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侯原本肚子裏的話這會兒見到玉照這幅漫不經心糊弄人的模樣,頓時說不出來了,隻好有些苦澀道:“你身子向來不好,若是累了便暫且回去先休息,那些女官也別叫她們到跟前伺候著,等明日下了旨再說.......”


    到底是宮裏的女官,如今還無名無份的。


    未盡的話語,眾人卻都心思澄明。


    叫她來一趟竟然隻交代這一句,玉照也不願跟他們交談太多,她對著府裏的心思乏了,便是連多說兩句都覺得累。


    “祖母父親看著辦就好,既然無事,那女兒先退下了......”


    成侯頷首,推心置腹的話也說不出來,隻道:“今日也勞累了一日了,回院子裏歇息去吧。”


    他想問的那些話,罷了罷了,明日再問吧。


    一陣突兀的腳步聲,玉嫣跑到了她跟前,扯著她的長袖哭了起來。


    “長姐......你就行行好,你.....就饒了母親這次吧。”


    成侯一怔,“嫣兒!不得無禮!”


    玉嫣咬緊牙關,摒棄羞恥,跪倒了地上,夏日裏地衣都被收了去,如今玉嫣一雙膝蓋直接於青石板來了個響亮接觸。


    玉照後槽牙都跟著酸了一下。


    “我也不知母親做錯了什麽......嗚嗚......自陛下走後,父親就把母親關了起來,還不允許我們進去探視母親,長姐,你行行好,叫父親放了母親好不好?”


    一時間正堂突兀的安靜下來,各房人都有眼力勁兒,知曉這不是他們該聽的,都尋著借口退了出去。


    旋即,滿室裏隻剩下老夫人成侯與玉照玉嫣幾人。


    玉照見此,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轉向成侯與老夫人不再說話,甚至不看跪在地上扯著自己袖口的玉嫣。


    老夫人心裏無奈苦笑,卻也想玉照能被玉嫣勸說,網開一麵。


    成侯被玉嫣擾的煩不勝煩,第一次覺得這個二女兒如此愚蠢、急不可耐。


    “林氏那邊,竟然做出了那麽些事,是父親無能,愧對於你。”這是他在試探玉照的態度。


    再是惱恨林氏恨不得立刻休了她,為了府裏總要替林氏轉圜著些。


    如果長女能鬆口,林氏母子三人日後才能保全,至少也別叫恪哥兒與長女起了齟齬。


    他心知肚明,恪哥兒與長女才是重中之重,林氏真要毀了,恪哥兒日後也毀了一半。


    玉嫣卻不明白成侯的心思,隻覺得父親是在顧左右而言他,更是鐵了心的真的要將自己母親軟禁起來。


    再也裝不出那副可憐兮兮求情的模樣,她朝著玉照冷笑起來:“長姐如今是飛上了枝頭去了,就要這般翻臉無情?我母親在府裏多年戰戰兢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待你難到不好?凡事都想著長姐,更不曾薄待過長姐。”


    罵她飛上枝頭?還說林氏對自己好?


    玉照還沒出聲,反倒是成侯上前兩步,狠狠一巴掌打在玉嫣臉上:“你個不知尊卑的玩意兒!給本侯閉嘴!”


    誰料玉嫣不僅不閉嘴,這一巴掌下來她更不管不顧了,“父親我何曾說錯?你現在是連你的女兒都怕了不成?這還沒進宮呢,一個兩個就把她當菩薩供著……你們以為她會幫侯府?我們兄弟姐妹在她眼裏什麽都不是,你這個侯爺也在她眼裏什麽都不是!”


    玉照聽了有些生氣,她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成侯,卻也奇怪起來:“父親軟禁林氏,女兒也想知道是什麽緣由。”


    總不能是道長把她爹罵了一頓……


    玉嫣仍是冷笑:“事到如今,你倒是還在裝。”


    玉照早就忍不住,若非夢境引導自己避開了未來,她是不是會一直都認為這是她的好妹妹?直到多年後才嚐試被郎君與親妹妹同時背叛的痛苦?


    她學著成侯那副要吃人的樣子,一巴掌朝玉嫣另一張臉上抽過去,這一巴掌抽下去,也把自己手心抽的疼了。


    玉嫣給她帶來的陰影和絕望,竟然被她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老夫人見玉照動手打玉嫣,驚愕的直起了身子,想動手阻止,終究閉上了嘴,闔上了眼。


    “我是真不明白因為什麽緣由軟禁的林氏?畢竟......林氏做的錯事可不止一樁。”玉照睜著一雙清明的眸子,定定的看著成侯。


    成侯見玉照這般疾言厲色的模樣,往日瞧著是個嬌憨的,如今竟然也如此會說?


    自己真是從沒了解過這個女兒。


    他哀歎一聲,見瞞不過,將一張疊起的官文交給玉照看。


    “是大理寺遞來的關於林氏的罪證......”後宅婦人經大理寺的手,倒是罕見,成侯卻也想得明白,恐怕是上頭示意。


    涉及到罪證這個詞,那便是犯了法的,本以為林氏隻慣會使些小手段,後宅陰司罷了,如今一瞧上邊的條條鮮紅的人名,倒是叫玉照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無故私自杖殺多名奴婢。


    奴婢奴隸雖通買賣,在前朝倒是可以隨家主處置,可這便也是引發前朝後期動亂的根本之一,如今是大齊,律法規定,奴婢有罪,主人不報官擅自殺害,要杖一百。


    更遑論還是朝廷命婦,一品侯爵夫人,竟然知法犯法,杖殺多名婢女,真要放她去獄裏挨杖刑,林氏不死也得殘。


    成侯當初看到這份名單,險些當著陳大人的麵,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隻因這份名單裏,有許多他曾經認識的、後據說不知所蹤的婢女,還有一位,是他前些年難產一屍兩命的妾氏......


    陛下到底是他留了幾分麵子,來書房時與他談的不過是與長女的婚事事宜,並未談論其他,可隨後大理寺卿送來的官文......


    案底在大理寺壓著,如何選擇端是看他了。


    林氏這般好歹是侯夫人,朝廷外命婦,證據確鑿捅出去他這個侯爺日後官場也艱難。


    最重要的是,詔書未下,皇後未曾入主中宮的關頭,皇後父族,如何能出這等醜聞!


    瞬間,成侯心中百般掙紮,惱恨林氏目無法紀,連累滿府上下,可如今事以成定局,他隻能想著如何大事化小,不能連累到長女名聲。


    玉嫣又開始提著嗓子抽泣:“當朝哪個門庭沒有杖斃過奴婢?旁人都沒事,為何就非要揪著我母親這處錯?!您這般軟禁了母親,日後我娘要如何服眾?”


    玉照聽了覺得心涼,更覺得這妹妹不僅沒有人倫綱常,更是連基本的良心都沒了。


    “這點錯處?十幾條人命在你眼裏就是這點錯處?奴婢犯了過錯,報官再處理便是,為何要自己杖殺?”世家尤其注重羽毛,若是奴婢真是犯了錯,必然是報官審查後再行懲罰的,何必要自己私下仗殺?除非是根本拿不出奴婢的錯處,因私仗殺!


    還有那一屍兩命的妾氏......玉照到如今都還心底發涼。


    玉嫣一口咬定,“長姐這恐怕是懷恨在心,故意借此機會害我母親!”


    玉照也懶得辯解,那日舅舅府上撞到前來妄想提親的梁王妃、世子妃,她便心有懷疑,後來回來的路上道長也跟她說過這事兒,還是在鎮國公府筵席上多人麵前這母女兩一通宣揚......


    真是如出一轍的狠辣,肮髒。


    仔細想來,自己也確實跟道長說過一些繼母的壞話,算不算告狀呢?


    “或許是吧,林氏做的那些事你敢說你都不知情?原以為我同魏國公退了婚便也不會再招你們母女兩眼紅,也沒了那些惡心事,可你們母女兩才是心爛到了肚子裏,一肚子惡臭的爛腸子叫我惡心,我這般挨不著你們都要四處壞我名聲,到處宣揚,如今這樣難道不是她咎由自取嗎?”


    誰知玉嫣不僅不氣,反而朝成侯與上首自變故開始便一直闔著眼皮轉動佛珠的老夫人道:“父親,祖母,你們聽見了?長姐她承認是她害我母親!她承認了!”


    老夫人簡直不忍看,這孫女往日以為是個聰明的,不想竟如此蠢!是不是重要嗎?如今誰敢得罪大丫頭?


    林氏犯法這事兒擺明了就是陛下吩咐的大理寺,為的就是給大丫頭出氣,你娘的命在人手裏攥著,你不討好還說這些戳心窩子的話。


    果真是蠢貨!


    “傻站著做什麽?快把二姑娘拉下去,夢魘了不成?滿嘴的胡話!”老夫人重重一拍桌子,罵起了下人。


    立刻有人上來拉玉嫣,玉嫣終於絕望了,大概是意識到這事兒沒了轉圜餘地,沒一人站在她身後,“我沒有說胡話!你說我母親敗壞你名聲,那本就是事實......是你自己立身不端,還不給我母親說嗎......再則,你非得說我與母親刻薄你,可如今你可是好好的,可有傷你一根頭發?長姊為何這般心狠,要做娘娘了就這般不饒人!”


    玉照仿佛聽到笑話一般:“我能還好好的站在這裏,那是因為一群小人沒有本事撕扯下我的肉來,你們並非想饒了我,而是沒有能耐傷害我。可我卻有的是能耐,是我朝陛下告的狀,又如何了?允許作踐我還不允許我還手?”


    成侯聽了又生了一身冷汗,方才還抱著希冀聖上不管臣子內宅之事,今天的衣袍也不知幹了濕,濕了幹幾次。


    瞧著陛下對他長女那番維護的模樣,他如今哪敢責罵長女半個字?


    他這些年公事繁忙,顧不得內宅瑣事,至親姐妹兩人竟然反目成仇互相憎恨怨懟。


    一大家子,鬥成這般烏煙瘴氣!


    成侯輕闔眼皮,朝著門房沉聲道:“半點事都辦不牢靠,立即把二姑娘帶下去看著,若一日這般瘋癲模樣,就一日不放出來!”


    老夫人手上煽動的扇子停了下來,唏噓了一口氣,又對玉照說:“林氏的事,府裏都被瞞在鼓裏,如今知道了定不會叫你受委屈。隻是如今這關頭,再如何也不便深究,便先禁足了她,叫她去她院裏待著,等塵埃落定......自然會嚴懲她的,可好?”


    成侯眼眸動了動,朝玉照看過來。


    玉照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她記著這話,可府裏也別打著主意以為隨著時日推移她會忘了這事兒。


    “那便勞煩父親、祖母記著這事兒了——”


    ***


    翌日一早,旭日初升,禁庭宮門內開,由禁軍開道,大監李近麟奉聖旨穿過神武大街,往安仁坊內行進。


    天子腳下的百姓到底是見過世麵,立即有數千百姓遠遠看著,更有呼兒喚女者數百人,百姓速度比獵狗都快,不過片刻功夫,安仁坊內圍得水泄不通,便是有其他公侯府邸,也有好事貴族子弟與人群混雜在一處,伸長了脖子張望。


    “是信安侯府!”有人立刻認出了內侍進入的府邸——


    侯府早早派人盯著,見此派了小廝一路小跑,喘著粗氣往各房通傳:“宮中聖旨到了,宮中聖旨到了!”


    各房的老爺夫人昨日心中也有了底,早早備了起來,今日倒是不像昨日那般匆忙。


    一群女眷匆匆換了命婦服往前院接旨。


    便是連昨日就消失不見了的林氏,今日也一身命婦服裝出現在了女眷之列。


    林氏看玉照的眼光畏懼,躲躲閃閃,如今倒是不再像從前那般沉穩,處變不驚。


    左右兩邊各有一名老仆攙扶著她,卻不是繼母往日身邊的人。


    玉照便也明了,今日無論如何侯夫人都得在場,不僅如此,日後,至少在她入宮前,林氏都要坐穩這個位置。


    總不能聖旨才下,她的繼母便遭和離、休棄,皇城不出片刻所有人便會津津樂道,說她縱著恩寵得意忘形,逼迫繼母。


    到時候打的恐怕不是繼母的臉麵,而是她自己的臉麵。


    眼不見為淨,玉照倒也不在乎這些時日,她如今盼著外祖母早日入京,還有舅舅。


    玉照覺得,她已經沒有臉麵去麵對即將回來的舅舅了。


    她不敢麵對的,那便隻能交給道長了。


    第48章 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後……


    詔書雖來的匆忙,儀仗卻鋪陳了半個侯府,禮部,宗正,禁衛來了許多官員。


    晉王雙手奉著詔書,大學士李延年、高顯為副使,三人與身後一群禮部官員朝著玉照遙遙行了個頷首禮。


    晉王這才展開詔書宣讀起來—


    “陛下親諭:朕聞乾坤定位,爰成覆載之能。日月得天,聿衍升恒之象。惟內治乃人倫之本,而徽音實王化所基。茂典式循,彝章斯舉,谘聞信安侯成嶠長女成氏,鍾祥勳族,毓秀名門,淑慎性成,雍和粹純,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後。恭儉以率六宮,仁惠以膺多福。螽斯樛木,和風溥被於閨闈,繭館鞠衣,德教覃敷於海宇;永綏天祿,懋迓鴻禧。欽哉!”


    本以為如何也得有洋洋灑灑千餘來字,卻不想倒是甚是簡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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