵切一頓傷窩(揍一頓)。


    陳易生把她看得出神的這幅卷了起來,放到旁邊:“這幅是我去年就訂好的,你去看看十三張森林的畫裏,你最喜歡哪幾張?”


    唐方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那幅畫,想問問多少錢,又有點不好意思開口。老黃老蔣他們已經都挑了好幾張,方少樸也選了兩張,沒人開口問價錢。


    陳易生笑了起來:“你隻管看。那邊我最喜歡的三幅已經做了記號了。”


    森林係列的畫,和鄉村係列全然不同,狂放的筆觸伸向天空,褐色的樹幹斑駁,交雜的樹枝並不密集,卻依然宛如蛛網。看得人不自覺地陷落進去,怎麽有人能把幾近瘋狂的靈魂鋪陳在她麵前呢,呐喊,迷茫,宣泄,朝著無盡頭的森林深處奔跑,釋放出無窮的力量。


    唐方靜靜看了一刻鍾,並沒有人來打擾她。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小謝的作品震撼了,沉迷其中,沒有討論沒有感歎,一切無法用言語形容。


    唐方看完森林係列,又轉回第一幅旁邊,才發現壓在左下角的書上貼了一張小紙條,上麵陳易生三個字龍飛鳳舞。再去看她另外喜歡的兩幅,竟然也都是陳易生選中的。


    這麽巧,這麽不巧。唐方有點沮喪,歎了口氣,走到另一端去看水草係列。繁複的線條,斑斕的色彩,明明沒有水,卻感受得到水波在蕩漾,水草在搖曳,悠閑又極富生命力。老李歉意地打了個招呼:“這個係列我全要了。正好放在一個新項目的大樓裏。”


    “太好了,那我以後經常去免費觀賞。”唐方抿唇笑。


    藝術,最終還是要用金錢來衡量。她真心為小謝高興,繪畫費錢,謝大姐為了供養弟弟畫畫,一天做四家小時工,中間還要回去給他做飯,十年如一日,如果這批畫都賣出去了,兩姐弟的日子會寬裕很多。


    不出唐方的意料,四十幾幅畫,很快都各有其主。老李買了全部的水草係列。老岑拿了一半的鄉村。陳易生留下三幅森林兩幅鄉村。畫分別收回麻袋裏,放在新主人的身邊。唐方在陳易生的五幅畫前又看了許久,再回過神,卻見方少樸在和陳易生八角窗前說話。


    陳易生的表情十分詭異,上下打量了方少樸好幾眼:“你全幅家當統共隻有三十萬?”


    唐方走過去:“是買畫的錢不夠嗎?”


    方少樸俊臉一紅,搖了搖頭:“畫不貴,兩幅才四萬。”他苦笑了兩聲:“實不相瞞,我家裏小媽下個月過生日,幾兄弟都備了禮,至少也都是兩三百萬的。我囊中羞澀,實在選不到合適的禮物,剛才看老岑有一雙玉鐲子——”


    “黃金有價玉無價。”陳易生點頭:“你倒是識貨。”


    唐方皺起眉:“那你就不送唄。你小媽又不是什麽好人,對你也不好,幹嘛要送。”


    方少樸苦笑著歎了口氣:“今年我能進家裏的分紅池,她也是投了讚成票的。不送不好。”


    唐方眨了眨眼,表情僵住了。這樣亂的一鍋粥,放在小說裏明明該鬥得你死我活才是,就算是她也肯定咽不下這口氣,實在不明白他們家一夫兩妻這麽多兒子女兒是怎麽和平共處的。


    陳易生看著唐方的呆樣,忍不住笑著伸手揉她的頭頂:“你又傻了不是?他既然給家裏做事,靠家裏吃飯,怎麽能扯破臉?送肯定要送的,還不能送得寒酸——別發火,我洗過手了,你聞聞。”


    唐方豎著眉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自己麵前晃,簡直有啊嗚一口咬上去的衝動。


    陳易生見她咬牙切齒的神情,像隻發脾氣的小奶貓,心癢難抑,要是沒人就好了,他真想把她抱在懷裏亂揉一通,給她順順毛,好好哄上半天。


    咳了兩聲,陳易生拍了拍方少樸的肩膀:“來,我幫你去買鐲子,不用謝。”


    方少樸原以為他因著唐方的原因會托辭,卻沒想到他這麽爽快,想到今日見聞,心裏五味雜陳。


    老岑一聽陳易生開口,就笑著從隨身包裏拿出了鐲子:“你隻有二十萬就給二十萬好了。算在你欠的總賬裏。”


    唐方撇了撇嘴,兩顆白果眼砸在陳易生臉上,心想這家夥果然雁過拔毛,一句話就賺了十萬差價。


    陳易生卻坦蕩蕩地告知:“我買呢,就隻給你二十萬。因為是替小方買的,加你十萬。不好意思了。”


    老岑哈哈笑了起來,轉頭從包裏取出一塊墨玉牌來遞給唐方:“我和小唐很合眼緣,這是送你的見麵禮。不值錢,拿著吧。謝謝你朋友買了我的鐲子。今天吃好喝好看了畫認識了新朋友,還隻有我做到了生意,高興。”


    唐方哪裏肯收,推辭了幾次。


    陳易生不由分說地接過來,又自說自話地在老岑包裏翻了半天,找出一根紅繩,穿好牌子上,直接套到了唐方的脖子上,滿意地看了看:“像個狗牌……挺貴氣的。”


    唐方漲紅了臉要脫出來,繩子在臉頰上卡了一條紅印。老岑板了臉:“小唐這是看不上我雕的東西?”


    “不是不是——真的不能收。”唐方急得眼圈都紅了。


    方少樸暗歎了一聲,伸手拉住唐方:“你就收下吧。”這些人恐怕都是來看唐方的,陳易生的司馬昭之心,也隻有唐方一無所察。他自問如果還沒有追到一個女人,會不會迫不及待把她介紹給自己的好友,答案肯定是no。但他雖然承了陳易生買鐲子的人情,卻也不會就此退讓。


    陳易生卻笑嘻嘻地問唐方:“你真不收?”


    “不能收。對不起,不是看不上——”唐方急著朝老岑解釋。


    陳易生伸手取下玉牌:“那我先替你收著。”


    唐方瞠目結舌還沒反應過來。老岑卻大笑起來:“行行行,反正一樣的。是我不好,嚇到小唐了。易生啊,我的新品展覽你可不能偷懶了。”


    “不偷懶,等我們從西安回來就去你那裏看現場。”陳易生一口應下。


    老岑高興得很:“好好好,小唐一起來,我老婆炒的家常菜還能吃的。來來來。”


    唐方暈頭轉向,這都什麽事兒啊?


    臨近黃昏,謝大姐和小謝被老李安頓到他朋友的酒店,方少樸被家裏喊回去開會。茶棚下其他人談興還很濃,天南海北,各種趣事蠢事得意事都抖落出來,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沒人想到吃晚飯。天漸漸黑了,茶棚裏的定時燈自動亮了起來,唐方正聽得十分入迷,忽地身邊陳易生肚子發出了咕嚕咕嚕聲。


    “餓了。”


    唐方裝作沒聽見,別過頭。


    “餓了——”聲音不響,尾音卻上揚,帶著幾分委屈。


    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撒嬌,勿要麵孔。唐方心裏好笑,抓起一把瓜子開始嗑。


    陳易生胳膊肘捅了捅她,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問:“你下麵給我吃好不好?”


    唐方一回頭。


    陳易生的下巴擱在胳膊上,桃花眼裏桃花潭瀲灩生波,正朝著她調皮地眨了眨右眼,似笑非笑浪蕩得很。


    他是故意的!儂隻流氓!敢調戲你唐姑奶奶!


    唐方手裏的瓜子想也不想就撒在了正在賣俏的陳易生臉上,又一腳狠狠踹在他腿上。


    “十三點!”


    看著唐方的背影消失在老洋房的大門裏,茶棚下的男人們轟然大笑起來。


    “加油啊易生。”


    “可以的,小唐製得住你。”


    “瓜子雨的味道怎麽樣?”


    “陳易生你也有今天?”


    老蔣搖搖頭歎了口氣:“你們這裏的女人……弟妹也太凶悍了吧。”


    陳易生洋洋得意地笑:“我就喜歡啊。”這叫情趣,你們懂個屁。


    貌似唐方也不懂?她不應該羞紅了臉或者反將他一軍的嘛,明明她喜歡的畫也都是他喜歡的,靈肉合一就差肉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訂閱正版。


    很喜歡有位讀者留言說,十幾歲看小說看的是白日夢,二十幾歲看的是生活。


    祝大家周末愉快,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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