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黛楚靜坐舟頭,兩岸小桃如彤雲,揚首是飛花如雨,俯身是清溪似鏡,伸手便是點點殘紅,竟好似一場噩夢後忽入世外桃源、武陵仙境。她望著撐棹悠然的白衣秀美女子,難得有種近乎寧靜的茫然。


    這個自稱是她的母親、突兀出現在崩塌的秘境中,輕易將她帶出來的女子,在冷不丁拋出一句炸彈性發言後,便好似沒事人一樣,一伸手,劃開虛空波光粼粼,好似憑空開辟一處天地一般,引她步入此處。


    此中滿目穠桃,夾道芬芳,一條清溪蜿蜒流過紅雲遍燃的桃林,四下悄無人聲,靜謐寧靜。而她仿佛誤入桃源的來客,茫茫然不知所措,唯有在這安寧中陶然沉溺。


    “這裏是一處洞天府邸。”白衣女子緩聲道,“修士到了化神境界,便能自開一方小洞天,權作休憩。倘若你藏得好、防得嚴,旁人便絕難窺伺或闖入。許多化神修士為了有一處絕對私密之所,通常會集中精力與財力布置一個,但也有實力手段超拔的,會有更多洞天。”


    她有一搭沒一搭、漫無目的地隨口說著,真仿佛母女之間閑談漫語,鬆散而寧和。


    但虞黛楚顯然還沒做好天上掉媽的準備。


    她四下打量了許久,最終望向白衣女子,“您說,您是我的母親?”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將船蒿輕輕放在船尾,任小舟隨流水,對上她的目光,“我叫虞岫雲。”


    “三十九年前,我剛生下你,不巧遇上仇家,情急之下,便將你送出虛空。虛空浩渺,等我脫險後再想找你,已是無跡可尋了。”虞岫雲緩緩而言,說到此處,忽然一攤手,掌心托著一塊春彩翡翠,半邊如有刀切,平整而下。


    她將那翡翠遞給虞黛楚。


    虞黛楚伸手接過,隻見靠近斷痕處刻有印痕,她頓了一下,自儲物戒中一探,取出一塊一模一樣的,與手中那枚拚在一起,恰成一塊玉玨,中刻三字,正是“虞黛楚”。


    她手中的半塊玉玨,是當年養父母撿到她時,在繈褓中發現的。也正是因為那半塊玉玨上刻有“虞黛楚”三個字,她才並未隨養父母


    姓名。


    三歲以前,她隻當是塊裝飾品,等到隨林漱懷回了太玄宗、踏上仙途之後,她便漸漸發現者玉玨的好處來,不僅能助她聚靈淬元,還能溫養筋絡、疏導靈氣,甚至對於神識滋長也有不小的益處。這些年,她翻遍典籍、問過許多人,也始終不知道這玉玨究竟是個什麽質地來曆。


    虞黛楚捧著那兩片玉玨,神色莫名。


    “你若不信,等你元嬰之後,便可溯血緣而尋父母,到時便知我是否再誆你了。”虞岫雲微笑著,手已放下,虞黛楚欲將半塊還來,她隻是緩緩搖了搖頭,“這本就是我送給你的東西,三十九年,終究物歸原主。”


    母親送給女兒東西,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無需擇時的事情。


    虞黛楚手遞到一半,聞言頓了一下,竟當真收了回來,隨手塞在儲物戒裏,神色淡淡的,也不說信,也不說不信,目光移開,落在滿眼落英上,久久道,“母親現在是什麽修為?”


    她一開口,若無其事,改口叫起“母親”,自然得好似虞岫雲從頭到尾都沒與她分開過。


    虞岫雲也便隻是微笑,平靜一如兩人不是母女相認,而是小別重逢,“我如今是化神巔峰,差一步煉虛。”


    元嬰之後,便是化神。


    虞黛楚挑了挑眉,沒想到既天才、太玄宗的希望、元嬰親傳這些身份之後,她還是個仙二代?


    她原先當真沒有想過這個。


    在虞黛楚認知裏,她親生母親被人追殺到瀕臨絕境、絕望之下送走女兒,基於擎崖界的修為天花板,應該是個苦情劇女主——就是那種沒什麽實力,但對兒女特別好的花瓶。


    她沒有瞧不起的意思,怎麽樣都可以接受,她曾經想過,倘若以後找到了生母,便把生母當年落的場子找回來,倘若生母不幸殞身,也算是報仇。


    隻要沒有觸犯底線,生恩養恩,她都願意盡力去報答。


    但虞黛楚著實沒想到有朝一日生母就坐在對麵,安安靜靜的,實力卻遠超想象,相比而言,她自己可能更像花瓶一點。


    “我對天外事一無所知,母親可否介紹一二?”虞黛楚按下這古怪感,順勢問道。


    她對天外世界的好奇,自踏上仙途的那天起便已存在。太玄宗乃


    是擎崖界三大宗門,故往飛升的前輩祖師起碼有半百之數,算是井底之蛙中,站得最高的那隻。


    虞黛楚通過宗門典籍、長輩點播,大約知道天外的一點瑣細,卻隻是一鱗半爪,根本湊不起來。如今有個天外大能的親媽找上門,無論對方是真是假,正好探知一二。


    “虛空瀚海、陸地波瀾,三千世界全作點綴,連我自己也未看遍,又怎麽說給你聽呢?”虞岫雲輕笑了一聲,“唯有我熟知熟識的一片天地寰宇,還算能與你分享一二吧。”


    大餐變成小菜,虞黛楚也不挑,欣然道,“還請母親垂教。”


    “你們這小世界所謂天外世界,我們通喚作諸天萬界,並非一個完整的大世界,而是虛空裏無數大小世界所組成。諸天萬界中,有三千道統,可以說條條道途,皆通大道,並無正統旁門之分。”


    虞岫雲緩緩道來,“不過,在這三千道統中,尤以道門與魔門兩家獨大,故而這兩家道統中自命不凡些的修士,便愛將其他道統打作旁門左道。”


    “那母親是?”


    “我與你一樣,乃是道門修士。”虞岫雲笑了笑,“說起道統,其實你我除了母女親緣之外,還另有一番緣份。我所皈依的道統喚作道緣宗,乃是這諸天萬界裏數一數二的道門。而看你修習的道法,與我道緣宗似乎大有淵源,多半是本宗的分支再傳。”


    擎崖界隻是個小世界,堪稱無冕之王、一界霸主的太玄宗,隻是某個道統的分支再傳!


    這樣拿出去會引起全界軒然大波的消息,隻博得虞黛楚黛眉微微一挑。


    虞岫雲將她的反應全看在眼裏,“我們道緣宗祖師是位大乘道君,自上古鴻蒙開辟便已存在,成就道君之後,便立下本宗道統。如今諸天萬界道門之中,能與本宗相提並論的,不過二三。“


    ”到了大乘境界,已能溯源追道,開辟出新世界。這新世界與你我此時所在的洞天不同,萬千大道盡在其中,可以說是一方新興宇宙、另辟鴻蒙。本宗修士,便多半居於祖師所開辟的新鴻蒙,喚做上岱靈寶天。以天為名,以別於普通世界、洞天。”


    虞黛楚不言不語,隻是靜靜地聽著,伸手擱在船邊,半支著臉,姿態


    隨意到有些懶洋洋,對著一個初見的大能來說,便顯得又些過於恣意,甚至有些無禮了。


    但虞岫雲隻是溫柔地望著她,目光仿佛清溪水波,唇角漾開一個淺淺的弧度,似乎有些無奈,卻又透著無限縱容,“倘若我不主動說,你是不是就不會問我,你的生父是誰?”


    任何人被父母遺棄、由旁人養大,又忽然重新尋到親生父母中的一方,都會好奇、都會詢問未出現的一方是誰、在哪。


    這太正常了,來處與歸途,是每個人一生探尋的問題。


    但虞黛楚沒有。


    她任由虞岫雲東拉西扯,任由話題漫談無邊,她都隻是懶懶的、淡淡地聽著,虞岫雲說什麽,她就聽什麽,不問、不好奇、不關心,仿佛與她毫無關係一般。


    虞岫雲曾無數次思考過當女兒問出這樣的問題時,究竟該如何回答。


    但她沒想到,當真正見到女兒的時候,後者連一點了解的意思也沒有。


    “你願意說,我就願意聽。”虞黛楚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當虞岫雲探尋地望來時,隻能看見她平淡如水的目光。


    ——她是真的不在乎。


    虞岫雲意識到這一點,既覺驚詫,又難以避免自心底浮現的滿意與愉悅,即使她明知虞黛楚不在意的不僅是生父,也同樣包括她這個生母。


    “你大約已經猜到,我與你生父並非道侶。”虞岫雲坦然道,“甚至於,其實我至今並不知他的身份,也無法聯係上他,與他更是毫無情誼。之所以與他生下你,是為保命。”


    虞黛楚挑眉,露出些淺淡的驚詫。


    這是她首次在虞岫雲麵前露出這樣的神情。


    不怪她驚愕,實在是虞岫雲這話令人十分驚訝。


    為保命而生下兒女,哪怕虞岫雲說得一本正經,虞黛楚也難免滿腦子跑馬,往奇怪的頻道狂奔而去,一瞬間想到各種各樣能在某po擁有排麵的不健康文學……


    以虞岫雲的實力,居然也會遇到這種事嗎?


    虞黛楚一直以為大家都是修仙問道之人,可以滿足欲望,但不能沉溺於其中,像欺男霸女、強/製/愛什麽的肯定是心性不夠的表現,在仙途上走不長遠。


    沒想到……化神甚至煉虛大能,竟然還有這樣的需求嗎??


    虞


    黛楚:你們天外人真會玩啊。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表現得太過明顯,或者說,虞黛楚作出這樣的姿態,就是在無聲地向虞岫雲探詢答案,後者一望便知道她在想什麽,頗有些哭笑不得。


    虞岫雲神情古怪,她似乎有些想笑,又有些無奈,但最終還是化作長輩對晚輩最常見的縱容,“當年我生下你後遇到的仇家,與我仇隙已久,自數千年前便已結下,越演越烈,最終不死不休。五百餘年前,我便一時不慎,中了他們暗算,身負神蠱,喚做桃花煞。”


    “這桃花煞來曆不凡,如附骨之疽,毒辣難纏無比,但凡沾染上一星半點,哪怕是煉虛天君,也輕易擺脫不得。”虞岫雲說到這裏,始終溫柔恬淡的臉上,終於顯出些冷意,“我當時不過是化神初期修為,根本沒本事盡除桃花煞,想求助師長,又怕禍及長輩,隻能自己苦尋解法。”


    “桃花煞來曆不凡,又如此難纏,想必也不是那麽容易得到的。”虞黛楚適時點評,“連煉虛也無法擺脫,而且還能傳染,隻怕深為諸天萬界修士所忌憚,一旦出現,必然為之警惕溯源。”


    虞黛楚以探詢的目光望向虞岫雲,“母親遭到這樣的暗算,卻隻能自己求生,隻怕這仇家,也來自道緣宗內部吧?”


    虞岫雲一怔。


    虞岫雲露出這樣的神色,哪怕再淺淡,也足夠虞黛楚明白自己是料中了。每當她料中了長輩大能意料之外、並未想過她能猜到的事,他們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但平心而論,虞黛楚覺得她能想到這些,非常正常。


    她是不了解天外世界,也不了解道緣宗內情,更不了解這神神秘秘的桃花煞,但隻要把桃花煞和傳染病一聯係,這還有什麽不懂的呢?


    虞岫雲會驚愕,隻不過是沒見過現代社會的防疫罷了。


    同樣,太玄宗的長輩們總覺得她天生聰慧過人、敏銳之極,隻不過是因為沒有過穿越經曆罷了。


    虞黛楚:基操,勿6


    “不錯。”虞岫雲沉默了片刻,“本宗共有十大主脈,每一脈都有一位天君主持,各自遵從祖師直傳,互相之間半拉半打、鬥而不破。我師承乃是解憂天君一脈,在諸天萬界,人稱金庭一脈,蓋


    因本脈常駐上岱靈寶天中的金庭。”


    “在十大主脈中,與我金庭一脈尤為不睦的,乃是另一主脈,喚做玉闕。我所結仇的,正是玉闕一脈中最具威勢的易家。”無論說起諸天掌故,還是自身仇家,虞岫雲始終不疾不徐,帶著點悠然到近乎寫意的姿態,娓娓道來,“玉闕一脈主持的煉虛天君,正是易家老祖。易天君曾是祖師尊前童子,受祖師傳道而終有一番造化。”


    “易家自祖師創立道緣宗便存在,延續至今,已數不清究竟有多久曆史了,強者如雲,代代相傳。在這諸天萬界,本是很少有世家傳承能立於諸天之巔的,易家算是個例外。”


    虞黛楚恍然:原來這才是諸天萬界頂級仙n代、投胎學的頂配玩家。


    仇家如此顯赫,又是如此強大,雙方已至不死不休的地步,虞岫雲說起這些來,還能不疾不徐、雲淡風輕,別說一點仇恨之意也沒露,就連音量也沒有稍稍放重哪怕一點,這是何等圓融內斂、通達自持的心性。


    即使虞黛楚從來不知道什麽叫怕,本身又對人挑剔之極,也不免驚詫於虞岫雲的淡然自若。


    她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麽,卻又覺得毫無意義。她本身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別說惹上易家的是與虞岫雲,就算結仇的是她自己,她也隻會躍躍欲試,一試劍鋒,指望她安慰人,便如緣木求魚。


    虞黛楚自家知道自家事,轉念想來,虞岫雲也不是第一天與易家結仇,就算對方再怎麽一手遮天,再怕的也該怕夠了。她想了想,笑道,“母親可有什麽高貴出身?不妨一道說出來,省得我動不動一驚一乍,活像個沒見過世麵的村姑。”


    虞岫雲似笑非笑,“恐怕要叫你失望了,你這天上掉下來的親娘並沒有你會投胎,我是凡人出身,全因師尊厚愛,自幼在金庭學仙問道。若說地位背景,出了上岱靈寶天倒也能自誇一句道君正朔、天君嫡傳,放在易家麵前,便就隻是個平平無奇的化神巔峰修士了。”


    三言兩語之間,虞岫雲在道緣宗、金庭究竟是什麽地位,虞黛楚心裏便隱約有數了。


    她沉著臉,沒有說話,似乎十分失望而不悅。


    虞岫雲眼神微動,卻什麽也沒說


    ,隻是溫柔含笑,凝視著虞黛楚,等著後者反應。


    “母親向上追溯,當真找不出什麽顯赫的親戚祖宗了嗎?”虞黛楚似是仍不甘心。


    這次,虞岫雲甚至沒有說話,隻是依舊溫柔平靜地緩緩搖頭。


    其實她心裏有些失望,又有些遺憾,她總希望女兒能同自己一樣,不以出身為意。大道之上,從來沒有生而高貴,更沒有顯赫血統,倘若豔羨那仿佛生而仙緣刻在血脈裏的人,便總不免被豔羨蒙住耳目,忽略對一個修士來說最重要的東西——自我。


    也許是她太過苛求,生而在起點的人,難免會豔羨生而在半途的,這是人之常情。黛黛自幼長在靈氣與資源匱乏、道法天然不全的小世界,豔羨出身高貴、失落於比不上旁人,都是最正常的。她自然會給黛黛最好的,不讓她落在旁人之下、失落沮喪。


    但——


    當她見到虞黛楚的時候,分明有一種強烈到極致的感覺,這就是她的女兒,無論是血肉身軀,還是靈魂心神。虞黛楚那麽像她,又遠比她更熾烈、更灼熱,就像太陽,無時無刻不在發光。


    這樣驕傲的、熾烈的、光芒耀眼的黛黛,怎麽會、怎麽可能為此介懷?


    虞岫雲難以相信。她更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覺。


    “那豈不是很好?”虞黛楚撫掌而笑。


    虞岫雲驚詫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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