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是廚衛和其他幾家公用的一室戶,二十八平方米。當年唐方的外公用兩根大黃魚頂下來,做了方樹人的閨房,也是唐方從小長大的地方,現在是儲物間。


    燈亮了,唐方踩在一堆舊窗簾上,邁不進腳,屋子裏堆滿了舊家具塑料儲物箱,潮濕的灰塵味撲麵而來。一隻鬆下的智能馬桶歪在大衣櫥邊,咧開大嘴朝著唐方笑。


    “爸!你留著這隻馬桶做撒?”唐方有點要厥倒了。


    “萬一房客要帶走他自己的馬桶,這隻不就派上用場了?我讓阿姨消毒了三遍,洗得不要太幹淨哦。”唐思成感慨萬分:“還是你嬢嬢從日本背回來的原裝進口貨,加熱馬桶蓋。”


    “你真是愛妹及馬桶......”唐方下定決心:“實在不行,我就住這間。”


    “瞎三話四!”唐思成嚇了一跳:“衛生間都沒的,怎麽住?你再等等,過幾天房客不繳房租我就報警。”


    “嗬嗬。警察這麽空?萬一媽媽知道了怎麽辦?”


    “別急,再想想辦法。”


    父女倆折回樓下,遇到穿緊身黑西裝的房產中介。


    “唐先生,唐小姐,不好意思。我來了很多次,沒遇到過房客。”黑西裝看起來比唐思成還犯愁:“我也問了公司法務部,現在不太好進去,房客還有押金在,也沒欠租,要再等等。最好有派出所出麵才好進去。”


    不等唐方開口,黑西裝又一臉誠懇地勸說:“不過唐先生,我們有個客戶看中了這個大花園,想租102開個茶室,很高檔的那種。租金能出到一萬五,一年一付,願意長簽,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唐思成連連搖頭,黑西裝卻百折不撓。唐方和黑西裝交換了手機號碼:“我爸爸年紀大了,老人家跑來跑去太辛苦,房子的事找我就好。禹穀邨不允許做商業用房的,你就別費心了。”


    “好的好的,麻煩唐姐了,方便加個微信嗎?”


    “不太方便,有事打電話吧。”唐方仔細看看對方,也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憑什麽叫她姐啊。


    打發走黑西裝,唐方搜了個24小時開鎖的電話,約好師傅上門開鎖。


    “糖糖,你要幹嘛?”


    “進去看看。”


    “不好吧?私闖民宅......”


    “那是我宅。要麽我打110說懷疑房客出事了?”


    “更加不好!這不是沒有怪味道嗎?”


    唐方歎了口氣,提醒覺悟高的老同誌:“也許剛那個不久呢?我們起碼及時做個報案群眾吧?”


    唐思成無語,又想起一件事:“你號碼給了那個中介,記得不認識的號碼千萬別接,全是問你要不要賣房要不要買房的。還會有海南的打過來。弄得不好還有那種你一接就扣很多話費的詐騙電話。”


    唐方點點頭,她倒是聽林子君說起過,一份客戶信息兩毛錢,能賣上萬次,跑量絕對巨額純利潤。


    開鎖師傅熱情又爽快,傲嬌地告訴唐方,這種老鎖他一分鍾就能打開,絕不破壞鎖芯。


    一分鍾不到,102室的門就擺出了任君采擷的無助樣。唐方和唐思成麵麵相覷。


    目送著開鎖師傅的背影,唐思成嘟囔了一句:“要命哦,怪不得小偷隨便進。你記得要換那種新式的密碼鎖指紋鎖。”跟著又抱怨開個鎖要一百二十塊,應該房客出。


    唐方剛關上門,就聽見唐思成底氣不足的聲音:“喂,請問有人在嗎?我是房東唐先生。”


    唐方噗嗤笑出聲:“爸,你撬鎖前不問現在問?”


    啪嗒,102室亮了。


    唐方也沒動。


    白色係的房子裏太幹淨了,幾乎看不出有人住過的痕跡。


    唐方一眼看到開放式廚房裏銀色的s-meg烤箱、洗碗機、還有著名的複古單門冰箱。白色大理石的中島台邊,兩個白色chair-one吧椅默默靜立,椅子鏤空交叉的線條被燈光倒映在地上,摩登穿過了近百年的光陰,安撫著油亮潤澤老地板的每一寸肌膚。


    唐思成大吃一驚:“房客怎麽拆了牆!當時說好就是粉刷一下換點東西的。怪不得人都沒了,他闖大禍了!”


    唐方歎了口氣:“伊有毛病。”


    病得還不輕,付著一萬二的月租,卻花十萬大洋在人家的廚房上。哪怕隻是過一天,也不肯將就任何一個細節。唐方對這個病人有十萬分好感。


    她是個愛做菜的俗人,這就是她的dream kitchen。在她家的房子裏,卻不是她的。


    為了那張接近兩米的整張柚木大餐桌能擺得好看,她肯定也要把原來的那堵牆打掉。


    想到房客走後102打回原形,唐方心都在滴血。


    確認過屋子裏沒有人也沒有屍體後,父女倆小心翼翼地穿上鞋退出去鎖上門。


    唐方拿過唐思成的手機,編輯了微信和短信消息,留了自己的號碼,發送給房客。


    唐思成直跳腳:“為啥我們要付他裝修錢?他擅自違約拆牆裝修,還好沒人舉報哦,你知不知道優秀曆史建築不好亂敲牆的,不但要恢複原樣還要罰款。”


    唐方歎氣,房子被拆了一堵牆還重新裝修過,水電工泥瓦匠油漆工起碼進進出出兩三個月,自家老頭子居然一無所知隻管收租子,心真寬。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他一看還有錢賺說不定就出來了。我明天先去問問房管局和街道有沒有裝修審批的備案。”唐方心知肚明一旦牽涉到世俗繁瑣事務,是指望不上老頭子的。


    鐵門嘎吱一聲,一對年輕情侶說著話走了進來。雙方都一愣,謹慎地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唐方側身讓他們先走。


    出了門,鐵門外新停了兩輛摩拜單車。


    “現在的小年輕啊,撒素質!共享單車明明不允許進弄堂的。”唐思成搖頭:“保安也不管,人人都這樣幹,還怎麽共享?”


    唐方掃碼開車:“不要一棍子打死我們一船年輕人嘛,來來來,正好我們騎了去富春。”


    父女倆騎到弄堂口,保安師傅攔下他們義正言辭:“說過多少遍了?共享單車不可以騎進來,講點素質好嗎?”


    唐思成臉紅脖子粗氣得不行:“又不是我們騎進來的——”


    保安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趕緊走:“下次注意了。”


    唐思成憋了一肚子氣,朝著鎮寧路騎得飛快。唐方一邊騎一邊笑,有雨滴從樹幹上墜落,掉進她後脖頸裏,涼得很,前麵唐思成的車籠頭上,還裝著軟中華的馬夾袋搖來搖去。


    ***


    富春小籠門口的塑料桶裏插著長長短短的陽傘,一條條水漬從大門往裏頭延伸。門口穿著製服的阿姨彎著腰一邊拖地一邊喊:“讓一讓,讓一讓。”


    排在最後的父女倆往邊上讓了讓。一對夫妻拽著個男孩,直接撞開唐思成,擠在了他前麵。唐思成手上的馬夾袋掉在地上,噗通一聲,怕被人踩到香煙,他趕緊彎腰去撿。


    唐方搶先撿起馬夾袋,塞回他手裏,上前拍了拍那男人:“不好意思,您二位撞了人不說聲對不起,還要插隊?”她是典型的窩外橫,聲音清脆響亮正氣凜然。


    戴眼鏡的男人回過頭來,掃了唐方一眼,漠然轉回去看牆上的菜單,被熱氣糊掉大半的眼鏡片使他看起來麵目模糊,像張白紙。


    小男孩惶恐地抬起頭,拉住女人的衣角怯生生地喊了聲“姆媽”。


    “勿要吵!煩色了,有空哦。”女人不耐煩地抬頭瞥了唐方一眼。“鄉窩寧真戳氣。(鄉下人真討厭。)”


    “哦呦,原來是上海人啊,說什麽呢欺負我們鄉下人聽不懂?”唐方眉頭一豎切換成了呱啦鬆脆的機關-槍-模式:“謝謝儂一家門!幫幫忙有點公德心好伐。小寧看勒格,坍招勢伐!還鄉窩寧戳氣,港勿港道理幫撒地方寧搭界?(小孩看著,丟不丟臉?還說鄉下人討厭,講不講道理和哪裏人有關係?)”


    旁邊一位老太太小聲幫腔:“插隊總歸勿對格。”


    女人漲紅了麵皮。眼鏡男猛地轉過身:“儂做撒?煩撒?儂想哪能!(你幹嘛,煩什麽?你想怎樣?)”


    唐方下巴一抬:“簡單,儂道歉,排到後頭去。”


    眼鏡男氣勢洶洶:“還煩是伐?當心請儂切桑活。(當心我揍你。)”


    唐方倒不信他敢動手,氣急反笑:“儂試試看。”誰打誰還不知道呢。禹穀邨霸王花在自己地盤上不給他點顏色看看,真當母老虎是小花貓欺負上了。


    有兩個服務員上來隔在了唐方和眼鏡男之間:“好了好了,勿要吵相罵了。(不要吵架了。)”


    唐思成一把拉住唐方緊張得很:“算了算了,不要跟這種人計較。看到新聞嗎?銀行裏有個人插隊,人家要他排隊,他就拿刀把人家捅死了。”


    店堂裏有人哄然大笑起來,開口幫腔的也不少。


    唐方側目老父,見他並無指桑罵槐之意,滿臉誠懇無邊肺腑之言,不禁也笑了。


    眼鏡男哼了一聲轉過身開口點菜。收銀員抬起圓乎乎的臉:“儂勒伊拉後頭來格,等一些。老師傅要切點撒?(你在他們後麵來的,等一下,老師傅要吃點什麽?)”


    唐思成喜出望外:“哦哦哦,謝謝謝謝,來一籠……”


    唐方警惕地站到老爸身邊,橫眉冷對眼鏡男,準備隨時一腳踹在他襠下。


    男人呼哧呼哧了幾聲,猛地轉頭拖著妻兒出了門:“勿切了!碰到赤佬!(不吃了,碰到鬼了。)”


    可不是,你就是那隻赤佬!唐方鼻子裏哼了一聲,頗有大獲全勝之威武感。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大黃魚:金條。合現在的312.5克。


    s-meg烤箱等:s和m放一起會變成框框。中文譯名斯麥格又特別詭異。無奈了。


    赤佬:鬼。滬語裏罵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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