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他們再不識好歹,有理也會變得無理。若是在前朝之時,他們還可以用很多共同的利益來掣肘皇帝。可眼前的這位,出身寒門,統兵千萬,簡直是刀槍不入,士族再逼,隻會適得其反,最後不僅保不住廢太子,連現在的地位都會丟了。


    失信於前朝皇室是小,失信於天下,才是最可怕的。


    “臣等會盡快擬定名單,呈給陛下過目。”王允說道。王氏為四姓之首,王允都已經開口,其他人自是無話可說了。


    “很好。會稽王妃,王府長史和衛率等品階,皆是按照本朝官班令所設,你們可要想清楚人選,不得怠慢了會稽王。”蕭衍蜻蜓點水地補了一句,然後對謝臨說,“除了尚書右丞,其餘的人都退下。”


    王允等人行禮,陸續退出中齋,隻餘謝臨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上。


    他的年紀,資曆都不如另外三家的宗主,對於皇帝單獨留下他,滿心的疑問。


    “臨川王看中了你的妹妹,想要娶她做王妃。”蕭衍開門見山地說,“朕原想著與謝夫人商議此事,不過眼下看來,沒這個必要了。這是朕對謝家單獨開出的兩個條件,一是讓謝羨擔任五經館博士,二是令妹嫁給臨川王。”


    “陛下何故如此?”謝臨情急之下,咳嗽了兩聲,麵色更顯蒼白。謝氏是甲族,讓三弟去教寒門,其餘的士族會如何看謝氏?至於阿魚的婚事,他如何能這般隨意地應下?


    蕭衍索性把話說明白,“有人曾看見謝羨私會北魏太子。”


    “陛下,臣弟絕不會……”謝臨欲替謝羨辯解,蕭衍抬手阻止他,“那塊石碑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心中都有數。朕不繼續往下追查,是因為那塊石碑現世本身並不是壞事,隻不過有人借此大做文章罷了。五經館是朕為了選拔官吏所創,謝羨出任五經博士,不算辱沒了他。臨川王也是真心想娶令妹,謝夫人那邊,就由你去告知了。”


    謝臨看著皇帝,千言萬語都凝結在口中。


    皇帝根本沒有給他再開口的機會,揮了揮手,便讓他退下去了。


    *


    蕭衍以雷霆之勢解決了廢太子一事,他沒將事情的詳細經過告訴王樂瑤,但竹君還是聽到了外麵的傳言,回來複述了他加諸給四大姓的條件。


    王樂瑤心想,蕭衍果然還是那個蕭衍,絕不肯吃虧退讓。表麵上看,他是放過了廢太子,實際上,卻是把之前士族逼他陷入的那種境地,又報複般地推還給了士族。


    竹君悄聲說:“娘娘,陛下也太狠了,這麽做,四姓都得綁在會稽王的身上,以後會稽王有任何風吹草動,最先遭殃的就是四姓。以前婢子覺得陛下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寒門武夫,沒想到他這麽厲害。”


    “他哪裏是個武夫,分明是隻大老虎。”王樂瑤笑著搖了搖頭。


    “娘娘還笑得出來,陛下以後要是這麽對付您怎麽辦……”


    王樂瑤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宮女在殿外說:“娘娘,揚州刺史的夫人遞了帖子求見。”


    王樂瑤不知道陸氏這個時候跑來幹什麽,但還是放下筆,讓宮人去把她帶進來。


    陸氏一見到王樂瑤就跪在地上,“娘娘,您可得為我們王氏做主啊。”


    “堂嬸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王樂瑤讓竹君過去扶她,陸氏卻不肯起,拿手巾印著眼角,“陛下要四姓各選出一名女子送去給會稽王,宗主挑中了我家的阿芙,這也就罷了。阿芙好歹是我們這房的庶女,比其它幾姓那些不知道跟宗主房隔了幾房的族女強多了吧?可是四家女眷居然為了爭會稽王妃之位,爭吵不休。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王樂瑤想了想說:“此事我不能做主,還是等伯父將名單呈給陛下,由陛下定奪。”


    陸氏一聽,心中就不樂意,覺得她是有意推諉。


    “娘娘,您可不能不管啊,阿芙怎麽說也是您的堂妹,因為入選之事,已經哭過好幾次。我們都知道陛下看重您,那會兒朝臣勸陛下放了會稽王,陛下誰的話都不肯聽,您去了一趟中齋,陛下就鬆口了。不過是為阿芙要個會稽王妃之位,就是您張張嘴的事情吧?何況阿芙的身份,也的確在其餘三姓之上。會稽王本就是陛下的眼中釘,阿芙跟了他,以後的日子能好到哪裏去?依阿芙那柔弱的性子,若沒有王妃之位傍身,可怎麽活啊……”


    第65章 不配。(一更)……


    王樂瑤覺得陸氏真是太杞人憂天了, 先不說王妃之位落在誰家,光是另外三姓選出的人,就大有問題。


    會稽王怎麽說也是前朝的太子, 又被封了郡王, 那是跟陛下的親弟弟臨川王同一班階的郡王,四姓的宗主房舍不得自己的女兒也就算了,怎麽可能是一些不知姓名, 隔了好幾房的族女和庶女去做王妃?這不是在侮辱前朝皇室和陛下嗎?


    蕭衍在走這一步的時候就想好了,不會讓四姓輕易搪塞過去的。


    這人是睚眥必報的性子, 他心中清楚怎麽拿捏這些士族高門。


    王樂瑤說:“堂嬸,郡王妃的品階在一應命婦之中,僅次於皇後,與三夫人並列。您認為陛下會隨便讓一個人給會稽王做王妃嗎?別說是陛下,恐怕朝臣都不會同意的。陛下那時便說了,按照官班令來選王府的官吏, 那麽長史是幾班?衛率又是幾班?你先把這些問題想清楚了。”


    陸氏愣了愣, 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難道其它幾家根本還沒選出合適的人來, 那幾個婦人隻是隨口說說糊弄她的?豈有此理!她陸氏原也不算上等士族, 不過是有些錢,加上能幫到當時還沒出頭的王讚, 才能嫁到琅琊王氏。別家那些甲族出身的女眷, 私底下本就看她不起, 所以她才要千方百計爭口氣!


    一眾女兒裏頭, 就阿芙最為貌美,而且柔柔弱弱的,與皇後頗為相似,男人就好這口!她盤算著就算阿芙不能進宮, 也能借皇後的光,嫁個好郎君,給家中博個好前程,現在卻隻能去給會稽王做妾室!


    她實在是不甘心!越想越不甘心。


    竹君順勢把她扶了起來,鄭重地說:“夫人,這件事是陛下決定的,您求娘娘也沒用。上回廢太子的事,娘娘已經替士族向陛下開口了,可總不能一有什麽事,就拿娘娘出去擋著吧?娘娘和陛下之間再好的感情,也經不起這般算計的。您若是為府上的娘子好,還是回去聽府君的安排吧。”


    陸氏心裏想著,幾時輪到你一個侍女來教訓我了?可竹君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了,她是皇後的貼身侍女,顯陽殿上下都得聽她的,不再是以前王家的一個下人,可以任由她嗬斥了。


    陸氏又看了王樂瑤一眼,見王樂瑤正低頭翻看賬冊,似乎不欲再多說的樣子,頓時覺得悻悻的,便行禮告退了。


    果然不是自己生的,就算一樣是王家人,心哪裏會向著她?


    竹君見陸氏走了,才說:“刺史夫人真是貪心,還想再讓娘娘出麵,為她的庶女爭王妃之位。臨川王看中的可是謝家宗主房的娘子,會稽王分明是跟臨川王平級的,一個王氏隔房的庶女也能去爭王妃之位嗎?娘娘,會稽王的事您可不能再管了。若是惹得陛下不快,傷了夫妻情分就不好了。婢子看,陛下對您可是用了真心的,比王家那些不相幹的人對您都好。您犯不著為了他們,去得罪陛下。說白了,在這宮裏,連主君都幫不到您,隻有陛下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王樂瑤看向她,支著下巴,嫣然一笑,“以前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竹君咳嗽了一聲道:“之前是因為大婚那夜,陛下實在太嚇人了。近來婢子看著,陛下對您是真好。政務再忙,一有空就來陪您用膳,身邊也沒亂七八糟的女人,還記著您的生辰,您的喜好,不讓您受委屈。別說他是皇帝,就是尋常人家的男子,又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


    王樂瑤知道蕭衍對她很好,他在努力學著做一個好男人,好郎君。


    他雖然不懂風月,不通經義,大多時候也不會說什麽甜言蜜語。


    可是他會因為她的習慣,而遷就她,會顧念她的感受,會帶她去看那漫天星光。她在他的麵前,不用做那個嚴謹端莊的大家閨秀,而是可以任性,逾矩的小女孩。從小到大,她一直都被框在各種規矩中,總有人告訴她這樣不對,那樣不行。她壓抑著,不敢釋放出來的,其實也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


    跟蕭衍在一起,她好像才真的活成了自己。


    她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覺得不能再想下去了。


    隨後,宮女們抱著一大堆的東西進來,王樂瑤不解地看著她們,其中一個說:“娘娘,這是各國使臣進獻給您的東西。”


    “怎麽會給我?”


    宮女說:“大概是您成功勸服陛下放過會稽王的事情傳出去,使臣們都趕緊來巴結您呢。”


    這些使臣還真是會見風使舵。


    王樂瑤走過去,看到有玉璧,有錦帛,還有高麗人參,其中有個籃子蓋著紅布,裏麵還動了一下。王樂瑤退後一些,警覺地問:“這是什麽?”


    宮女把紅布掀開,裏麵是一隻圓滾滾的白色小貓,毛像雪一樣全無雜質,須長,臉圓,眼睛是藍色的,宛如寶石一般。


    滿殿的宮女心都快化了,全部圍過來看著小貓,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竹君把小貓從籃子裏抱出來,一邊摸著它的頭一邊走到王樂瑤的麵前,“娘娘,您要不要抱一下?”


    王樂瑤遲疑地伸出手,其實她不太習慣親近這些小動物。王家的人都不太喜歡養活物在身邊,大概是嫌髒。


    暖暖的,毛茸茸的一團到了她的懷裏,發出“喵嗚喵嗚”的聲音。


    “這是哪國使臣送的?”竹君問道。


    “好像是薩珊波斯。”


    這個使臣倒是挺會送東西的,這貓的品相看起來極其名貴,女子大概都拒絕不了的。


    兩個女史見狀欲言又止,其中一個還是忍不住說道:“陛下常來這裏,您還要孕育皇嗣,還是別養比較好。”


    這些畜生可不知輕重,萬一傷了陛下娘娘,再者傳了病氣給娘娘,就不好了。


    王樂瑤也沒有真的想養,隻是看它太可愛了,忍不住想抱一抱,逗一逗。這是波斯使臣送來的東西,也不好隨意處置,她抱著貓說:“竹君,派人問問陛下在中齋嗎。若在的話,我過去會不會打擾到他。”


    竹君立刻派了一名宮女去中齋詢問。


    蕭衍正在裏麵見謝羨,聽到蘇唯貞的耳語,點頭道:“朕不忙,讓她過來吧。”說完後,又看向謝羨。


    謝羨接著道:“我可以出任五經博士一職,但關於小妹的婚事,還請陛下三思。”


    那日謝臨把蕭衍的話傳回去以後,全家上下都很震驚。謝魚尤甚。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當日臨川王從洛陽館追出來,向她討要棋譜,後來又借討教棋藝約了她兩三次,竟然是存著要娶她的心思。


    而且按照陛下的說法,此事還無轉圜的餘地。


    她不喜歡臨川王,她喜歡的一直都是士族所出的那些翩翩風度的貴公子。但她又不敢忤逆聖意,隻能自己偷偷躲在房間裏哭。


    謝家隻有這麽一個嫡女,父兄自然都寵著她,婚配的事向來也考慮她自己的意思。


    謝羨想,此事到底是因他而起,還是由他進宮向陛下說明。


    蕭衍靠在憑幾上,一邊看奏疏一邊說:“怎麽,朕的弟弟配不上你謝氏之女?”


    這話莫名刺到了謝羨。


    在他私心裏,的確是配不上的。他們王謝是當時並稱的名門望族,祖上出過多少叱吒風雲的人物,皇室先是搶了他的妻,現在又要搶他的妹妹,這不是欺人太甚嗎?若是父親還在,謝家何至於此!


    謝羨的手在袖中慢慢地握緊,然後看向皇帝,“陛下覺得,出生不同,成長環境不同的兩個人,強行配在一起,會幸福嗎?小妹並不喜歡臨川王。”


    蕭衍不以為然,“現在也許不喜歡,等成了親,生了孩子,自然就有感情了。”


    謝羨閉了閉眼睛,連呼吸都沉重了幾分,這個人是皇帝,言語怎能如此粗俗!阿瑤跟他朝夕相對,該是何等的煎熬?他心頭蔓延起絲絲痛意和恨意,他年少時便珍愛的女孩子,那麽美好,被強行送到了這個莽夫的懷裏,簡直是糟蹋了她!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再讓妹妹重蹈覆轍了!


    甲族和寒門,豈能相配!那是暴殄天物!


    蕭衍知道謝羨很不服,某種意義上來說,謝羨才是真正能配得上阿瑤的名門公子,有才也有貌,家世相當,才學相當,他們才是同一類人。他們可以談經義,可以撫琴相和,下棋作畫,有很多相同的愛好,共同的話題。


    這些可能都是蕭衍做不到的。


    也許是報複心理作祟,也許是為了打擊謝羨的傲氣,蕭衍就是想讓他親眼看一看,阿瑤跟自己在一起時,是什麽樣子的。


    什麽門當戶對,青梅竹馬,還不是輸給了他!隻有他才能名正言順地擁有她!


    “陛下,娘娘過來了。”蘇唯貞在殿外說了一聲。


    謝羨渾身一僵,正要告退,蕭衍給蘇唯貞遞了個眼神,蘇唯貞會意,便帶著謝羨到偏殿去了。


    謝羨不懂皇帝是何意,為何不讓他走。可是馬上,他就看到朝思暮想的人進來了。


    她穿著紫色的大袖衫,上麵繡著精美的團花,一條水色的飛花佩帛挽在臂間,懷裏還抱著一隻白色的小貓。


    印象中,她一直喜歡素雅,無論是衣飾或妝容,入宮之後,皆華貴了不少,透著天家的雍容氣派,變得有些陌生。


    她依舊是那般仙姿玉貌,體態好像還豐腴了些。隻是神情跟從前明顯不同了,從前有種淡然疏離之感,就像高高在上的神女,如今眉宇間神采飛揚,好像沾染了人間的煙火氣。


    跟他想象中的鬱鬱寡歡,完全不一樣。


    謝羨有幾分震驚,又有幾分困惑。


    “陛下快看。”王樂瑤旁若無人地走到蕭衍的麵前,把懷裏的小貓給他看。


    “這是何物?”蕭衍放下奏疏,問道。


    “薩珊波斯的使臣送的貓,女史說我不能養,我想著把它送給母後,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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