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顯得有些過分坦誠,這開門見山的勁頭,倒出乎謝衍、裴玠兩人的意料。


    裴玠挑了挑眉,“龍穴?”


    他不可能不知道龍穴是什麽,但錦紅如此輕易地開口,他卻必須得重複一遍,以此來估摸她忽然如此坦誠的意思,為自己爭取更多的緩衝時間,來思考她真正的用意。


    虞黛楚微微挪了兩步,移到謝衍身側,隨手招來一張椅子坐下,朝裴玠與謝衍臉上望了望。


    她根本不知道什麽是龍宮,自然也聽不懂錦紅現在究竟在說什麽,但看看謝衍和裴玠的樣子,仿佛早就知道了。


    想到這裏,她忽然目光一轉,朝單琅川望去——


    他神色淡淡的,似乎對此沒什麽反應。


    ——他也不


    知道龍宮是什麽嗎?


    虞黛楚心裏思忖著,將這“龍宮”劃入異聞、秘辛一類,也許是這潼海上的什麽秘密,而聽這名字,就像是妖類的什麽遺址傳承。


    她正要收回目光,卻恰逢單琅川抬起頭,望向錦紅,目光裏閃爍的,分明是專注又期待的光。


    “就是二位知道的那個龍穴。”錦紅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外界盛傳,我們潼海有一樁妖類大機緣、大傳承,常有人以為無稽之談。然而,二位出自上宗,想必會知道這並非空穴來風,而是確有其事。”


    “錦紅道友說的是龍宮傳承。”謝衍不動聲色。


    “不錯。”錦紅把這話說出口,便仿佛忽然鬆了一口氣,神情也舒緩了下來,“之前不與各位說,是因為,這畢竟不是光彩的事情。”


    她這話仿佛沒頭沒腦的:一樁機緣、一件傳承而已,哪裏又說得上不光彩了呢?倘若隻是藏著一樁傳承就叫不光彩,那叫這滿大街天天追求不光彩的修士臉往哪擱?


    然而,這話放在此時此刻,卻叫人一下子便能明白意思——對於地位低下、受人類修士下旨嚴重的妖類修士來說,有這樣一樁獨屬的、來曆不凡的古老傳承,是一件很容易被人類忌憚的事情。


    妖修們天天研究時尚、娛樂、風雅,專業得幾乎能把人類修士甩出幾條街,蛟君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找個理由開一場宴會,妖修一旦能夠化形就再以本體現身,難道是因為他們全都天生喜歡這麽做嗎?


    還不是因為他們想努力融入這個人類修士占主流的修仙社會?還不是他們竭力想擺脫“妖修”這個身份,做一個人?


    現在,卻又來說蛟君為了奪得這個妖類專屬的傳承,反而連自由都搭上去了?那麽,他之前的向往人類、畢恭畢敬、沒有野心,是否也要打個問號?


    虞黛楚靜靜地坐在那裏,像一個瓷娃娃,動也不動,更不會插話。


    其實從她內心而言,並不覺得蛟君想要繼承這麽一個傳承有什麽大不了的——這世上誰能守著寶藏機緣而不動心啊?繼承一個機緣難道還是什麽天大的罪過了?


    不過,修仙界最真實的地方,就在於它和任何社會一樣,道理不能代表一切。虞黛楚既


    不能吃裏扒外倒幫妖修,又不可能對自家師門、師兄指手畫腳,除了沉默不語,便沒有別的路可走。


    她覺得這擎崖界的局麵實在也很令人壓抑,既然深思無用,最好便是不要深思,所謂難得糊塗,倒不如做一回糊塗人,便目光一轉,反去看單琅川這個局外人了。


    單琅川在向錦紅投去隱含期待的目光後,又將目光收斂了回來,眼瞼微垂,安安靜靜的,顯出一副難得的靜謐。


    他本是一副最豔麗的容色,要不然也不能順利當選擎崖界最成功的帶貨主播,他所有的粉絲裏,還包含著數目不小的顏狗。而他的性格也並不辜負這張臉,平日裏微微眯起那張桃花眼,總顯出一副懶洋洋的姿態,然而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帶著一股誘人探尋的魅力。


    嚴列說的其實沒錯:單琅川,就是個狐狸精,騙心就算了,他還騙錢!


    但虞黛楚卻總覺得,無論是將“大夢難覺”遞給她、詢問她的感覺的時候,還是方才聽到“龍穴”望向錦紅的時候,單琅川與平日裏,都給她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大概就是,藏於寶石鑲嵌、一看便華貴無比的刀鞘裏,忽有利刃出鞘、寒光畢顯。


    “現在既然已經瞞不下去了,我便直說了吧。”錦紅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姿態無比坦然。


    其實她當然沒有這麽痛快,這件事若是能遮掩過去,自然絕不會讓外人提及,可謝衍和裴玠這不是逼宮了嘛?她瞞不下去了,自然越是坦誠、越顯得主動坦白,越能贏得好感、從輕發落。


    “君上本是蛇類妖獸出身,經過九次蛻皮後修成元嬰,倘如能渡過雷劫,便能真正化蛇為蛟,那對於君上來說,便堪稱是脫胎換骨、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有哪個修士會不向往這樣的境界。”錦紅說到這裏,每個字都透著理所應當。


    但虞黛楚總喜歡抬杠。


    她一邊聽,一邊默默地想,其實錦紅這話還是有失偏頗:這世上沒有哪個修士會不向往這樣的境界?真的嗎?她不信。


    錦紅是沒見過林漱懷這種鹹魚!


    但吐槽歸吐槽,抬杠歸抬杠,虞黛楚更清楚的是,對於絕大多數修士、包括她自己來說,這才是真正的追求方向。倘若是她


    在蛟君這個位置上,麵對著一個可以令自己通天的機緣,那麽即使有人類修士虎視眈眈、性命常常受到威脅、明知事若不成會有何等慘烈的代價,她也一定會去嚐試的。


    “然而,這成蛟的好處太大,便必然不會是什麽容易的事情。你們人類修士有金丹劫、元嬰雷劫,而對於我們妖類來說,亦有化形雷劫、返祖雷劫、血脈雷劫。對於君上來說,化蛇為蛟的天劫,便屬於返祖雷劫的一種,其威力比你們人類修士的元嬰雷劫還要更凶險。”


    錦紅說到此處,微微唏噓,“君上,沒有把握渡過這化蛟劫。”


    她頓了一下,朝麵前眾人掃過一眼,發現每個人都神色如常,仿佛她說的不是什麽大能的秘辛,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八卦一樣。


    錦紅暗暗唏噓:其實她這話說著簡單,其中尚有未盡之語。譬如蛟君對於化蛟劫毫無把握,不僅僅是因為此劫無比凶險、他的實力也許不足不濟,還有一方麵在於,他作為一名妖類元嬰,在這擎崖界中孤立無援、無依無靠,既沒人在他渡劫後為他搭一把手,也沒人會在他渡劫時為他提防旁人的偷襲。


    這擎崖界確實不止一個元嬰妖修,但三大宗門篩選妖君人選的時候,已經考慮得無比周到,獨絕了三位妖君互相幫助的可能。蛟君絕不可能將性命置於另外兩個元嬰妖君的手裏。


    故而,對於蛟君來說,這化蛟劫,也許不隻是天劫,還是人禍。


    讓蛟君放棄道途是不可能的,永遠也不可能的,又正因這些大家心知肚明,卻不能由她一個妖修說給三大宗門使者聽的原因,他最終鋌而走險,選擇了向上古傳承尋求出路。


    “君上實在是太想更進一步了。”錦紅難免要為自家君上遮掩一二,“請二位見諒,君上畢竟是個純粹的修士,又有哪個修士不想更進一步呢?故而,他便想起了咱們潼海故老相傳的龍宮傳承。”


    “君上在這潼海已待了近千年、常年尋找龍宮傳承,可以說,這潼海對他來說,已是沒有一寸不熟悉、沒有一處不了解了,找到龍穴,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錦紅說到這裏,強調道,“二位道友,當年將龍穴封印的前輩,絕對沒有暗藏禍心


    ,也沒有為我們留下任何圖紙或是線索,真的是君上自己找到的。”


    她這話一出,其中仿佛又有什麽虞黛楚不知道的掌故似的,令後者難免稍稍偏頭。


    “在想龍宮傳承是什麽?”她方偏頭動了那麽微微的一下,便忽地有傳音送到她耳邊,帶著點笑意。


    虞黛楚微微一頓。


    這聲音含笑,仿佛春風吹在她耳垂上,暖暖的,仿佛聲音裏都帶著小鉤子,曖昧又繾綣地纏繞在她耳邊。


    ——這熟悉的聲音、這熟悉的感覺、這熟悉的語調,是單琅川沒跑了。


    率先來向她科普的人竟不是一向靠譜的師兄,而是沒什麽交情的單琅川?


    她微微偏頭,朝單琅川望了一眼,正對上他含笑望來的目光。


    “十幾萬年前,咱們擎崖界中,妖修與人類修士爭鬥不休,互相之間可沒有什麽高下之分。妖修看不上人類,人類修士也看不上妖修,大家互相搶資源,可沒有什麽秩序可言。”單琅川的傳音再次遞到她耳邊。


    “後來,人類修士漸漸占據上風,妖修大勢漸漸衰頹,但也一直是人類的大敵,那時像蛟君這樣的元嬰妖修數不勝數,絕不比如今的人類元嬰修士數量少多少,蛟君這樣的,甚至都排不上號。那時你若是隨便拉一個妖修出來,別說讓它對你畢恭畢敬的了,不朝你這個人類修士翻個白眼、把你當作點心吃掉就不錯了。”


    “像咱們現在這樣的局麵,那得是近三萬年以來,人類終於占據了擎崖界的絕對上風,對妖修進行了徹底的清理,才能奠定如今的局麵。”


    “那時,不乏有人族前輩建議,做事不如做絕,幹脆就讓這擎崖界再沒有什麽妖修、唯有人類飼養的靈獸,那時人類才是真正的安穩,不必擔心妖類重新崛起、還後代一個太平盛世。”


    這本是一段無論對於哪個族類來說都十分沉重的曆史,然而單琅川說起來,依舊懶懶的、笑意朦朦,仿佛隻是和虞黛楚講個有趣的故事,“不過,你也看到了,這樣的建議終究是沒能成,咱們擎崖界還是有妖修存在的,雖然地位低了點,好歹能活著、能修練。”


    “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虞黛楚挑眉。


    “因為當年的那些前


    輩,根本沒法將妖修趕盡殺絕。”單琅川笑了起來,虞黛楚望去,他也正朝她望著,見她望來,那雙微微眯著的桃花眼便微微一彎,還朝她眨了眨眼。


    這其實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


    虞黛楚不動聲色。


    “當時,妖修雖然勢弱、雖然被人族大肆屠殺,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倘若真的和人類修士魚死網破,那麽,無論是三大宗門,還是整個人族,都必然會受到極大的打擊,起碼數千年難以恢複元氣。而除此之外……”單琅川說到這裏,還頓了一下,特意賣了個關子。


    但虞黛楚隻是靜靜地望著他。


    她既不傳音詢問,也不眉目暗示,臉上淡淡的,甚至一點想知道的急切都沒有。若不是她始終凝視著單琅川,後者甚至要懷疑她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單琅川凝視著她,眼睫輕輕顫了顫,忽然微微勾了勾唇,露出一個帶著點淡淡無奈的笑容。


    但他開口,卻低低的,帶著點仿佛壓抑的笑意,在虞黛楚耳畔響起,“虞黛楚,你說你,怎麽可以這麽壞?”


    “你可是名門正派出身,為什麽把人吊得七上八下,這麽熟練啊?”


    他傳音,便仿佛有意勾引似的,繾綣的氣息在旁人耳邊纏綿,虞黛楚十分懷疑單琅川給男修傳音的時候是否也是這種架勢,她所見過的所有修士,傳音時都沒這個德性。


    虞黛楚覺得這樣的作風十分不妥,就她本人的喜好而言,也很不適應這種過於親昵、過於曖昧的傳音方式,但她是個體貼的人,絕不會因為自己的個人喜好而要求別人為她改變習慣。


    現在單琅川卻反過來指責她故意吊著他……


    虞黛楚陷入沉思:她真的有嗎??


    虞黛楚本質上,還是個有點道德感的人,特別在感情這種事上,她真的從來沒有釣過魚。雖然她覺得自己非常冤枉,但麵對指責先自我反思是沒錯的。


    這麽一反思,她忽然心虛:


    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她這和渣男有什麽區別?


    她得為自己的人品作出辯護!


    ——虞黛楚體貼地給自己的耳朵罩上了一層薄薄的保暖靈氣罩,並不能將聲音隔絕,卻能把一切氣息和風都完美擋住。


    虞黛楚:完美解決


    問題,我真是個禮貌又體貼的小天才!


    單琅川眼看著虞黛楚在他一句話之下愣了一下,很快又重歸平靜,微微一笑。他說話確實常給人曖昧感,然而這是老天賞飯吃,就他本心而言,其實並不喜歡撩撥別人——能令他作出這種的事的人,能令他看得上眼的人,其實根本沒幾個。


    像現在這樣,拿若有似無的話來撩撥人,真的是破天荒頭一次了。


    他本意其實隻是想逗逗虞黛楚,並沒有指望像後者這樣的女修,會把這種廉價的撩撥當一回事。隨口逗引她一下,便要繼續往下說,一開口,傳音傳到一半,忽然撞上一層靈氣罩。


    單琅川:愣住。


    他忍不住朝虞黛楚望了一眼,後者朝他微微頷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單琅川(茫然):恍恍惚惚、不敢相信.jpg


    “虞師妹。”謝衍忽然開口。


    虞黛楚目光一轉,立即望向謝衍,“謝師兄?”


    “這是潼海君府的秘辛,暫時不適合向外人透露,便勞煩你引著單道友出去轉一轉,看看這潼海風光吧。”謝衍緩緩道。


    這真是好直白、好不做作、好不委婉的逐客令啊,又是“暫時不適合向外人透露”,又是“看看潼海風光”,委婉與直接雙劍合璧,讓人無從拒絕。


    虞黛楚默默無語,緩緩起身,朝單琅川望去,“單道友,我正巧有許多疑惑,想向道友討教,還請道友移步。”


    她剛剛做出“保暖靈氣罩遮耳朵”這種無情的事情,轉眼就能朝人言笑晏晏、笑得溫溫柔柔,簡直變化多端!


    單琅川朝她凝視了一會兒,忽地輕輕嗤笑了一聲,笑意隱隱約約的,倒不似生氣,反倒更像是種介於無奈與有趣之間的意味。


    他緩緩起身,朝虞黛楚緩緩頷首,半歎半笑道,“道友相請,我自然要從命。”


    單琅川說罷,便當真抬步而前,與虞黛楚並肩而行,從這君府中走了出去,連頭都沒回一下,仿佛對這裏當真是一點好奇、一點留戀也不曾有。


    “道友方才說的話,還沒說完呢。”虞黛楚與他從潼海君府中走出,微微偏頭,一掃方才的冷淡,主動朝單琅川笑了笑。


    “道友現在不架起靈氣罩了?”單琅川偏頭瞥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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