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煥自入大梁以後, 一直都東躲西藏,也不敢上街, 怕被人發現。如今被大梁皇帝親自在街邊約見,索性也大大方方地坐下來,跟蕭衍一起欣賞熱鬧的街景。


    這個時辰,路上行人來來往往,不過大多神色匆匆,也不太會去注意街邊一個小小的攤子裏坐了什麽人。他們若知道, 影響大梁和大魏國運的兩位重要人物就坐在這裏, 恐怕會震驚得說不出話。


    元煥看到傅陽縣衙就在對麵, 眼神閃過一絲警戒。


    “朕昨夜一直在想, 你要那張藏寶圖做什麽?甚至不惜以身犯險,潛入大梁, 還暴露了梁郡太守是你的人。”


    元煥拿碗的手微微一僵, “當然是受王妃所托, 想見見你的皇後。”


    蕭衍瞥他一眼, “你拿這種鬼話來騙朕?知道朕為何在此處見你麽?你最好說實話,否則就不用回北魏了。”


    元煥皺眉,不知自己哪個行為引起蕭衍的懷疑。


    “你不想給王氏治病了?我的巫醫可是找到法子了。”


    “你不必一直用皇後分散朕的注意力,朕還沒昏聵到喪失理智的程度。”蕭衍喝了一口水, “皇後生孩子,對朕來說,隻是錦上添花的事。你跟她並無血緣關係,朕不必手下留情。說吧,別浪費時間。”


    元煥早就知道蕭衍的厲害,當年蕭衍出使北魏的時候,那般凶險的環境,最後都能逃脫,心智決斷都不同於常人。


    他歎了口氣,不得不老實交代,“有人給我傳消息,說你要去田獵,正是下手的絕佳機會。要我親自把你拖住幾日,事成之後,將你那支中軍的底細告訴我。元翊那小子幾次派人潛入大梁,就是為了探查北府軍和中軍。北府軍還能知道查到一些,你那支中軍到底藏在什麽地方,何人是統帥,人數多少,元翊一點都查不到。因此,皇兄不敢輕舉妄動,就怕中軍和北府軍聯合起來,所以命我們利用你們君臣的矛盾,臨川王府,顧家的事,都是我暗中推波助瀾的。不過你多少也猜到了。”


    蕭衍道:“朕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中軍的事,隻有朕知道,給你消息的這個人,很可能就是給你畫了個餅,目的隻是在拖住朕。若沒有皇後和藏寶圖的事,朕險些就被你騙過去。”


    中軍本就是他訓練用來對付北府軍的,因此是絕密,外人不可能知道。


    “藏寶圖是真的。”元煥肯定地說,“我隻是好心提醒你,你想那藏寶圖隻可能落入位高權重的人手裏,你覺得他們會用這筆錢做什麽?”


    “招兵買馬。”蕭衍幾乎是立刻想到了這四個字。


    朝中最有能力跟他相抗衡的,就屬王家了。因為王家手裏有軍隊,扼住建康的咽喉之地。王家二娘子出事以後,王允這陣子都稱病不朝,不知是覺得丟臉,還是另有圖謀。與王執的五經館辦得風生水起不同,與謝臨更進一步不同,王允這個琅琊王氏的宗主,倒像是徹底消沉下去了。


    畢竟會稽王那件事以後,王允等於跟皇室撕破了臉,再想進到三公之位,與謝韶平起平坐,除非能立下大功。本來他隻要將親生女兒嫁進皇室,憑著一門兩女皆入皇室的顯貴,便可獲得榮封,所以才敢鋌而走險。可如今功敗垂成,反落得名望受損的下場。依王允那向來驕傲不可一世的性子,怎可能乖乖認命。


    元煥看到蕭衍臉上閃過很多複雜的情緒,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地說,“你是不是想到了王家?那是皇後的母家,真到了你們兵戎相見的那一日,便意味著王家跌落雲端,輝煌難覆。皇後應該會傷心欲絕吧。畢竟琅琊王氏,騰雲冠峰,一直是天下士族的領袖,她引以為傲的家門。你說你深愛的女人能接受家門傾覆嗎?我勸你好好權衡,水一旦潑出去,就很難再收回來了。”


    蕭衍冷冷地看著他,“不用你操心,你還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元煥從容地笑了笑,氣定神閑地摸了摸手指上的鷹戒,“我人都坐在這裏,還不是任由你處置?不過你別打我巫醫的主意,他隻聽命於我。我想你會放了我的,畢竟你自己家裏的矛盾都沒解決,應該不想再惹我這個外麵的麻煩。我們倆彼此彼此,就放過對方吧。”


    雖然元煥自信的樣子讓蕭衍覺得很不悅,甚至想就此把他送進傅陽縣衙。但蕭衍得承認,他說的話很有道理。


    內患不除,他是沒辦法再分精力去對抗北魏。扣下元煥,剛好給了魏帝出兵的借口,等於自找麻煩。


    “皇後的不孕之症,你有辦法治?”蕭衍轉而問道。


    元煥知道他這是妥協了,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過去,“這是老巫醫想的法子,可以試一試。這上麵的藥材,你們應該都能找到,就是皇後得吃一點苦頭。你若舍不得,幹脆便不要孩子了。”


    蕭衍打開紙掃了一眼,目光落在最後的那行字上,定了定,然後將紙收了起來,起身道:“朕會命左衛將軍親自把你送出關,梁郡的太守,朕也換掉了。朕不想再在大梁境內看見你。”


    元煥笑道:“但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蕭衍不理他,徑自離開了小攤子。


    *


    會稽郡郡治山陰縣的北郊,有一座原本屬於前朝的行宮,如今專門辟為會稽王的王府。王府外有重兵把守,平日人員往來,都得嚴格檢查腰牌。


    薑景融在書房裏看書,身邊有兩個美妾相伴。


    一個負責磨墨,不時用眼神勾纏他,另一個給他捶肩,時不時就要貼在他的後背上,在他耳邊吹吹風。


    薑景融知道這些女子都是某些人的眼線,麵上雖裝作樂在其中的樣子,但心中清明得很。


    書房的門扇忽然被用力推開,盛裝的王姝瑾大步進來,對那兩個侍妾吼道:“滾出去!”


    那兩個侍妾麵麵相覷,都看向薑景融。


    薑景融淡淡地說:“沒聽王妃說嗎?先出去吧。”


    兩個侍妾這才站起來行禮,然後心有不甘地退出去了。經過王姝瑾身邊的時候,甚至還頗為嫌棄地瞄了瞄她。好像在說,一無姿色,二無氣量,除了出身好點,有什麽了不起的。


    王姝瑾很想抓住她們狠狠懲治,但她們同出四大姓,都是登記在宗冊的,她沒資格動她們。


    她隻能大步走到薑景融麵前,用力把他桌案前麵的書卷全部都掃落,陰鷙地看著他,“我聽說西廂房那個懷孕了?你居然沒讓她們喝避子湯,我才是你的正妃,你竟然讓一個侍妾比我先懷孩子,你將我置於何地!”


    薑景融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口氣疏離,“本王一個月,大半時間都宿在你處,你的肚子不爭氣,難道本王還要為你殺自己的孩兒嗎?”


    “表兄,你忘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嗎?”王姝瑾泫然欲泣,企圖要他的憐惜。


    薑景融繼續低頭看手中的書卷,“就是因為顧念這情分,本王一直待你不薄,禮敬有加。你應當明白你我的處境,很多事都生不由己。你是王氏之女,會稽王妃,言行舉止都要注意分寸。本王今夜要看書,你先回去吧。”


    王姝瑾要的才不是什麽禮敬有加,她還欲再說,竹韻也在旁勸道:“王妃,婢子帶您回去吧。”


    王姝瑾忽然悲從中來,伏案大哭,手用力地抓著案沿,“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本來應該是太子妃,皇後,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如今卻被囚在這不見天日的王府之中,連上街逛逛的自由都沒有!我才是王氏血統最尊貴的女兒,命運為何如此不公!王樂瑤和謝魚搶走了本該屬於我的一切!”


    她提到那個名字,莫名地觸了薑景融一下。他那張臉溫潤如玉,人畜無害,眼神卻透露出幾分譏誚,“若非你們合謀算計臨川王,被陛下察覺,你也不至於淪落到給我做王妃。你若是不甘心,大可以給你父親母親寫信,想法子叫他們接你回去便是。”


    “薑景融!”王姝瑾叫道。她口裏噴出了酒氣,大概是喝了酒才過來的。


    竹韻知道王妃再這麽鬧下去,恐怕要被會稽王厭惡了,連哄帶騙地把她拉了出去。


    薑景融也不在意,繼續看書,案上的燭火忽然晃動了一下,門扇映出一個影子。


    薑景融說:“恭候多時了,請進吧。”


    門扇被推開,一個戴著黑色風帽的人走了進來,停在他麵前。


    第96章 謀。(二更)……


    一道黑影籠罩在薑景融的頭頂, 薑景融抬頭,笑得坦然,“怎麽, 王公在孤麵前, 還需要這麽神秘嗎?”


    那人將頭上的風帽摘下,露出一張清瘦而孤傲的臉。


    “太子殿下。”王允抱拳行禮。


    薑景融抬了抬手,門扇被外麵的人關上。他起身走到王允的身邊, “孤猜到你會來,蕭衍一離開建康, 你便迫不及待了。”


    王允疑道:“殿下如何知道都城中的情形?”


    薑景融抬頭看著窗外高懸的明月,清冷的月輝灑在他的臉上,他的神情淡到極致,“孤怎麽說也是前朝太子,偌大的朝廷,難道找不到一兩個對孤忠心之人?再者, 就算蕭衍將這會稽王府圍成銅牆鐵壁, 你們四大姓想要傳遞消息, 也是易如反掌的。對吧?”


    王允覺得自己以前真是小看了薑景融。原以為他就是個隻會玩弄風月的太子, 心思單純,沒想到隱藏得如此深。


    薑景融接著說:“當年, 姑母進宮時, 無意間聽到了父皇跟祖母的對話, 知道了仇池國藏寶圖一事, 回去就告訴了你。蕭衍攻打仇池時,那張藏寶圖被你的人趁亂拿走。我父皇幾次試探你,你都拒不交出藏寶圖,父皇察出你有不臣之心, 所以他才聯合謝韶要扳倒你。這些事,孤都是從父皇身邊的大長秋那裏聽來的。”


    王允的臉色慢慢僵硬,但仍是一動不動地站著,身姿如青鬆般挺拔。


    “但你萬萬沒有想到,謝韶雖然功敗垂成,卻拿走了一半的藏寶圖。你發了瘋一般地找,甚至不惜弄死謝韶,也沒找到那剩下的半張藏寶圖。所以,你幫著蕭衍算計我父皇,在他的大軍攻入建康的時候,你命北府軍按兵不動,以保存實力,順便又對蕭衍表達了投誠之意。然後趁著宮人內亂之時,將整個建康宮翻了個遍,可惜還是沒能如願找到。”


    王允的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聽殿下的意思,知道那另一半藏寶圖在哪裏?”


    薑景融用手捏著王允的肩膀,“孤若知道,並獻計找到那半張藏寶圖,王公可願與孤合作,幫孤拉下蕭衍?事成後,孤可給你三公之位,或者你要加九錫之禮?孤隻要蕭衍的命,並不在意皇位。”


    王允看著眼前跳動的那點燭火,目光灼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內心潛藏的欲望終於被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那一向淡然的神情,逐漸破裂成野心勃勃的笑容。加九錫就意味著,一國軍政大事全由他裁決,並且篡位易如反掌。


    從知道仇池國那張藏寶圖開始,他就在想,琅琊王氏,百年名門,為何要屈居人臣?他手中有北府軍,又有取之不盡的寶藏,完全可以取薑氏而代之!隻是此事被謝韶發現,廢帝幾次三番試探,要他交出藏寶圖,他當然不肯,反逼廢帝給他加九錫之禮,都被廢帝拒絕了。


    廢帝昏聵無能,不配為君,他才是眾望所歸。


    經此一事,他跟廢帝之間本也是勢如水火,就算沒有蕭衍起兵,他也早晚要反的。所以他眼看著大齊江山傾頹,薑氏覆滅,沒有出手救援。他原以為將王氏之女嫁入皇室,可以換來王家的榮耀,他也可以更進一步,與曾經的謝韶平起平坐。沒想到蕭衍步步緊逼,通過連番的動作,提拔寒門,打壓士族,眼見皇帝威望如日中天,而士族卻山河日下。


    他自然不甘心,所以跟命運打了個賭,若是王姝瑾能順利嫁入蕭家,他便可以再等幾年,把蕭衍熬死,整個大梁江山便盡歸他掌握。若是事敗,他便會與薑景融合作。


    一頭猛虎和一隻狐狸,顯然後者更好掌握。隻要推翻蕭衍,他加九錫之禮完成,薑景融也就沒有用了。但那之前,還是需要這個前朝太子,來召集四方義士,才顯得名正言順。


    “殿下有何計劃?以蕭衍隻能,推翻他並不是簡單的事。”


    “孤覺得要先取回那半張藏寶圖,無後顧之憂,再謀大事。孤覺得,藏寶圖既然是謝韶所拿,謝家一定有人知道。孤已經給王公指明了方向,至於接下來要怎麽做,全看泰山大人的了。”薑景融說完,拍了拍王允的肩膀,先行離開了書房。


    王允又獨自站了會兒,重新戴上風帽。他沿著來時的路回去,路上忽然撞見了竹韻。竹韻手中端著碗,剛從廚房過來。起初竹韻也沒認出他,兩人隻是擦身而過,後來王允聞到那藥的味道不對勁,叫了一聲:“等等。”


    竹韻聽出他的聲音,驚訝道:“府君?您怎麽來了!”


    王允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把竹韻拉到角落裏,看著那碗湯汁,“這是何物?”


    “這是醒酒湯,王妃每日借酒消愁,婢子都要給她熬這湯藥,免得她喝傷了身體。”竹韻歎了口氣。


    王允拿過藥碗聞了聞,“這湯藥有問題,裏麵加了別的東西,不能再給王妃喝了。”


    竹韻嚇了一跳,連忙跪在地上,驚慌道:“府君,不是婢子做的!婢子對王妃忠心耿耿,絕不可能害她!”


    王允知道竹韻沒那個膽子,她的身家都還捏在薑鸞的手中,怎敢害阿瑾。


    “我知道不是你,起來吧。”王允道,“這會稽王府魚龍混雜,我會安排一個信得過的郎中到過來,以後阿瑾所喝的湯藥都要經過他查驗,聽清楚了嗎?”


    “是。”


    “還有,我來過這裏的事,不要告訴阿瑾。你勸她萬事忍耐,一定還有重回建康的一日。”


    竹韻用力地點了點頭,心中狂喜。府君這話的意思是,她們還能再回去?她原以為,她們要在這會稽王府被囚禁一輩子,沒想到還有出頭之日。


    若王妃知道,不知該多高興。


    *


    王樂瑤悄無聲息地跟著蕭衍回到都城,顯陽殿裏外都已經被安排妥當,宮中自是無人發覺。過了兩日,她就以病好為由,重新露麵,第一件事就是去壽康殿探望張太後。


    張太後再見到她,十分喜悅,拉著她不肯鬆手,“你這一病就是快一個月,萬幸是好了。”


    如意道:“娘娘不知,太後有多想您呢。每日都要在婢子耳邊念叨幾遍,婢子這耳朵都聽出繭了。”


    張太後伸手指著她,笑到:“她是嫌我老了囉嗦了。”


    “太後冤枉婢子了,婢子哪裏敢這樣想。”


    兩邊都笑了起來。


    “我沒事,讓母後擔心了。”王樂瑤握著張太後的手,她自小沒有母親,這個婆母待她十分親厚,從沒有為難過她半分,在她心裏,張太後就如同母親一樣。她因為欺騙了張太後,心中難安,想要解釋一番。


    張太後似知道她所想,輕輕拍著她的手背,“不必多說,沒事就好。看到你們平安,我就知足了。倒是二郎,你生病的這些日子,他魂不守舍的,看著真叫人心疼。你可要好好寬慰寬慰他。”


    王樂瑤道:“我知道。今日來,也是想跟母後說此事。陛下的生辰馬上就要到了,陛下不讓大辦,我想著就把家人都請進宮裏來,好好熱鬧一番,您覺得怎麽樣?”


    “自然好啊。長沙王不是馬上就要回荊州了嗎?趁這個機會,既為二郎慶生,也為他們一家踐行。”張太後道,“此事交給你去辦,好好辦,別吝惜錢。皇後,你也不用一味地遷就我們,二郎娶你也不想委屈你的。”


    王樂瑤點了點頭,心中對張太後更是歉疚,她生不出孩子,如何對張太後,還有蕭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從傅陽縣回來後,蕭衍絕口不提此事,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她卻不能心安理得,始終對此難以釋懷。


    “母後,我……”


    王樂瑤還沒說完,蕭令嫻從外麵跑進來,撲進張太後的懷裏,“大伯母,我不要回荊州,更不要跟那個女人一起回去!我要留在都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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