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睡眠時間不到四小時, 唐方一整天都精神抖擻幹勁十足, 把雜誌封麵照選定下來。何愷文的采訪確也花了不少心思深耕細作,可圈可點, 把唐方提到的幾條線都挖得很深,隻是文采略花哨了些。


    “這些形容詞和修飾詞都要避免。”唐方指給編輯組的同事們看:“采訪不是散文,要盡量隱藏我們的主觀印象, 盡量客觀平實, 就算是明星,也不要帶有喜好,這個度要掌握好。”


    “不吹?”何愷文心領神會。


    “對, 不吹不捧,不諷不踩。讓讀者盡量從他的答語和發生過的事實中去思索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唐方指了指後記部分:“這一段他成長期的經曆回溯得很好,食物、個體、家庭和環境的關係出來了,很立體, 很有感染力,而且沒有吹捧美化的感覺,做得好!”


    何愷文漲紅了臉, 有點激動。


    開完編輯會議,唐方請全組同事喝星巴克, 微信上收到不少委婉或直接的工作邀約。有餐飲集團,有線上雜誌, 還有美食網站和購物平台,看來她離職的消息在圈內已經擴散出去。


    林子君發來一條微信:“快看陳易生的朋友圈視頻,哈靈!”


    唐方一愣, 點開陳易生頭像,依稀記得這個人朋友圈裏全是各種玩和各種吃。


    視頻隻有三分半鍾,從掰開櫻桃開始到櫻桃派出爐,簡潔流暢明快清晰,沒有一個鏡頭是多餘的,燈光柔和,音樂配的是小紅莓樂隊的《dreams》,最後一個鏡頭定格在一隻修長手指深入派中,勾起一片殷紅和金黃,色|誘程度爆棚。


    唐方重複看了三遍,愛不釋手。她一直沒有做自媒體也因為她除了會寫,拍照馬馬虎虎外,編輯視頻的水準實在太渣,又看了一遍她忍不住到茶水間打電話。


    “陳易生,那個櫻桃派的視頻能發原件給我嗎?”


    “當然,我一夜沒睡做出來的,讚不讚?配的歌有點老了,但我想你肯定喜歡。”


    “讚得要命,我喜歡小紅莓,這首很配櫻桃派。”


    “哈哈哈,因為你文藝啊,肯定喜歡愛爾蘭風格。我最愛u2,對了,辛尼奧康娜你喜歡嗎?”


    唐方忍不住笑意:“你看著倒像是喜歡北歐重金屬音樂的人。奧康娜雖然老了,可是聲音還是特別好,天籟。她2010年在蘇州參加一個拚盤音樂會,我還特地去聽了。哦,對了,你做這個視頻用的什麽軟件?難不難學?”


    “不告訴你。”


    “哎?”


    “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你呢,就管做菜,我來負責幫你拍幫你做視頻,保管你滿意。你今晚要做什麽好吃的?先透露透露。”陳易生覺得自己口水已經不爭氣地往外滲,午飯沒吃想著晚飯更餓了。


    “嗬嗬,我今晚要做——”唐方撇嘴:“不告訴你。視頻快發給我,我要顯擺一下。”


    “你寫一篇吧,唐方,寫一篇櫻桃派。”陳易生低聲下氣:“你已經三天沒更新公眾號了,昨晚上多開心,還有視頻,寫吧寫吧。”


    唐方忍住笑意:“你是編輯還是我是編輯?我還從來沒被人催過稿呢。”


    “我可以預付稿費的。”陳易生來勁了:“五千一萬都行啊。”


    “去去去,懶得理你。”唐方笑出聲:“謝謝您陳老板。本來今晚就要寫的,不是你要我寫才寫的啊。”


    “太好了,我等著看。其實你可以寫好了就先發給我看看。”陳易生大言不慚:“我可以幫你校對校對。”


    唐方手上咖啡溢出來:“樹影皮沙先生,您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


    陳易生沒了聲音,半晌才嘟囔了一句:“我不就想先睹為快嘛。你以前那些我全看完了,真奇怪,好的文字就像精神鴉片一樣,會讓人上癮,你有沒有這種感覺?你得對我負責。”


    唐方禁不住飄飄然起來,又要謙虛一番:“謝謝老板賞識,你嘴巴太甜了。”


    “我說的都是實話!”陳易生一本正經:“那你早點回來做菜,我借了兩盞燈回來拍視頻呢。”


    掛了電話,唐方覺得有點怪怪的,有說不出來哪裏怪,總之心情十分愉悅。


    ***


    唐方回到禹穀邨已經過了六點,一進花園就看見陳易生坐在八角窗窗台上翹首以盼,突然想起來以前她家這個八角窗外頭是裝著防盜網的,陳易生給拆了,拆了是真好看。窗外是景,窗裏也是景。


    陳易生手一撐,從窗裏跳了出來,跑著迎上來接過她手裏的袋子:“這麽重,累伐?”


    唐方從沒遇到過這麽貪吃的人:“你——就這麽一直在等著吃?”


    “嗯!”陳易生樂顛顛地往袋子裏探頭探腦:“我以後一天就吃這一頓就夠了。”


    “你又沒吃午飯?”


    陳易生得意地昂首挺胸:“當然,不然太虧了,我話多,趙士衡是悶頭苦吃派,他昨天就比我多吃了好幾筷子。”


    唐方簡直懷疑他在扮演一個吃貨,但這演技也未免太浮誇。不過作為一個下廚的人,有人這麽捧場這麽熱忱地演出,唐方真心想唱一句“謝謝儂!”


    處理妥當的老鴨和扁尖置入高壓鍋中煲湯,唐方把202的鑰匙給陳易生:“你上我家去跑一趟,冰箱冷凍室裏有一個保鮮盒,上麵寫著蟹粉小餛飩,拿下來。”


    趙士衡手裏拎著一袋子黑啤和小麥啤,還沒按門鈴,門就開了,來不及問陳易生去哪裏,就看著他一陣風似地上了樓,剛換好拖鞋,陳易生又一陣風地回來了。


    鹽水毛豆、和風煮南瓜、糖醋藕片和紅油拌雞絲,三鍋齊發,四道涼菜二十分鍾就都進了冰箱。陳易生和趙士衡開了個假冒德雲社,捧哏配合得還特默契,把唐方逗得合不攏嘴,越發忙得起勁手下帶風。


    醬油河蝦出鍋五分鍾,略鼓的蝦山已經凹了下去。唐方轉身一鏟子拍在陳易生的魔爪上:“喂!我們不要吃了嗎?”


    “我嚐嚐鹹淡,剛才嚐了辣的,有點吃不出味道。”


    “你三歲啊?去去去,看動畫片去。”


    趙士衡笑得手上剝的蒜瓣都滾下地來。


    酸菜炒幹水分,煎香魚骨,一道酸菜魚十分鍾完工。陳易生早取了個wedgwood的白色銀邊細條紋大餐碗等著。


    唐方朝他豎起大拇指,鋪上魚片,倒入魚湯,最後撒下香菜和紅米椒,一道明油澆下去,魚湯唰地一聲炸開,陳易生立刻把唐方推開擋在了她麵前,發現沒濺出來任何東西後,尷尬地回過頭,見唐方正瞪著自己,打了個哈哈:“你沒事吧?”


    唐方指了指餐碗:“沒事。上桌吧。”她架起平底鍋,切出一大塊無鹽黃油,旁邊的兩塊m6澳洲和牛牛排已經常溫解凍完畢,大理石般的花紋肌理細膩,肥瘦相間均勻,表麵密密一層油汗,在兩盞攝影大燈下越發豐腴可人。


    唐方轉身把烤箱調到220度預熱,忍不住抬眼看了餐桌邊明顯在偷吃酸菜魚的陳易生一眼,沒出聲。剛才被他一推,她想起小學四年級過春節的時候,115號好幾戶人家在禹穀邨花園裏放煙火,有一蓬煙火大概放歪了,直奔著她的臉撲來。唐思成一把抱住她轉過身,煙火落在他頭上,一陣煙蓬起,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散開。唐方嚇哭了,回到家姆媽替爸爸修剪掉燒焦的頭發,狠狠地誇了他一個月,以至於唐思成看到禿掉的頭皮上長出新頭發後都很不樂意。


    陳易生手指在褲子側邊蹭了蹭,拿起手機拍唐方煎牛排。黃油已經化開,很快起了密密的泡泡,香味四溢。


    牛排放入鍋中,現磨了海鹽和黑胡椒均勻撒上,唐方取了長柄平木勺,把周邊的黃油舀起來澆在牛排表麵,瞬間融入肌理,泛著油光。


    聞到焦香味後,唐方把牛排翻麵,繼續重複剛才的動作,再把牛排豎了起來緩緩滾動,煎焦側麵,才放入烤箱中定時三分鍾。


    平底鍋裏的牛油撒入蒜蓉,唐方快速炒完白菜,正好取出牛排。先前移入鑄鐵鍋中的扁尖老鴨湯裏,小餛飩皮子已透明,趙士衡聽指揮,直接把鍋子上桌,再取出蒸鍋裏的茶碗蒸,揭開蓋子,蛋羹極嫩,平滑完美。


    七點半準時開飯,八菜一湯。寶藍色搪瓷小鍋中裝著滿滿一鍋三色米飯,一片玫瑰花瓣幾顆鬆子點綴其中。


    趙士衡也忍不住取出手機拍照,唐方嫌棄地用手擋鏡頭:“算了,都跟狗啃的一樣,別拍了。”


    陳易生抬起頭,桃花眼水汪汪委委屈屈:“唐方你在罵我?我連午飯都沒吃。”


    唐方歎氣:“賣萌可恥。您都幾歲了先生!吃吧吃吧不是罪——”


    ***


    唐方深夜推送了《櫻桃派》。


    “不得已要等待麵團的過程中,好像步入了一場奇妙的旅行,穿越回十六歲的初夏,我們在花園的大樹下,抱著吉他彈著磕磕絆絆的《愛的羅曼史》,談論著理想、詩歌、音樂,還有那不知何時到來的愛情。最終我們像櫻桃派裏的櫻桃一樣,把自己掰開,棄掉硬核,變成裝點麵團的修飾,卻依然渴望被人充滿期盼地挖掘出來,含入口中,品嚐獨屬於自己的甜美……”


    在櫻桃派的製作視頻下,唐方標注了一句:“感謝好朋友eason的拍攝和製作,提升了我公眾號的美感和品位。”


    唐方在點擊預覽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又發給了周道寧,再想了想,也給陳易生發送了預覽。


    剛檢查完錯別字和格式,周道寧來電。


    “做得好也寫得好。”他帶著笑意問她:“看來你玩得很開心啊,是不是又喝醉了?”


    “沒有,真沒有,就喝多了一點點,但是真沒醉,我還給子君卸妝呢。”唐方也笑。


    “我們公司今晚剛招待完林子君,聽說了。她也算沾了你的光,從來都是她們公司請吃飯的。”


    “周先生你好像有點公私不分哦,嘖嘖嘖,昏君。”


    “原來你沒喝醉也會亂唱歌,都唱什麽了?”周道寧的聲音驟然低沉下去,語氣慵懶。


    唐方卻坐正了身子,合上電腦老實交代:“嗯,唱了上海灘、花仙子、聖鬥士星矢、還有龍貓什麽的。”


    “沒唱那種亂七八糟的?”


    唐方暗罵林子君賣她也不通個氣,腦中天人交戰一刹那,弱弱地問:“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周道寧笑了起來:“真話怎麽說,假話怎麽說?”


    “假話嘛,沒。”唐方咬咬下唇:“真話嘛,唱了黃齡的那首歌。你最不喜歡的那首。我不想騙你,道寧。”


    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


    “道寧?周道寧!寧寧?”唐方趴在桌子上軟軟發嗲:“儂勿要生氣好伐?吾以後再也不唱了,就是覺得後來出的上海話版本好白相——”


    “唐方——”周道寧的普通話清冷中帶著失望。


    唐方咬住唇,多年前擊垮過她的無力感再次彌漫開來。


    “你和你的女朋友們私下唱這種歌,叫做好玩。”周道寧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陳易生和趙士衡看著唐方的眼神,前者充滿了獵取的興趣,後者隱藏著躲閃的心思,在他眼中一覽無遺,隻有唐方才遲鈍不覺,一如她學生時期地懵懂無知。


    “在異性麵前唱——”周道寧聲音低沉下去:“我不想說那些詞。秦四月林子君她們我無權評價也無權幹涉,因為你當她們是死黨。但是唐方,你骨子裏並不在乎我會怎麽想對嗎?如果我對著別的女人唱這種情|色意味很濃充滿性暗示的歌,你也無所謂?”


    唐方背上汗毛瞬間炸了起來:“可是你已經在評判在幹涉了——”


    “因為我不希望你變成她們那樣的人。”


    “她們是哪樣的人?!以前你就戴著有色眼鏡看她們,現在還這樣看?這都什麽時代了,你還去了過美國生活了好多年——那些詞你不想說我替你說!唱個歌就是放蕩是勾引嗎?!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


    “唐方,大多數美國人並不是你們所看到的美劇那樣生活的,那是一種戰略性的價值觀輸出,實際上保守派更多。你以為你坦蕩磊落心無旁騖,旁觀者接受到的卻不是這樣的信號,不是每個人的心思都純潔無暇的。”周道寧壓住火氣。她還是那樣,誰也不能說她認定了的朋友,直到她自己頭破血流為止,倔起來跟頭蠻牛似的。


    “有些事電話裏說不清楚。你現在情緒激動,我不想和你吵架。”周道寧按了按眉心:“等你冷靜下來我們再說。周末當麵談。”


    電話斷了。唐方撥回去,占線中。她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電話再響起,她趕緊接,卻是林子君。


    “喂!糖糖啊,你家周道寧太壞了,套我的話。”林子君倒是很得意:“我喝了十瓶清酒也沒吐露你昨晚上唱了《癢》,哈哈哈哈,其實很想告訴他氣死他。怎麽就汙糟了啊,明明是07年的東方風雲榜冠軍歌曲好伐!阿拉上海寧,唱上海閑話格歌,最嗲了,喂——喂!”


    唐方頹然倒在床上,捂住臉,出來混遲早要還的,一點也沒錯。她愛周道寧,周道寧也愛她,可十年過去,他們之間還是有些雷不能碰。重複以前有過的爭執,她還是不覺得自己錯了。


    她沒錯,她不要認錯,再愛她也不會認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訂閱正版。


    煎牛排的基礎方法來自於宣萱在《美味天王》裏的手藝,加上老作者這麽多年的經驗。


    和風南瓜,好友miffy家的小飯桌裏有菜譜。


    本章是過渡章節小日常。存稿君定時發布,敬請留言評論。鞠躬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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