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幽深,常人絕無生路,更何況雲襄身中數箭、重傷難醫。


    直到一縷碧光湧現。


    來自三百年後的天階法寶藏於少女心脈深處,為其擋下致命一箭,當她轟然墜落,碧色流瀉、靈氣四起,給予她一瞬緩衝。


    跨越百年的因果糾纏匯聚,這一次,她並非孤身一人。


    “所以,”月梵愣愣傳音,“白小姐送你的碧流石,救了雲襄一命……她活下來後,心知不能改變曆史,於是隱姓埋名,來了朔風城?”


    “是吧。”


    謝星搖踮起腳尖,抬手輕輕一晃。


    被她捏住的畫片,輕飄飄轉向所有人眼前。


    入眼是一幅漆黑夜景,天邊繁燈萬千,月色淡淡,籠上幾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月梵與溫泊雪並肩而立,晏寒來沉默著站在簷角,謝星搖身穿紅裙,與身邊的少女齊齊抬手,用剪刀手比出大大愛心。


    於是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擁有這張相片的人,堅信修真界是圓形的人。


    以及知道他們一定會來朔風城、同她重逢的那個人——


    唯獨隻有一個。


    “我好像有一點,不,是非常非常餓了。”


    月梵由衷開口,神色向往:“這麽冷的天,既然有胃口,不如一起去吃火鍋吧——絕對不是因為心情好到飛起啊,就是吧,走了這麽遠的路,有點兒累。”


    溫泊雪激動得嗚嗚咽咽:“冰冰涼涼的點心也不錯,我要流心的。”


    謝星搖點頭:“打雪仗,堆雪人。”


    晏寒來:……


    晏寒來:“少辣。”


    修真界廣袤無垠,然而若是有緣,無論相距多遠,終能再相逢。


    北風吹落簷角一堆落雪,小少年向他們揮手告別,正要轉身離去,忽地雙眸一亮:“師傅——!”


    謝星搖想要一個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奇跡。


    如今看來,她賭贏了。


    日光淩亂,樹影斑駁。紅裙少女悠悠抬頭,瞥見那雙明亮杏眼的刹那,揚眉勾起唇角。


    謝星搖:“一起去吃火鍋,有興趣嗎?”


    第37章


    這間書院建於二十年前,麵積極廣,除卻院落中矗立的幢幢樓閣,還占據了院落後方的那座幽寂雪山,一眼望不到盡頭。


    行於院中,入目是一條纖長的鵝卵石小道。道路連綿,時有分岔,兩旁栽種有棵棵鬆柏,因有靈力庇護,枝葉青翠欲滴。


    順著小道向前探去,木質小樓成行成排,清一色白牆黑瓦,簷角凝出道道冰棱。


    謝星搖好奇張望,身側的雲襄輕聲笑笑:“北邊是教授孩子們課業的地方,往西是住房,東側有片結冰的湖,他們常去湖邊觀景。”


    溫泊雪摸摸後腦勺:“那南方呢?”


    月梵麵露同情:“我們正是從南邊進來的,溫師兄。”


    一聲“師兄”被她叫得陰陽怪氣,謝星搖沒忍住笑出聲來,在溫泊雪無辜的視線中輕咳一下,轉頭看向雲襄:“那次死裏逃生後,你就來了朔風城?”


    “沒那麽容易。”


    想起不甚愉快的記憶,雲襄皺皺鼻尖:“跳下懸崖後,我昏迷了整整三天。”


    當年她被妖魔團團圍住,逼退至懸崖盡頭。那時的雲襄沒想太多,隻覺得與其死在它們手上,不如來個幹淨利落的自我了斷。


    沒成想,明明已經步入了死局,她居然還能在暗無天光的懸崖下睜開雙眼。


    在嚐試捏自己手心、咬自己手腕、戳自己傷口,並最終在傷口撕裂的瞬間疼出眼淚時,雲襄終於不得不相信,她還活著。


    她想起謝星搖贈予她的那抹碧色,也想起紅裙少女最後的傳音,莫要遺忘曆史原本的章法。


    須彌教大祭司,一向是個聰明的姑娘。


    “醒來以後,我在崖底生活了一段時日,等傷口恢複,才啟程前往朔風城。”


    雲襄言語簡略,溫聲笑笑:“我運氣不錯,很快找到一份事做,在這裏安定下來。”


    她的語氣雲淡風輕,實則報喜不報憂,將這段經曆省略了許多。


    碧流石雖能護住最為重要的心脈,助她逃過必死之劫,然而除了心脈上的致命一擊,雲襄身體的其餘部分,同樣遍布重傷。


    腹腔,四肢,五髒六腑,甚至識海。


    自活下來的那一刻起,她便斬斷了和之前身份的所有關係。為讓曆史如常運轉,大祭司雲襄必然死於決戰之中,而她,將成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普通人。


    於是沒有支援,沒有後路,哪怕走投無路,也找不到任何人求救。


    雲襄拖著滿身重傷,在崖底生活了不知多少天。


    剛開始的時候最是痛苦,她被疼得沒法動彈,隻能獨自坐在一處角落,用所剩無幾的靈力加快傷口愈合。


    由於識海也受了傷,每日每夜都過得昏昏沉沉,絕大多數時間,全是在昏睡裏度過。


    後來傷口漸漸愈合,雲襄卻仍然很容易睡著。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用了整整上百年,才終於將殘損的身體調養大半,不再整日昏昏欲睡。


    那場劫殺魔君的決戰被描寫得無比慘烈,謝星搖聽她笑著說出往事,心中了然、澄明如鏡。


    受了將死的傷,又孑然一身無依無靠,日子怎麽可能過得輕鬆舒坦。雲襄之所以匆匆略過不提,是為了不讓他們擔心。


    雲襄道:“後來我攢了些錢,就把這地方買下來了。”


    溫泊雪身為當之無愧的氣氛活躍組,聞言積極接話:“為什麽想到要辦一所書院?”


    “你們應該也察覺到了,北州很亂。”


    雲襄同他對視一瞬:“這裏的人們活得隨性恣意、處處風流,奈何其中有不少貧苦人家,連生計都要發愁。如此一來,被隨意丟棄的小孩也就越來越多。”


    溫泊雪眨眨眼,聽她繼續道:“我曾經是個孤兒,幸有師父收留,才不至於露宿街頭。其實最初的時候,我隻收養了一個時常在門邊徘徊乞討的小姑娘,沒想到後來孩子越來越多,原本的房屋漸漸容納不下——”


    雲襄無奈笑笑:“就變成這樣了。”


    更早一些的時候,她靈脈受損、靈力大傷,哪怕使出尋常術法,都要用去不少功夫。


    然而這張屬於須彌大祭司的臉絕不能被人認出,久而久之,雲襄習慣了在外保持易容術,回到書院裏,麵對最為信賴的孩子們時,才偶爾精疲力竭卸下偽裝。


    萬幸,每個孩子雖然懵懂,卻皆是守口如瓶。整個北州境內,無人識破她的身份。


    三百年過去,她的相貌與當初並無差別,眉宇之間青澀褪卻,由豁達的溫柔取而代之。


    許是因為時常同十多歲的小孩們待在一起,當雲襄抬眸,眼中仍能瞧出幾分澄亮明光。


    “多虧有你們救我一命。如今我生活在朔風城,同這群孩子們住在一起——”


    雲襄仰頭,吸一口清新冷冽的空氣,嘴角揚開小小的弧:“我很開心。”


    雖然比不上須彌大祭司的地位尊貴、萬人朝拜,但拋開身份帶來的重重枷鎖,作為雲襄,她不後悔這樣生活。


    月梵靜靜聽她說完,如釋重負輕斂眉心,輕聲道:“你之所以來朔風城定居,是為了——”


    蕭蕭雪風過,立於鬆樹下的白裙姑娘悠悠轉身。


    細碎的日光融在她眼底,雲襄咧嘴一笑,眸底微光攢動,好似躍動的雀鳥:“因為你們一定會來呀。咱們什麽時候吃火鍋?”


    *


    韓嘯行與意水真人抵達朔風城,已到傍晚時分。


    今日天氣晴朗,奈何北方晝短夜長,明明還沒到入夜的時候,天色就已逐漸暗淡下來,任由漆黑潑墨浸染整片天穹。


    山與雲與水與房屋,天地上下皆是一白,韓嘯行收好禦空飛行的法器,朝四下側目張望。


    鋪天蓋地的雪白裏,謝星搖身上的紅裙格外引人注意。


    “師父、大師兄!”


    她站在一棵掛滿紅繩的蔥蘢大樹下,瞧見他們二人身影,興衝衝揮舞右手:“這裏這裏!”


    她旁邊的溫泊雪一身淡白,幾乎融進白茫茫的背景色,見到二人微微頷首,拘謹有禮:“師父、大師兄。”


    月梵與晏寒來立於樹後,也正色致意。


    “不愧是我的得意乖徒,即便置身北州,也不忘惦念師父師兄,邀我們二人前來共賞雪景。”


    意水真人毫無仙家氣派,活脫脫一個活蹦亂跳小老頭,瞟一眼樹後牌匾:“淩雪書院……這是我們的住處?”


    謝星搖拉過身側姑娘的袖口:“是雲襄建成的書院。”


    雲襄靦腆的性子不變,一本正經向兩個陌生人問好。


    邀請師父師兄來朔風城做客時,謝星搖已在傳訊符裏講述了事情大致的前因後果。


    意水真人對雲襄很是好奇,終於見到本尊,當即彎眼笑道:“我聽搖搖說起過你,很不容易。我們接下來是——?”


    “知道師父想看雪,我們特意找了個好去處。”


    謝星搖上前幾步,與韓嘯行不動聲色交換一個視線:“賞景的時候,不妨配上一些小食。”


    “底料準備好了。”


    韓嘯行點頭示意:“你要的鴛鴦鍋,外加各種新鮮食材。”


    月梵表麵維持著仙門聖女的高潔風度,矜持站在毫不起眼的角落,實則瘋狂傳音入密,哐哐撞大牆:“我我我!還有我要的毛肚!”


    溫泊雪又給自己加了道定身咒,竭力壓下上揚的嘴角,同樣用神識接話:“流沙點心,鹵雞爪,嘿嘿,嘿嘿嘿。”


    謝星搖:“不要頂著高嶺之花的臉,卻在心裏發出這種笑聲啊你們!”


    雲襄為他們選定的地方,是雪山腳下一間小小院落。


    院落臨山,抬眼便是一片蒼茫壯闊的盛大雪景,院中有個橢圓池塘,已被盡數冰封,凝出厚重寒霜。


    幾樹寒梅傲然而立,枝頭堆滿簇簇雪團,乍一看去憨態可掬,被風輕輕吹過,花瓣與雪團一並下落,織出霧一般的朦朧大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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