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日光透過門扇照射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塊金色的光影。秋風從窗外徐徐送來,雖有幾分寒意,卻吹得人精神越發地清明。


    很多事,其實隻要稍微想想,便能得出結論。


    “因為欲壑難填。站得越高,越會被權勢所迷失。陛下若真是暴君,不得人心,那自會有人前仆後繼來推翻他,就跟前朝一樣。但他一直努力在做個好皇帝,拔除曆朝留下的那些弊病,事實證明,大梁正向著好的方向發展,隻不過衝擊到了士族的利益。我雖是王氏之女,也是大梁的皇後,我曾答應過陛下,要與他共同守護這片江山。伯父若為了一己私利,將江山百姓置入水深火熱之中,我也不能容他。”


    王樂瑤語氣平和,可隻有她自己知道,說出這番話有多麽艱難。伯父對她有教養撫育之恩,父親不在家那幾年,她甚至視伯父如親父。事到如今,若蕭衍和家族,她注定隻能選一個,她沒有辦法用感情去選,隻能用理智。


    桓曦和覺得王樂瑤太過冷靜理智,把她自己放在皇後這個位置上,可能會掙紮痛苦,難以抉擇。一邊是生養自己的家族,一邊是自己的所愛。一個人拋棄自己的根,需要多大的勇氣和魄力。她自愧不如。


    “你希望我怎麽做?”桓曦和輕聲道,“或者說怎樣才能幫到你?”


    “我這一去,至少年前才能回來。你留在都城裏,注意四大姓的動向,隨時給我傳遞消息就好。”


    桓曦和應下,又有幾分擔心,“你和陛下雖然是做戲,但明麵上受了懲罰,恐怕底下的人都會以為你失寵了,不會再那麽盡心。你自己萬事小心。”


    王樂瑤點了點頭,桓曦和也不便久留,行禮退出去了。


    宮中的消息是走得最快的,很快全宮上下都知道皇帝生辰宴上,皇後惹怒了皇帝,並被罰去行宮的事。其中有歎息的,畢竟天家素來無情,更別指望帝王能長情。也有覺得意外的,比如常在顯陽殿行走的那幫宮人。因為平素她們看得最真切,陛下對皇後娘娘那是真的寵,說捧在手心裏也不為過,眼神更是恨不得時刻粘著她。


    怎麽這回說翻臉就翻臉了?還把皇後趕出宮,這跟打入冷宮也沒什麽分別了。


    再看皇後娘娘,隻是十分平靜地收拾起去行宮的東西。不哭不鬧,還維持著那點可憐的體麵。


    說實話做皇後是真的慘,尋常人家的夫妻吵架,女子還可以向夫君撒嬌求饒。皇後就不可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統統都要受著。或哭或鬧都不成體統,有損皇後和高門之女的尊貴與體麵。


    皇帝將皇後罰去行宮之事傳得飛快,連街頭巷尾的百姓都對此事議論紛紛。


    本來天家內宮的事沒這麽容易傳到民間,大概是人有心為之,加上之前皇帝寵愛皇後的傳言甚多,無意間就樹立了帝王深情不悔的形象。陡然之間,這種形象坍塌,民間爭相傳議,多是替皇後打抱不平的聲音。


    琅琊王氏之女,原本是何等尊貴。嫁給一個寒門出身的皇帝,最後竟換來被轟出宮的下場。


    皇後在位上,至今也無任何過失之處,皇帝如此處置,何其不公!


    王執從宮中回來,剛入家門,就聽到餘良說起此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久前他還在華林園的鳳光殿,飲酒祝壽,看長沙王投壺,明明天家是一派和樂的景象,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怎麽回頭阿瑤就被罰了?


    他轉身又要回去,餘良忙道:“二郎這是去哪兒?”


    “當然是回宮去討個說法。”


    餘良勸道:“二郎還是莫去。陛下豈是好相與的人?懲罰既然已下,便是金口玉言,再難更改。您這一去,萬一激怒了陛下,吃虧的不還是皇後娘娘嗎?既入宮門,很多事,便由不得我們了。”


    王執承認他說得有理,對於皇帝那個女婿,其實從頭到尾他都沒看上眼過。他也跟皇帝不甚親近,無話可談,就算進宮了,又能幫到阿瑤什麽呢?王執負手,沉默地走回住處,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外人不知也就罷了,他可是最清楚的。陛下連他藏匿前朝太子這樣的罪名,都可以看在阿瑤的麵上不追究。到底發生何事,要這樣處置阿瑤?


    他坐立難安,這時隨從暗中遞了個消息給他,說皇後約他明日在建康城郊的驛亭見麵。他隻能暫壓下心頭憂慮,靜待明日。


    天剛大亮,北宮門就蜿蜒而出一隊人馬,當中的車駕頂上有隻鳳凰,正是皇後坐在其中。雖然皇後被罰離宮的,但是行裝一點也不少,連夜匆匆裝了好幾輛牛車。禁軍護衛,宮人數十,聲勢浩大地從北宮門而出。


    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皇後這趟是出遊。


    但她受罰的事早已經在一夜間傳遍都城的每個角落,所以沿途的百姓都有幾分同情地看著她的車駕,議論紛紛。


    蕭衍站在城樓上,目送著那輛車駕遠去。蕭衍一直等她探出頭,回眸看他一眼。可車駕如螻蟻般越來越小,消失在天際盡頭,她都沒有露麵。


    好像真的對待無情郎一樣決絕地離去。


    蕭衍絲毫不懷疑,若是哪日他真傷了她的心,依她的性子,肯定也會毫不留情地丟下他,頭也不回地離去。時至今日,他都覺得,她所有的溫柔,順從,甚至要豁出去為他生個孩子,都是出於妻子和皇後的責任,與愛無關。


    他在她麵前,永遠是卑微的,不自信的。因為她太好了,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並且在這段關係中,她始終冷靜理智,絲毫沒有陷入情愛的樣子,走得這樣瀟灑而決然。


    此番為了配合她,他好好的生辰宴,草草結束。而且忍著半日和一個晚上沒有去見她,一大早就跑到這秋風瑟瑟的城樓,隻為見她一麵。可她連頭都不回,直接把他丟下了。


    這個可惡的女人。


    蘇唯貞能看出來主上心情很不佳。


    昨夜,他給主上磨墨,就聽到主上誤喊了好幾聲皇後的閨名,甚至還抓他的手。今早主上也是精神恍惚,差點把書卷當胡餅吃下去。


    蘇唯貞心想,主上這哪裏是罰皇後,分明是在罰他自己。


    幸好他知道,帝後隻是在做戲給別人看的。不過既然要做戲,主上就得做全了,這才半日而已,主上好像已經忍不了了。


    蕭衍被秋風吹著,覺得胸口堵得慌,整顆心都空落落的。他當初到底是怎麽想的,為何要答應放她去行宮,還要配合她什麽順勢而為?她會不會就此一去不回,或者很快就把他拋之腦後了?他要瘋了。


    蕭衍抬手按了下額頭,對蘇唯貞說:“備馬。”


    “啊?”蘇唯貞有點接不上他跳躍的思維。


    “說朕身體不適,這兩日誰也不見。”


    “主上要去哪兒?”


    “你說呢?”蕭衍瞪著蘇唯貞,眼神冒火,簡直要殺人。


    蘇唯貞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吩咐手底下的人去準備了。


    *


    王樂瑤坐在車駕中,穿著厚厚的外裳,捧著手爐。她本來就畏寒,這手爐是蕭衍給她準備的,她抱在懷中,看了看窗外。路上的樹葉大多已經落光,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枝。正是秋風蕭瑟,萬物凋零的時節。


    她不禁在想,蕭衍在做什麽呢?


    本來應該好好道別,再離開的,現在卻是連一麵都見不到了。


    他應該很生氣吧。生氣她自作主張,還要配合她演得像夫妻決裂一樣。


    他的內心深處就像住著一個孩童,一旦抓住了什麽,就不肯放手。


    王樂瑤不禁笑了笑,等回去以後再好好安撫他吧。


    竹君坐在車駕前麵,等快到了驛亭,遠遠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忙回頭對王樂瑤說:“娘娘,快到驛亭了。主君已經在等著您了。”


    王樂瑤點了點頭,吩咐停車,人馬稍作休息。


    這四腳亭是供往來行旅換馬休息所用,十分簡陋,連個遮蔽的幃帳都沒有。王執站在亭中,已經等了約半個時辰。聽到身後的車馬聲,急忙回過頭,看見王樂瑤從車駕上下來。


    她優雅從容,亦如往昔。服飾雖然沒有在宮中時那麽繁複華麗,但雅致精巧,絲毫都不顯得狼狽。


    王執稍稍鬆了口氣。


    “父親。”王樂瑤走進亭中,“您怎麽來得這麽早?”


    “娘娘。”王執行禮,“臣擔心,實在睡不著,所以提前來了。”


    王樂瑤吩咐竹君把亭子周圍守著,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靠近。宮人又在亭中布置了一番,有茶有案還有座,甚至還在周圍設置了擋風的圍障。


    隻剩父女兩人之後,王樂瑤也不賣關子,“陛下沒有罰我,父親不用擔心。”


    “那你們這是……?”


    王樂瑤直接地問道:“父親對於文獻公的事知道多少?”


    第104章 朕是瘋了。(二更)……


    她冷不防地提起文獻公, 王執一頭霧水。


    “怎麽突然提起他?”


    王樂瑤看父親的神色一派憂傷,那是種惋惜悼念之情,就知道伯父所作所為, 恐怕是瞞著父親的。父親也一直被蒙在鼓裏, 否則她要入宮之前,怎麽還會讓謝羨帶她走。本來父親的性格便正直,重情重義。但有時過於正直了, 便會有幾分不通人情世故。


    “那父親當年是因何事丟了官位?”


    王執猶豫了一下,看到女兒不追問出根由就不會罷休的表情, 輕咳了一聲。


    “因為景融想立你做太子妃。為了保全他跟你,為父隻能辭官了。”


    王樂瑤大驚,難以置信地看著王執。


    王執以為她就算不知,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畢竟薑景融堂堂一個太子,隔三差五就找借口往家裏跑,有意無意找她說話, 還給她找那些連秘閣裏都沒有的書, 甚至還找畫師畫了她的像, 就掛在寢殿的床前, 日日都要看上一眼。


    當然這些都是王執後來才從東宮的宮人那裏聽到的,此刻也不便全都說出來。


    王樂瑤還在錯愕中沒回過神。


    她跟薑景融相處的時候, 一直恭敬有禮, 甚至還有幾分疏遠。隻不過有兩回挨不住薑景融的殷切, 要他幫忙找了兩本書。她一直以為薑景融是希望跟父親關係更親近才討好她, 哪裏能想到薑景融竟然還有這麽層心思在裏麵。她並不是太喜歡薑景融的這種小心思,尤其之前她跟謝羨還有婚約,立她為太子妃,置謝羨於何地?薑景融跟謝羨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謝羨還救過他。朋友妻不可欺,若是謝羨知道他的心思,恐怕也會覺得很諷刺吧。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父親,我希望您從王家搬出去,並且跟伯父還有堂叔他們劃清界限。”


    “好端端的,這是為何?”王執疑惑道。


    “伯父他們很可能會對謝羨下手,就像當年對文獻公那樣。”


    王執手中的茶碗“哐”的一聲掉在案上,整個人好像定住了一樣,然後猛然起身,“阿瑤,你說什麽?”他的聲音似怒似疑,更多的是一種信念崩塌的驚惶。


    王樂瑤料到父親會是這種反應。父親跟她一樣,雖然骨子裏有些離經叛道,不愛被家族的各種規矩束縛,但也以出身琅琊王氏為榮。他怎麽都不會相信,自己的兄長,害死了自己昔日的好友。


    “我還沒有證據,但我此次之所以跟陛下聯手演這一出,就是因為有人想害謝羨,伯父和堂叔他們有重大的嫌疑。不管這件事是否跟他們有關,您聽我的,回去後就從王家搬出去,宅子我也給您找好了,就在阿姐的住處附近。”王樂瑤從袖子裏拿出一個房契遞了過去。


    王執慢慢地緩過來,重新坐下,口中還喃喃地念道:“怎麽會呢?為什麽呢?”


    王樂瑤知道父親一時之間很難接受,就像當初王姝瑾的事,她從蕭衍口中得知一切都是伯父的安排時,也震驚得難以複加。


    “父親,我知道要相信這些很難。您絕不能跑去質問伯父,若是伯父真有私心,您這麽做就會打草驚蛇。您現在要做的就是及時抽身,否則王家恐怕離覆滅真的不遠了。”


    王執仰頭,閉了閉眼睛,似乎有一滴淚水快而迅速地劃落他的臉頰,但很快就了無痕跡。


    “好,我會的。”最後,他很輕地說了一句,“你去吧,為父想一個人靜靜。”


    王樂瑤心中不忍,但還是起身,擔憂地看了父親兩眼,走出了四腳亭。


    竹君跟在她身後,輕聲道:“娘娘,主君沒事吧?婢子從來沒見他如此……落魄。”


    盡管有些不敬,但竹君是真的很擔心。哪怕當年主君辭了官,幾乎是身無長物地離開王家時,也依然是那般瀟灑恣意的狀態。


    “沒事,給父親一些時間吧。”


    王樂瑤登上車,吩咐離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撩開車窗上的簾子,往亭子裏看了一眼。那個青衫落拓,微微佝僂的背影,仿佛被亭邊漫黃的秋草給淹沒了。鬢邊霜白,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垂垂老矣。


    出身高門,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已經很難再說清。


    傍晚時分,車駕停在了丹陽郡下轄的蕪湖縣的驛舍。


    王樂瑤剛下車,就看到遠方天空仿佛撕裂開般,劃出一道閃電,而後傳來轟鳴的雷聲。


    “暮秋這種天氣真是罕見,娘娘,我們快進去吧。”


    這驛舍修得還算不錯,畢竟離都城不遠,往來不少官員要在此處下榻。比縣城裏的那些客舍還要來得幹淨舒適,所以竹君她們才選這裏落腳。


    驛舍的驛長和驛卒聽說皇後的鳳駕到來,早早地就在門前迎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被迫嫁給暴君之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泊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泊煙並收藏被迫嫁給暴君之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