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朕風燭殘年,垂垂老矣,你這人隻看重容貌,見到朕,隻會是滿心厭惡。”


    玉照覺得所有情緒一並像她襲來,痛恨、惋惜、悲哀,為何老天爺不叫自己多活兩年呢?


    哪怕是這般飽受病痛折磨,每日泰半時間是在睡覺,其餘時間也隻能躺在床上,但隻要陪在他身邊,縱然什麽事都做不了......


    他在自己眼前批奏折,晚上兩人躺在一張床上肩並著肩睡覺,玉照也是願意的。


    她甚至難受的想要咳出血來。


    “不會的,你那麽好看,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哪怕是老了也好看的。你在原地站著等我就好,下回換我來追你,好不好?”玉照最會哄他了,她還想哄他多活些年。


    人生酸甜苦辣百種滋味,他還正直壯年,總不能全浪費在自己一人身上。


    玉照睜著眼睛望著皇帝,想將他的臉記到腦海裏,如若真能投胎轉世,一定要記得他的臉才好。


    秋風吹進內殿,將外邊兒的秋意也吹拂了進來,玉照忽然覺得身體輕了起來,所有的酸楚、痛苦、艱辛都離她而去。


    她好多年沒有這般舒服了,她像是重新擁有了一具健康的容光煥發的身體。


    皇帝跪在床榻旁,這會兒卻瘋癲一般,抱著死去的屍體搖晃推搡了起來。


    他嗓音沙啞的如同地獄爬上來的惡鬼,“睜開眼,再看看朕......再看看朕!”


    “別走,別走.......”


    哪怕一眼也好啊。


    殿內銀燭高晃,千餘隻香燭不停歇的燃燒,一群人在她靈堂前念著往生經,許多穿著法衣的道士在她靈堂前擺陣齋醮。


    她不知死了幾日,陛下還摟著她,第一個夢境時的那場淅淅瀝瀝溫熱的雨,原來是她的郎君在流淚啊。


    原來陛下也會哭啊。


    ***


    十一月初八,石板上結了一層霜,處處泛起冷意。


    卯時一刻,天沒放光,信安侯府卻是一片燈火通明,燭光高照。


    排排紅燭足有臂粗,鋪滿信安侯府內外,滿府地衣全連夜換成了紅綢,鋪徹至府外神武大道。


    玉照被侍女帶去隔間早早備好的蘭湯中沐浴更衣。


    八道香湯,九色澡豆,澡房中下人更是徹夜未眠,溫著水,室內點燃熏香。


    等主子一來,侍女手捧鮮花、澡衣、澡巾、伺候玉照沐浴。


    外邊兒天氣冷,湯沐房中卻是溫暖如春,玉照渾身浸泡入溫水中,輕輕閉上眼,倒是叫她那顆七上八下的心平穩了不少。


    等沐浴出來,穿上內衫,再著青紗中單。濕漉的鬢發被幾十張棉帕擦拭幹,立刻有女官們上前為她穿上深青色五彩翟紋。


    五彩翟紋鳳袍極為正式,隻在受皇帝冊封或祭祀典禮時服用。


    今日帝後大婚,按照大齊祖製,帝後需先行前往皇陵圜丘處祭祀諸位祖宗,再行返禁庭內行大禮,方算禮成。


    鳳袍領、袖、裾都紅色雲龍紋樣的鑲緣,自從大婚日期擇定,便有宮中製衣局的人來給玉照量衣,後經過整改,玉照穿著正好合身。


    再將頭發往後梳髻,兩名女官小心翼翼捧著龍鳳珠翠冠戴上,此冠有六翼墜於冠後,以金為底胚,鑲嵌翠羽,紅藍寶,粉橙碧璽瑪瑙,六翼之上更是綴滿東珠南珠,足有兩千顆,取尊貴福壽延綿之意。


    耳墜東珠,腰飾深青蔽膝,另掛白玉雙佩及玉綬環等飾物,下穿青襪青舄。


    等絞麵之時,房裏又來了許多人。


    晉王妃,老夫人,老太妃以及身後一連串女眷姍姍來遲。


    “可行到哪兒了?”晉王妃問女官,今日她是特意來全程盯著的,若是出了差錯得立刻報去宮裏,欽天鑒那兒將吉時提前算好,一應都按吉時來,若是耽擱了吉時可算是不得了。


    “差絞麵妝容了。”女官應道。


    那大抵是差不離,幾位長輩坐於玉照四周,女官端來金立雙鳳盥盆,暖和了帕子貼在玉照麵上,掀了帕子立刻有嬤嬤往玉照臉上敷上香粉,開始為她絞麵。


    玉照從起床到現在都挺鎮定,這會兒臉上絨毛被這根棉線扯得生疼,場麵上許多女眷盯著,她隻能忍著疼,可忍得了第一回 ,第二回她眼睛都憋紅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她小聲對嬤嬤說:“要不就別拔了吧。”


    晉王妃見此笑道:“這絞麵絞一半可不俊,下手快點兒反而不疼,要是慢點兒,那才是軟刀子磨肉呢。娘娘暫且忍著,等會兒用桃花粉一敷,涼颼颼的保準就不疼了。”


    那嬤嬤還說起旁的來分散玉照主意,“忍幾輪就拔幹淨了,還沒見過臉上像娘娘這般光潔的小娘子,去年我給另一位小娘子絞麵,那小娘子生的像父親,臉上絨毛根根比娘娘的眉毛都粗,我也是廢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將人臉上搗騰幹淨,那小娘子臉都紅了,直嚷嚷著說早知道這麽疼,就不結婚了。”


    玉照沒忍住笑了起來,便聽那嬤嬤說道:“好了,絞幹淨了——”


    絞完麵,緊接著便是敷粉,描眉點唇,再有善畫女官往玉照額中央畫上一朵牡丹,便算是穿戴完畢。


    銅鏡中的玉照身著衣,頭戴鳳冠,描眉點妝。規矩麵容,眉目如畫,夭桃穠李,姑射神人。


    渾身透著股端莊高貴,不怒而威,倒還真顯現出皇後儀態來。


    如此年紀貌美的皇後,實乃罕見。


    難以叫人不動容的,便是那晉王妃也不禁生了幾分唏噓豔羨來。


    真有人這般順遂的不成?


    一入宮便是中宮皇後,聖上後宮更是空無一人,日後生了個小郎君便是妥妥的太子,便是生了公主也是前朝後宮獨一份兒,一眼便能見到這位往後幾十載的榮貴。


    “前院過來人了!”侍女匆匆從前院跑回來,小跑到廊下朝著門裏喊。


    穆從羲今日穿著一件湛藍直綴深紋親王朝服,肩口胸前繡著朱褐龍紋,張牙舞爪,呈騰空欲飛之勢。


    腰間紮同色祥雲寬邊金絲蛛紋帶,黑發束起以鑲碧鎏金冠,一身老氣橫秋的親王禮袍,卻襯的整個人豐神俊朗,高不可攀。


    自江都王進入內院的那一刻起,內院女眷不禁停了攀談和手上事兒,紛紛側身望去。


    今日皇後舅舅來接,許多女眷都是宗氏今日請來的,往年隻是聽說這位王爺,如今還是頭一次見到江都王。


    見了不禁感慨,果真入傳言那般,容貌不俗。


    老太妃本就難受,見兒子都來後院接人了,也知道吉時已到,再也晚不得。


    明明不是個喜歡悲春傷秋的人,這會兒也傷感起來,撫著玉照的手,沒叮囑上兩句,便眼眶微紅。


    晉王妃見此不禁朝著老太妃唏噓道:“你這還哭什麽?老身可不是說假話的人,將話擱在這兒,這孩子的福氣還遠遠的在後頭呢。走罷,孩子王舅都來接了,吉時可不等人,該出門了——”


    玉照拜別府上眾人,金柄羽扇遮麵,滿府眾人皆叩拜三次,三呼千歲,由晉王妃攙扶,走到門檻前。


    穆從羲走來,微微彎腰,朝著瞧不清臉的外甥女道:“上來吧,說來自你大了,舅舅也好多年沒背過你了。”


    眾人不禁咋舌,這娶皇後還沒聽說過要娘家人背出房門的,那都是尋常人家的規矩,不過人家舅舅想背,她們也總不能攔著。


    隻心裏頭豔羨起來。


    這位娘娘,可真是命貴,便是連親王都來背她上轎。


    玉照小聲叫了聲舅舅,將扇子遞給宮人,爬上了舅舅的背。


    她小時候便經常被舅舅這般背著,逢年過節,走街串巷,還帶她去街上買過糖葫蘆。


    自己雖然長大了,可舅舅的背卻依舊挺拔寬廣。


    玉照從沒感覺從自己院子裏到大門口的距離如此近,仿佛一夕就到了。


    穆從羲直接將人背到車裏,鳳輦雙門緩緩闔上。


    方扇一層層落下來。


    禁庭內侍一甩佛塵:“起駕———”


    皇後儀駕,吾仗、立瓜、臥瓜各四,五色龍鳳旗十,次為赤、黃龍鳳扇各四,五明扇八。


    赤素方傘、四季花傘各四,五色九鳳傘十。


    儀衛開道,後隨女官內侍數百人,浩浩蕩蕩往太廟而去。


    大戟門,五彩琉璃門依次遞開,鳳車停至太廟長階之下,內侍小聲請皇後下轎。


    玉照下了轎視線開闊起來,外邊有儀仗隊奏樂,更有禮官宣讀祭告祖宗文書,風聲呼呼作響,遠處玉龍高階之上,太廟正門立著一個她無比熟悉的身影。


    今日皇帝穿戴比往日更顯莊嚴肅穆,戴十二旒平天冠,著十二章紋冕服,佩天子劍,如挺鬆般高大的身影立在高階太廟前。


    風聲蕭瑟冷寒,皇帝卻迎著風巋然不動。


    等玉照行至,趙玄微微俯首,步伐沉穩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執起了她的手。


    玉照依稀聽到身後有禮官驚呼歎息,說什麽不合祖製,但都被淹沒在風聲裏。


    二人由禮官引著,步入太廟內,拜祭先祖。


    而後二人又被分開引著各自乘坐轎攆返回禁庭。


    趙玄是回宮,而玉照卻是入宮,從皇宮正門入,過午門,至太極宮前二人落轎,出轎並行,早有朝中百官等候在此,百官各具公服,直臨丹墀,伺候朝見。


    二人在此接受文武百官朝拜。


    隨後共乘一轎往坤寧宮去,坤寧宮為禁庭後三宮的第三宮,是為皇後寢宮,也是帝後二人大婚之所。


    尚儀見二人龍鳳攆至,北麵跪,奏稱:“禮畢,興。”


    玉照與趙玄二人入殿,尚宮引皇帝入東房釋冕服,引皇後入帷,脫服。


    玉照更換好吉服往內殿去時,趙玄已經端坐在喜床一側。


    天子大婚與尋常人家自然不同,內寢也容不得許多親眷進入,如今唯有幾個全福嬤嬤和一水兒的女官宮人侍奉,教導二人完成接下來的步驟,倒是免去了玉照見諸多生人時的不自在。


    見她過來,趙玄原本板正端坐的身型微微動了動,他眼裏含著一絲笑意靜靜注視著她。


    玉照朝著他眨眨眼睛,女官引她前往床榻另一端落座。


    立即有宮人端著食盤過來,玉照早早被人教過,如今也能不慌不忙的執起牙箸,夾起一小塊煮肉舉起牙箸,喂給趙玄。


    趙玄微微俯身,吃完過後,換他來給玉照喂食。


    玉照小口慢慢吃完,又有全福嬤嬤端著一碗子孫餑餑遞過來給玉照,這是獨她一份的,道長並沒有。


    玉照如今被一片紅色暈的傻乎乎,也沒動腦子,隻懵懂的以為這是又要自己喂給道長吃,頓時舉起調羹勺了一個要喂去道長嘴邊。


    幾個全福嬤嬤立刻阻止道:“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這是給皇後娘娘您吃的!”


    清寧也連忙上前勸阻:“娘娘您吃罷。”


    玉照撇見道長以手抵鼻,似乎是忍笑的模樣,立刻明白過來,將調羹往自己嘴前,小小咬了一口。


    趙玄輕笑起來:“碰一下便好,這東西生的,可別咽下去。”


    玉照何等挑剔的人,察覺到味道不對,便鬆開了口,過了唇齒,如此也算是吃過了。


    全福嬤嬤心裏覺得奇葩,竟然還有郎君著急小娘子吃了生的,叫她不要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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