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離開了嗎?”


    姬扶夜點了點頭。


    “為什麽你到現在,還不願意放棄?”顧言煜終於忍不住將這句話問出了口。


    姬扶夜離開顧家,為的不過是追尋那一點恢複識海的可能。


    顧言煜在書房外聽得很是清楚,但他並不相信,姬扶夜口中的那位仙上真的能幫他修複識海。


    “你都聽見了?”姬扶夜反問。


    顧言煜話音一頓,抿唇道:“我不是故意偷聽……”


    姬扶夜笑了笑,似是並不在意,他說:“其實這世上的事,要放棄,實在很容易。”


    “隻是……我大約有些不服氣。”


    不服氣所謂的命運。


    “所以我不想認命。”


    說出這句話時,姬扶夜的神情顯得有些冷硬,他身上難得露出這樣屬於少年人的崢嶸鋒芒。


    雨聲淅淅瀝瀝,少年撐著傘向外走去,他沒有再回頭。


    “不想……認命麽……”顧言煜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喃喃道。他摸著自己的右腿,不知在想什麽。


    *


    荒野之外,離央站在雨中,雨水仿佛有意識一般避開她所在的位置,身周就像是撐開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枯樹的枝丫伸展著撐住灰白的天空,她站在雨裏,赤足墨發,如山間精魅。


    姬扶夜停住腳步,怔怔地望著這一幕,沒有再上前,心中升起一股沒有來由的熟悉與悵然。


    不知過了多久,上方灰白的濃雲散去,天空透出澄澈的碧藍,離央看向姬扶夜:“你傻站在那兒,莫不是在等本尊請你上前?”


    姬扶夜這才回過神,他隻覺得麵上有些發熱,連忙低頭,將手中的傘收起,快步走到離央身邊。


    離央注意到他收傘的姿勢,忽而問道:“你從前是劍修。”


    姬扶夜眼底湧起一點驚訝:“是……”


    她怎麽會知道。


    “既然是劍修,便把你尋常用的劍法,練與本尊瞧瞧。”離央突然有了些興趣。


    但姬扶夜手中卻是沒有劍的,在他識海破碎之時,他慣常用的那把靈劍也被人折斷了。


    他眼中閃過一抹痛色,低聲對離央道:“晚輩如今沒有劍,恐怕隻能用手中這把傘暫代。”


    “隨你。”


    姬扶夜握緊傘,眸光一厲,這一刻,好像又成為三重天上,那個握著劍,曾被人交口稱讚的扶夜公子。


    天穹之下,少年的身形如流風回雪,一招一式都帶著獨特的韻律感,施展起來賞心悅目。姬扶夜現在用的,是姬氏子弟入門用的劍法,也是他十多年來練習過上萬次的劍法。


    練完一套劍法,姬扶夜的呼吸有些急促,雙眼卻亮得驚人,來到顧家之後,他再也沒有拿起過劍。


    姬扶夜轉頭看向離央,他於劍法一道上的天賦,連他父親都親口稱讚過不錯。


    “華而不實,你的劍法大約也隻有那等無甚見識的小輩,會覺得不錯。”離央對上他的眼,興致缺缺地道。


    對於這樣的評價,姬扶夜心中自是有些不服氣的,隻是以他父親仙君之尊,在離央口中,也成了那等無甚見識的小輩,他又有什麽資格辯駁。


    “你不服氣?”離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姬扶夜垂眸,深吸一口氣,木著一張臉回答:“晚輩不敢。”


    就算姬扶夜心性再沉穩,也不過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人,能做到如此已經不易。


    離央看著他的表情,有些惡劣地揚起嘴角:“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憑什麽說你的劍法華而不實。”


    姬扶夜看著她,他的確很好奇,在離央眼裏,自己的劍法究竟差在何處。


    這套劍法他練習了上萬遍,自問已經爛熟於心,當日他靈力未失之時,用這套劍法,不知滌平了多少為禍人間的妖魔,為何卻隻得了她一句華而不實的評價。


    離央輕笑一聲:“可本尊偏偏不想告訴你。”


    姬扶夜一口氣梗在了喉嚨裏,上不去也下不來。


    這位仙尊的性子,似乎和他想象中有些偏差。


    見他不語,離央抬手,兩人身後那塊巨岩憑空炸開,指尖微動,巨岩便如刀削豆腐一般被切割成一把足有人高的石劍。


    姬扶夜很有求生欲地後退了一步。


    “這把劍,歸你了。”


    石劍重重地落在姬扶夜麵前,將地麵砸出一個大坑。


    他眼底不由閃過一絲茫然,離央行事作風與從前他見過的人都大不相同,姬扶夜實在很難從她的行事中揣測出她是何想法。


    就像現在,姬扶夜就實在不明白,離央為何要給他一把石劍。


    他看著那把可能比他自己還重的石劍,語帶茫然:“謝尊上賞賜,隻是這把劍,我好像用不了……”


    “那就帶在身邊,到你能用為止。”離央淡淡道。


    說完這句話,她抬步向前走去。


    姬扶夜看著石劍,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隨後認命地背起石劍,艱難地跟上離央的腳步。


    姬扶夜識海破碎之前,已經是元嬰修為,又是半妖之身,就算如今修為全失,身體強度還是遠勝於常人,要背起這把沉重的石劍雖然艱難,咬咬牙終究是能做到的。


    “不知尊上,現在,要往何處去?”姬扶夜追上離央,雖然臉色沒有太大變化,說話時急促的呼吸卻暴露了他並不是看上去那麽輕鬆。


    離央看向北方,淡淡道:“北地之中,丹熏山。”


    “山海經中載,丹熏之山,其上多樗柏,其草多韭韭,多丹獲。熏水出焉,而西流注於棠水。”姬扶夜喃喃道。


    離央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姬扶夜下意識地對她笑了笑:“從前在修煉之餘,我也會看一些上古傳下的雜書。”


    離央收回目光,沒有再說什麽。


    她帶著姬扶夜行在荒野之上,冬日的朔風吹過原野,拂起她墨色深沉的裙袂,姬扶夜背著那把巨大的石劍,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她身後。


    以離央的修為,瞬息之間就能出現在丹熏山中,但她身旁跟了一個姬扶夜,情況就有些不同了。她既然答應了姬扶夜助他恢複修為,就不會失言。


    說來,離央從前也養過草木靈獸,姬扶夜卻是其中最弱的一隻,隻要一不小心,就會沒了性命。


    她還真是給自己找了個麻煩。


    不過也沒什麽,無盡深淵千餘年的歲月都已經等過了,又如何急在一時半刻。


    一直到夜幕低垂時,離央才停下腳步,這時候,姬扶夜的身體幾乎已經到了極限。


    沉重的石劍被人卸下,落在地麵,發出一聲悶響,姬扶夜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長出了一口氣。


    第9章 尊上此行前往丹熏山,是有什麽……


    擁有一半妖族血脈,身體強度卻比尋常人類強不了多少,離央挑剔地看著姬扶夜,真是弱得可憐,哪怕她當日點化的那株蘭花妖,化形之初都比這隻小狐狸強得多。


    她坐在燃起的火堆旁,烏發朱唇,皮膚蒼白得幾乎不見血色。這一刹那,姬扶夜覺得,她好像一抹孤獨的影子,隨時都會消失在這天地間。


    他垂下眸,若非是因為他身體所限,這位尊上應當不用浪費時間停下休憩。


    姬扶夜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的負累。就算被送回顧家,心知自己需要無數靈草丹藥,他也不曾求過顧淩均什麽。


    如今卻是確確實實地拖累了別人。


    倒也是新奇的體驗。


    歇過半刻,姬扶夜默不作聲地生好火,準備起身去周圍山林尋些能充饑的野果。


    他如今體內無法凝聚靈力,自然也就不能打開儲物戒,是以離開顧家的時候,他全身上下隻帶了一把傘和一袋靈石。


    可惜這荒野之上,暫時找不到能用上靈石的地方。


    托這兩月在北荒山中混跡的經曆,姬扶夜並沒有花上太長時間,就在山林中順利找到了能充饑的野果。


    他用衣擺兜著數枚紅豔豔的果實走回,離央的身形在火光映襯中落下一個纖細的剪影,在溶溶夜色中顯出莫名的寂寥。


    她身上好像藏著許多秘密,不知來曆,不知歸處。


    將心中有些複雜的情緒揮散,姬扶夜坐在離央對麵,拿衣袖隨意地擦了擦果實便送進嘴裏,出門在外,實在沒辦法講究太多。


    隻是咬了兩口,姬扶夜便感覺到一道如有實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動作一頓。


    姬扶夜緩緩抬頭,對上離央黑紗下不知情緒的雙眼。


    對視片刻,姬扶夜左手拿起另一枚紅果,幹巴巴地問:“尊上可要嚐一嚐?”


    話才說出口,他便有些後悔自己的舉動,堂堂仙尊,怎麽會看得上這些毫無靈氣的果實?


    但出乎他的意料,離央伸手接過他手中果實,蒼白的指尖握著紅豔豔的果實,也映襯著多了幾分暖色。


    姬扶夜怔然地看著這一幕。


    水流從紅果表麵流過又化為無形,離央垂眸看著手中野果,淡淡道:“本尊倒是千餘年未曾吃過凡世生長的果實。”


    “無盡深淵之中,不曾生長有草木麽?”姬扶夜遲疑著問道。


    離央看了他一眼,語氣平淡:“無盡深淵之中,自然隻有無邊無際的凶煞之氣,赤地千裏,不見草木。”


    赤地千裏,不見草木……姬扶夜想起了他墜入崖下時看見的遮天蔽日一般的灰白霧氣。


    她就在那霧氣之中,待了上千年麽?


    姬扶夜有些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


    離央咬了一口紅果,口舌之間泛起一股久違的酸甜之味,一千多年啊……


    她抬頭,隻見星河遼闊,荒野上的天幕看起來很低,好像隻要一抬手,就能摘下綴在上麵的星辰。


    千年前的星辰,和千年後的星辰,似乎沒有太多變化。這千年間,世間不曾改變的,或許也隻有這些高懸虛空之上的星辰吧。


    一枚拇指大的黑色靈果落在姬扶夜手中,靈氣濃鬱,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蘊含的巨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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