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臨安下起了一場瓢潑大雨,沒完沒了一般,濕透了一片蒼穹。


    雨水濺入塵土裏,泥水漸漸匯聚成溪,朝著地勢低窪處蜿蜒而下。


    同一個深夜,車渠也是這般大雨。


    車渠士兵騎馬狂奔而入,冒雨渾然不覺,高舉手中情報,臉上充斥著按捺不住的狂喜。


    他單馬奔入營中,朝著營裏圍著炭火而坐的眾位大將稟報道:“太子料事如神,大齊主將已經出來!”


    車渠眾多圍坐在一起的部下聽聞皆是欣喜若狂,儼然忘乎所以,撫掌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好!”


    “這足以證明我們得到的消息所言不假!”


    穆王爺是大齊一員猛將,大齊皇帝最鋒利的一把刀刃,且他擅長水戰,製下水軍實力強悍。他們車渠四麵環海,最忌諱的便是擅長水站的穆王爺,若能在此次將他斬殺,他們便少了一個心腹大患。


    被叫太子的是車渠國王世子,隻因如今反了宗主國,下屬都紛紛改口稱呼其為王太子。


    太子名喚蓮生阿於。


    車渠國力孱弱,太子自幼請的是大齊人教導他琴棋書畫,謀略兵法,學大齊字,說大齊語。


    太子臉色不禁也帶有一絲喜悅,可那點涼薄的喜悅轉瞬即逝。


    “不要小瞧敵人,上國...不...齊國人才輩出,豈會隻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將領?縱使沒了穆王爺,立刻就會有別人頂上。”


    叫了宗主國幾十年,這會兒反叛了宗主國,一時半會兒還叫不出大齊的名字,總有些犯上僭越之感。


    這種感覺叫蓮生阿於十分厭惡。


    將領有些不明白蓮生阿於的意思,他不這般漲自己誌氣要如何說?難不成實事求是的掰扯車渠與大齊的實力差距?


    眾人隻聽命於他,其實許多人如今也是沒有想明白,太子為何忽然就反了上國?舉全國之力的造反,壓根兒不夠看。如今大齊隻陸續派遣五萬軍隊,便叫他們舉全國之力也不敢與之正麵迎戰。


    若是不成,等待他們的豈非是五十萬軍隊?


    到時候任憑他們能以一敵百,也完全不夠看。


    難道抱希望於此次打贏,嚇退了大齊,叫他們不敢再來?


    蓮生阿於知曉他的想法,笑起來,肯定說道:“隻要撐過此次,他們國內便自顧不暇,無法顧忌我們,等他們平息了內亂,政權轉換,再修養個過後騰出手來對付我們,恐怕遲了......”


    蓮生阿於冷冷笑了笑,與他私下互通書信的廣陵郡王並非凡夫俗子,豈會不知二人與並非一路人?如今合作早晚分道揚鑣針鋒相對。


    他明白,無論大齊誰人當權,終歸會想著收複車渠。


    若廣陵郡王事成,難不成會放過車渠?自然不會。


    可他蓮生阿於又豈會坐以待斃?


    如今二人合謀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將領聽了便心裏有數,這是太子跟大齊那邊早有聯絡,得來的消息。太子果真是高明,與人聯手,內外一同叛亂,任憑是一頭猛虎,也能被這場浩劫累趴下。


    大國便是如此,一旦動蕩,四處紛爭頻起,政權轉瞬之間風雨飄搖。


    “王子神機妙算,臣萬分佩服!”


    蓮生阿於僵硬笑了笑,學著上國人的模樣,穿著一身寬袖袍衫,梳著蓮花冠,正慢悠悠的喝著色澤一般的茶水,文縐縐道:“傳令下去,不惜一切代價,務必拿下穆從羲項上人頭!”


    .


    空中飛來海東青,空中鳴叫一聲,逆著風盤旋俯衝而下。


    穆從羲眉心重重跳了跳,眼見派出的斥候沒有消息傳回,如今隻有飛禽報信,他沉了麵色,翻身下馬往地麵將耳朵貼上前去,仔細傾聽半晌。


    隻見雄厚馬蹄之聲四麵而來,有眼尖的已經看到遠處灰塵之後的眾多軍隊。


    穆從羲再度揚起臉時已是滿麵寒霜。


    “列陣,準備——”


    穆從羲撐身站了起來,翻身上馬,持起他那隻從不離身的□□上,手腕翻轉間朝前劃出一道銀光。


    穆家的槍法,當世不二,不過,這槍法,最怕這群陰溝裏的老鼠,慣會放冷箭,使毒之輩。


    遠處馬蹄聲漸近,無數箭雨夾雜著腥臭氣味,一批批落下。


    “殺!”


    刀槍碰撞聲,聲聲不斷,這一夜,太過漫長。


    蒼穹間竟找不出一處未曾染血之地。


    苦戰一日一夜,大將軍率領部下一幹人等艱難率軍突破重圍,卻也傷亡慘重。


    縱使萬般小心,仍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一支支利箭箭尖泛著銀黑寒光,叫人不寒而栗。


    雙拳難敵四手,更遑論是一波波箭雨,穆從羲精疲力竭之下身中一箭。


    “大將軍中箭了!”


    “不妙......箭上有毒!”


    “快!別愣著,快護送大將軍回去!”


    此次作戰車渠,知曉車渠人善毒,都早早備有許多解毒丹,一聽將軍中了箭,也甭管什麽毒,有沒有毒,穆從羲副將先喂他服下了幾顆。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人送回了軍營,連忙叫來了軍醫來為穆從羲拔箭救治。


    穆從羲穿著禦賜甲胄,堅硬無比。饒是極其尖銳鋒利的羽箭,看著凶險,實則不過是紮入了穆從羲的肩胛,他年輕力盛,常年行伍,滿肩硬邦邦的肉,倒是沒廢多少功夫就將箭整支取了出來。


    隻是見他傷口處發黑,軍醫暗道不妙,迅速燒紅了刀刃為穆從羲割開傷口周邊發黑皮肉。


    穆從羲忍住挖肉的鑽心的疼痛,將悶哼咽往肚子裏。


    等候在軍帳外的眾位副將心急如焚,隻見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不見裏頭半點聲音。


    等拔除箭,穆從羲終是忍不住,巍峨的身軀失力倒了下來。


    軍醫收攏了箭,往帳外走出。


    “箭已經平安拔出。”


    “將軍如何!”


    不多時,軍帳外紛紛嘈雜一團。


    “箭上有毒?難道沒有解毒丹?”穆從羲副將李青見軍醫這番表情,便猜到了緣由。


    醫師搖頭歎息起來,多年隨軍,他見此一幕無比的痛心自責,隻差哭泣出來:“大將軍中的是蓇葖毒......蓇葖乃是世間奇毒,毒性憑著解毒丸,難以拔除的幹淨。”


    李青死死盯住他,幾乎咬牙切齒道:“將所有的解毒丹都喂了大將軍服用,能解多少解多少,難道還不成?”


    “蓇葖草乃是車渠毒草,毒性不烈,卻無法拔除,目前還沒聽說過有法子緩解蓇葖毒的毒性,這毒暫且不致死,隻能眼看著它一點點在身體裏與血液交融,一點點破壞人的軀體......”


    李青忍不住赤紅了雙目,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他實在不忍繼續聽下去,他們戰爭多年,什麽毒都或多或少聽說了一些,蓇葖毒自然都有聽聞。


    如謝軍醫所說,此毒根本無解。


    二十年前此毒就開始出現,邊關許多將士都慘遭蓇葖毒困擾,再是康健的身體,一日日耗下去,總有耗幹的一日。


    這次中埋伏,裴嬰這個叛徒叛變,全靠大將軍一己之力突破重圍,他們的命都是大將軍救下的......


    原以為這回艱難已經度過,饒是車渠詭計多端,還不是一群鼠蟻?


    再是精心設計的巧局還不是被他們突破?


    叫他們反而重挫了車渠三軍,隻待一鼓作氣,便能攻下防線,勝利就在眼前。


    如何會這般?


    謝醫師做了穆從羲的行軍軍醫幾十年,與其說是場地軍醫,更不如說是江都王個人的私醫。


    見穆從羲身中此毒,不禁想起當年的井鉞將軍。


    當年使一□□法絲毫不遜於穆從羲的顧時詢,正是年輕力盛的時候,抱著滿腔熱血征戰四處,屢立奇功,年紀輕輕便被封為井鉞將軍。


    怎知也就敗在這蓇葖毒上頭。


    顧時詢中了蓇葖毒,知自己死期將至,也不願說出來叫老江都王悲傷。便拖著一副身子骨往京城去了,日後也在京中度日,在不回江都。


    那時顧時詢還常被人罵,罵他見利忘義,回了京便忘了江都,再不回來看一眼,這罵名直到顧時詢身亡,才緩息下來。


    也隻他知曉其中內情,卻守著當年答應顧時詢的承諾,從未對外人說過此事。


    這如今的小江都王也要步時詢後塵不成?


    第80章 遇險


    乾坤一片暗色,雲間蒼穹布滿陰霾,明黃繡著十二龍戲珠殷紅底紋象征帝王的旗幟落往雲間,京師鐵騎迅速圍攻而至。


    廣陵王多年苦心經營,每年上供都找尋借口推拒回朝,為的便是如今這日。


    他甫一出世父皇便賜給他最富饒的廣陵,隻可惜父皇去的早,否則他為何才僅僅隻是一個郡王爵?堂堂皇子僅封了個郡王。


    數年謀算,一朝高舉反旗,天子就這般火速親率鐵騎群擁而至。


    三日苦戰,勝敗毫無懸念。


    廣陵王戰敗後如此近距離的見到令他部下聞風喪膽,僅僅三日就丟盔棄甲的京師鐵騎。


    趙玄頭戴帝王金冠,身著玄鎧,佩天子劍,身姿挺拔立於戰馬之上,神情冷漠,眸光之中泛著殺意。


    廣陵郡王逆著光,微微眯著雙眸,見到了萬軍之中如同一堵高山,不可攀越過去的高山的聖上,大齊萬民的天子,他的皇兄。


    整整七年未見,聖上姿容未改,氣質卻更顯清冷沉穩。


    雲間的天仍是那般冷,比起臨安也不遑多讓。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掩蓋住了廣陵郡王的所有視線。


    他的信念在見到陛下的那一刻轟然倒塌。


    那是自小的恐懼與絕望,是壓在他胸口多年的巨石,他再沒力氣站起來。


    他躲過了十多年前那場腥風血雨,本就該安安分分在這處封地了卻殘生,這本也是皇兄給他的一次機會。


    可他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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