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玻璃上倒映出一張清冷的側臉。


    在走下台階的一瞬間,他的忍耐力到了極限,差一點就回去。


    回去跟她說什麽,他也不知道。他隻知道,他有一肚子的話,憋了很多年,快憋不住了。


    比如,她當初為什麽放開他?她忽然就對他失去興致,他記得清清楚楚,她忽然間就不給他打電話了,不給他發消息了,他去她那裏,她一點也不熱情。


    是因為他說了重話嗎?時隔這麽久,邵子秋早不記得自己當初說了什麽。但他知道,他從前也說過很多重話,她都沒計較過,為什麽那一次,她就放在心上了?


    如果……如果她當時沒有放開他,仍然對他關照有加。沒有蓋蓋,她身邊沒有別人,眼裏隻有他,會是什麽樣?


    至少,許姐不會折辱他。邵子秋心想,他也不用喝那麽多酒,賠那麽多笑臉。對了,還有在影視城的那段時間,他也不用遭遇摔摔打打、磕磕碰碰。


    他的路會非常平坦,創業的路會又快又順,他的身上不會烙下那麽多不堪的烙印。


    但他沒有說。


    他最後忍住了,沒有說出一個字,因為他更加明白一個事實——就算當初他跟在她身邊,像蓋蓋那樣,也不過是另外一個蓋蓋,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她甩掉。


    她當年可能很喜歡他、真的喜歡他,但那是因為她喜歡年輕帥氣有活力的男孩。她會膩,會甩掉他,不管她表現得多麽大方、溫柔、憐惜,她都是冷酷的。


    他沒錯。


    車窗上,男人的側臉微微繃緊,下頜揚起不易察覺的弧度。


    *


    邵子秋最終還是得到了答案。


    不是他終於問出口了,而是韶音作為知名企業家、慈善家,接受了一個采訪。


    公司大老板被采訪了啊!員工們當然會關注,甚至餐廳裏、休息室、健身房等地方安裝的電視,都在播放這一幕。


    邵子秋在辦公室裏坐得累了,來公共茶水間衝杯咖啡的空當,就這麽猝不及防地看見了。


    他看見的恰好是最精彩的一部分——


    主持人問:“可以分享一下您的成功經驗嗎?”


    韶音笑著回答:“其實沒什麽。大概是我運氣好,投資都有了回報。”


    她開始跟主持人分享這些年的投資經曆。


    比如一開始,隻是投資理財產品。


    後來,開始投資“人”。比如鹹魚青年,比如上一個小朋友。


    她投資上個小朋友的事,並不是什麽秘密。因為她曾經為他跟人撕資源,後來大家都知道他背後的人是她。現在他紅了,賺很多的錢,根據兩人的協議,她當然也能分到不少。


    她還投資一些別人不看好,但她很支持的項目,包括剛畢業的孩子們的不成熟想法,包括一些特別燒錢但是短時間內看不到成果的項目。


    “那您最成功的一筆投資,是不是智誠科技?”主持人笑著問道。


    韶音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算是吧。”


    “這個我們都知道。”主持人很自然地說道,“智誠科技的創始人邵先生,曾經隻是一個貧困的大學生,他在大二那年認識了您,向您請求投資,而您沒有因為他隻是個學生,就將他拒之門外……”


    主持人說了很多。


    韶音也笑著回答了很多。


    隻是後麵的話,邵子秋都沒有聽清。他握著咖啡杯,站在那裏,周圍的一切在他的感官中都變得模糊而遙遠。


    他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一句話上——他是她的投資。


    是她眾多的投資之一。


    跟蓋蓋等人,沒什麽兩樣。如果非要說,那他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是她最成功的投資。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怎麽回的辦公室。


    也不知道怎麽坐在辦公椅上。


    他到底泡咖啡沒有,他一點記憶都沒有,隻知道放下杯子時,杯子裏是空的。


    哦,應該沒泡。他感受了下口腔和味蕾,遲鈍地想道。


    整個人塌在皮椅中,很久都沒有眨一下眼睛。


    他居然跟他們是一樣的。


    他以為他們不同。蓋蓋等人,沒骨氣,出賣自己,低三下四地討好人,獲得了額外的資源。而他脊梁挺直,謹守本心,從不對任何人彎腰,靠著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一直是這麽以為的。


    但原來,他跟那些人沒什麽不同。


    他們靠著她栽培,靠著她捧,靠著她砸錢,走到了今天。而他,也是靠她栽培,靠她罩,靠她投錢,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他一樣是靠女人,花著女人的錢,一步步走到今天。


    邵子秋不願意再想下去。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就是深淵,他已經受到足夠的震動。但是,念頭不受控製地紛湧而出——她曾經喜歡他,因為喜歡他,才願意栽培他,拿錢投資他。


    她不是因為他的才華。


    他一點都不清白,他從來不是靠著自以為的才華,獲得了最初的投資,獲得了後來的幫助。


    不是的。


    頭疼欲裂,他情不自禁地垂下頭,雙手抱住了腦袋。


    *


    “他聽到你說的話了。”灰總將這一幕匯報過來。


    韶音已經做完訪談,在休息室等人。一邊喝著香濃的咖啡,一邊隨意回答:“他總是不問,我隻好主動說給他聽了。”


    人啊,有事不能憋在心裏。


    憋得久了,就會不快樂。


    不快樂久了,會抑鬱,會生病,身體內分泌會失調,說不定還會染上頑疾。


    作為給她賺錢的一號種子,韶音有必要表示一下關心和嗬護。既然他想知道,那就說給他聽,讓他早點解開疑惑,打開心扉。趁著年紀輕,保持一個棒棒的身體,多給她賺幾年的錢。


    “好體貼啊。”灰總撇撇嘴道。


    大魔王的貼心,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至少被她關心和嗬護的邵子秋,就大病了一場。


    這些年奮力拚搏,不管多苦多累,邵子秋都很少生病。但是這次,不過吹了點冷風,感冒就來勢洶洶。


    頭疼,鼻塞,喉嚨腫痛,吃藥吃不好,打針打不好,眼睛看不了電腦和手機,一看電子屏就流淚,被要求臥床靜養。


    這一養,就是七八天。


    他每天躺在床上,什麽也幹不了。不想看電視,不想讀書。想工作,卻不能工作,也沒有人把工作帶給他。他隻能躺在床上,吃了藥就睡,睡醒了發會兒呆,吃飯吃藥,繼續睡。


    醒著的時候,腦子裏總是塞滿了亂七八糟的念頭,他其實願意睡覺。睡著了,就什麽都不想。


    偶爾也會做夢。


    夢裏,他沒有將蓋蓋介紹給她,他一直是她身邊的人,是她的心尖尖,被她捧在手裏嗬護著。


    夢裏,他驕傲極了,總是揚著下巴,從不低頭。但她依然對他很好,很好很好,比對蓋蓋還要好十倍。


    他沒吃什麽苦頭,也沒走什麽彎路,順利創辦起公司。上市的當天,他想對她說,你不辜負我,我也不辜負你,我們在一起吧!


    他之前一直不鬆口,就是因為拿了她的錢,他心裏覺得低她一頭。但現在不一樣了,他站起來了,她沒他有錢了,他們可以在一起了。


    她雖然有點傻氣,但世上不會有人比她對他更好了。他看到她,就覺得安心。不管他在外麵怎麽衝,一回頭,她就在那裏。


    然而,夢裏的他卻拿出一張卡,說道:“這些是三倍還你的錢,你走吧。”


    後麵的事,邵子秋記不清了。


    他醒過來,睜著眼睛,怔怔看著冷色調的臥室,寬敞到有些冷曠的房間,仿佛湧動著冷颼颼的東西,讓他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他摸過枕邊的手機,解鎖,打出通訊錄,找到一個號碼,撥出去。


    “喂。”電話接通後,對麵響起女人柔美的聲音,“小邵啊,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你不是在家養病嗎?身體怎麽樣了?”


    邵子秋張了張口,想說的話湧在嘴邊,卻仿佛遇到一張薄薄的,但卻突破不了的屏障,怎麽也衝破不出去。


    頭腦逐漸冷靜下來。


    苦笑溢上唇邊,他知道自己衝動了,開口,聲音嘶啞地道:“可能還要再養幾天。”


    “好好養,別大意。”電話裏傳來關切的聲音,“公司的事,有人去做,你不要太擔心。如果離開你,公司就不行了,那這些人就太沒用了,等你好起來,就把他們統統辭掉。”


    把別人都辭掉?隻留下他?


    夢裏殘存的記憶,跟現實感覺混淆了。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因為他是特殊的?她心裏麵,他是特殊的,誰都能走,隻有他不行?


    但夢裏麵,他拿錢將她打發走了。那麽一點點錢,分明是羞辱,他究竟怎麽做出來的?


    “好。”手指攥起,他垂下眼眸,隻是低聲說道。


    夢裏麵,他做錯了事。


    現實中,他沒有機會——她是他的大老板,是他的栽培者,是他的恩人,身家是他的百倍,他有什麽資格,對她說出那些話?


    直到掛了電話,邵子秋都沒有說出口。


    而他永遠都不會說出口了。


    他躺回去,閉上眼睛,忍受著一陣陣的頭痛欲裂。


    在他養病期間,有個女孩子來看望他。


    正巧,是他的小青梅,也就是女主:“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女孩將帶來的果籃放下,找地方坐了,然後笑道:“你現在是邵總,高高在上,不會覺得我攀附你吧?”


    “沒有的事。”邵子秋說道,下了床,穿著寬鬆的家居服,給她倒水。


    兩人聊了起來。


    邵子秋知道,小青梅現在娛樂圈,夢想是成為一名演員。


    娛樂圈?邵子秋頓時皺起眉頭,想起自己當年在裏麵吃的苦頭。


    “不是個好選擇。”他說道。


    小青梅哼了一聲,說道:“有什麽不好?我現在雖然不出名,但總有一天,我會成為知名演員,我還要拿影後的獎杯!”


    話到這份上,邵子秋隻能道:“祝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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