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樂瑤嚇了一跳,連忙擁緊被子。定睛看去,才發現帳上投下一個頎長俊雅的身影,帶著煙雨般的朦朧。


    “謝羨?”她試探地叫了聲。


    帳外的人應下,解釋道:“我坐著無事,想來你房中拿本書看。這便出去,喚竹君她們進來。”


    說完,那道身影便從帳上消失了。


    王樂瑤整個人還有點懵,半晌未動。雖說這人是她的未婚夫,也並非沒出入過她的閨房,但三年多不見麵,陡然這麽相見,還是有幾分陌生人的局促。


    過了會兒,竹君帶著幾個侍女進來伺候王樂瑤更衣。那些年紀小的侍女,各個臉上都是一層紅暈,話也比平時少多了,好像都變得矜持起來。


    “他來了,你們怎麽不叫我?”王樂瑤便問。


    竹君道:“公子說您今日在洛陽館下棋,耗費心神,定是累著了,不讓婢子們進來打擾。”


    “他來多久了?”


    “快兩個時辰了,婢子讓他明日再來,他卻不肯走。”


    王樂瑤打扮好,走到外間,見謝羨端坐在榻上,青衫舒展,手捧書卷,黃昏的光線勾勒著他溫潤的側影。他生得非常俊美,麵如冠玉,一雙眼睛就像濃墨,風雅而有韻致。


    這才是標準意義上的美男子。


    謝羨微微抬頭,看到眼前再不是三年前的豆蔻少女,而有了成熟的氣質。說是明豔,卻如春風般宜人。說是溫柔,卻有種如月的清冷。


    一種美人如花隔雲端的感覺。


    他淺笑,聲音有絲壓抑:“吾家有女初長成。”


    第13章 我們的婚事,不如退了吧。……


    王樂瑤跟謝羨很熟悉,自小相識,青梅竹馬。她以前也並不反感嫁給這個人。


    她記得自己小時候頗有些依賴他,大概他補足了母親的那份溫柔和包容。


    可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他們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開,成為各自家族希望的模樣。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與人相交話說到幾分。他們太相似,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不會越雷池一步。


    在永安寺聽謝夫人說那番話之後,她感到失望的不單單是這樁婚事,還有他們所處的位置。


    她好像已經能看到往後餘生的光景。


    從一座高牆移到另一座高牆裏頭,甚至更加沒有自由,還有個嫌棄自己的婆母。她自認不是那種左右逢源的人,有些活在自己的天地裏,謝羨不能隨時看顧她,以謝羨恭順的性子,早晚會因夾在母親和她之間而產生怨懟,這樣的日子,想想便覺得窒息。


    “你這麽急來找我,有什麽事嗎?”王樂瑤在謝羨的對麵坐下來,淡淡地問到。


    謝羨察覺到她的冷淡,“阿瑤,你在怪我嗎?怪我三年都沒有回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


    那個時候,他的父親離世,然後她的父親也出事,他們都離開了都城。


    三年發生了很多人事變遷,甚至改朝換代。


    “你為父守孝三年,本是應當的,我怎會怪你?你若有事,明日再說也不晚,何必急在今日。”


    “我就是想見你。”謝羨走到王樂瑤的麵前,慢慢地蹲下來,執著她的手,“阿瑤,今歲立秋之時,我娶你可好?”


    他的眼神溫和而專注,蘊含著沉甸甸的東西。就像藏在大海深處,無論時移事遷,都不會改變的東西。


    王樂瑤沒有立刻回答。


    這時,竹君和侍女們端著食案進來,看到兩個人氣氛不對,便說:“公子也沒用膳吧?不如跟娘子一同用些。”


    謝羨看向王樂瑤,似乎在等她同意。


    連這種小事,他都會征詢她的意見。


    “一起吃吧。”


    侍女們見娘子答應,都很雀躍。


    竹君站在娘子身邊,幫她布菜,侍女們都想給謝羨布菜,你推我搡的。謝羨叫了自己的小廝長風進來,那些侍女才怏怏地退下去。


    一頓飯吃得異常安靜。士族高門,都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兩個人都專注地進食,沒發出丁點聲響,最後吃完,餐盤和食具幾乎都還保持原樣。等到飯後,侍女端了漱口的茶水來,又擺上了時令的水果和精致的糕點。


    謝羨自己找話題,打破沉默,“我一進城,就聽說有位娘子在洛陽館挑戰北朝的高手,下的還是盲棋,就猜到是你。可惜我趕去的時候,熱鬧已經散了,否則剛好看看你的棋藝是否有長進。”


    他的聲音很好聽,抑揚頓挫,就像吟詩一樣。


    “表姐邀請我,我便去了。”王樂瑤用手巾印著嘴角,“棋藝再怎麽精進也不是你的對手。”


    她骨子裏其實很倔強,學什麽東西,都想學好,不想輸給旁人。正常對弈,她總是輸給謝羨,而且輸得很慘,唯有盲棋,才可勉強一戰。


    謝羨笑了笑,他笑起來,有那種雨收天霽的清澈,“日子還長,你怎知以後定下不過我?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王樂瑤的心裏亂糟糟的,薑齊悅的事還是先不告訴他了,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險。但他們之間的事,還是要做個了斷的。


    她抬頭看了竹君一眼,竹君會意,將屋中的人都帶出去。


    謝羨知道她有話要說,靜靜地等著。她喝了一口茶湯,才緩緩開口:“謝羨,我們的婚事,不如退了吧。”


    謝羨的表情凝住,手不自覺地握緊,“你說什麽?”


    王樂瑤不看他,口氣很平靜:“你守孝期滿,回了都城就要入仕,因為謝公的關係,起家不會太差。可往後的仕途,總要有人幫襯你。我父親已經是白身,幫不上你什麽忙。”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謝羨眼中慢慢暈染開寒意。


    “沒人告訴我,是我自己這麽想。”王樂瑤說,“謝羨,我們都不是孩童了,訂婚時,兩家的情況與如今大不一樣。你也應該同家裏商議,或許大兄和老夫人都會認可我的說法。然後由兩家長輩出麵,把婚退了……”


    謝羨忽然站起來,桌案因為他的動作而微微震動了一下。他仿佛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竭力克製,才冷靜下來。


    “我不管他們怎麽想。”謝羨一字一句地說,“阿瑤,我娶你,並不是因為父輩定下的婚約,而是因為我一直愛你。”


    王樂瑤怔住,抬頭看著謝羨。


    這是她沒有想到的答案。


    她原以為,謝羨是有幾分喜歡她的,但這份喜歡跟他的前程,他的家族比起來,其實微不足道。沒想到他會說“愛”,這個字太沉重,沉重到她幾乎承受不住。


    謝羨早就知道她在男女之事上遲鈍,眼下見她這副錯愕的樣子,也並不意外。


    她出生時母親就沒了,然後才被抱入王家。有些不太好聽的流言傳出來,說她母親來曆不明,王老夫人連家門都不讓進,死後牌位也沒放進宗祠裏。盡管這些流言後來都銷聲匿跡,但她因為沒有母親而生性敏感,總是怯怯地站在人群外,不敢跟人說話。


    謝羨疼惜她,大抵這世間美好而脆弱的東西,總是會讓人小心翼翼地對待,甚至連親生的妹妹都會因為這個吃醋。


    王家的老夫人不喜歡她,長公主也不喜歡她,家裏的男人都在朝為官,不可能整日放心思在內宅,護著這個小女孩。每日各種繁重的課業和規矩教條壓在她身上,可她一直努力笑著,從未抱怨,她明亮的眼睛裏,依舊有對世間的熱愛和向往。


    在這朵小心嗬護的花盛放的時候,那份疼惜也變成了愛慕。


    他總想著,她把自己當作兄長也沒關係,先娶回家,再慢慢地糾正。男女之間一旦有了夫妻之實,日子長久了,怎會沒有真的感情?可她居然說要退婚!


    謝羨深深地吸了口氣,“今日的話,我就當作沒聽過。你莫要再提。”


    王樂瑤便沒再堅持。


    謝羨對她的好,她都知道。其實她不說這些,謝夫人也未必會讓他們成婚。她想著自己來做這個壞人,也免得謝夫人絞盡腦汁。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有時候她拒人千裏的模樣,更像是一層堅硬的鎧甲。


    對感情冷漠,是因為從小被愛得太少。


    臨走前,謝羨又對她說:“這次我回都城前,特意去看了世叔。他過得很好,你不要擔心。”


    “謝謝你。”王樂瑤由衷地說道。她時常會收到父親的家書,家書裏都是跟她聊些各地的趣事,叮囑她照顧好自己,但不知道父親過得怎麽樣。


    如今聽到謝羨的消息,才算真的放心了。


    謝羨心事重重地離開,坐進牛車裏。他風塵仆仆地趕回來,還沒進過家門。眼下他很疲憊,靠在車壁上,閉著眼睛。


    長風在車外說:“近來,四娘子跟皇帝走得挺近的。郎君要小心些。”


    謝羨知道長風是什麽意思。


    他們膽大包天,救下薑景融,並藏在世叔那裏。世叔早已退隱山林,但對景融的事,還是沒辦法不管。也隻有合王謝兩家之力,才能從天羅地網中,保下大齊皇族的血脈。可他們兩人做這件事,沒有經過家族的同意,此番回家,他要向兄長和母親說明。


    一旦皇帝知道,後果不堪設想。


    *


    王允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中,腳還沒跨過門檻,餘良就迎出來:“阿郎,四郎來了,在書房等了您許久。長公主好像也在找您,孔嬤嬤已經來門房問過好幾次。”


    王允略加思索,還是先去了書房。


    王讚背著手,在書房的門口走來走去。


    他領武官職,雖沒什麽實戰的經驗,但常年在軍營裏操練,身體比王允壯實許多。兩個堂兄弟,眉目之間長得還是有幾分相似。不過一個儒雅,一個硬朗。


    王讚雖然脾氣衝了些,但對王允這個堂兄言聽計從,兩個人的關係倒比親兄弟還好些。


    “怎麽了?”王允在門口除履進來,“一副火燒眉毛的樣子。”


    “阿兄,你可算回來了!陛下下令戒嚴了,是不是要打仗了?!”王讚跟著王允進去,“聽說都城裏麵混進了奸細,校事府到處在抓人,鬧得雞飛狗跳的。”


    這件事王允在回來的路上已經聽說了,但抓北朝的細作,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也沒辦法阻止。


    “若真的打仗,陛下會不會趁機收回北府軍的兵權?他手底下會打仗的大將可不少,龍驤軍,中軍都已經被他控製,我們隻剩北府軍了。”


    王允在書案後麵坐下來,安穩如山,“還沒到那一步,你也別亂了陣腳。北府軍是守衛建康的最後一道屏障,輕易動不得。”


    王讚稍稍安心,又湊到王允的麵前,壓低聲音,“我還聽說,陛下要殺廢帝和廢太子,廢太子卻被人救走了。這是真的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王允抬頭看他。


    “陛下可是個狠人,雷霆手段,誰有那麽大的本事,能把廢太子從他眼皮子底下救走!”王讚眯著眼睛,說出心中的猜測,“二兄做了廢太子那麽多年的老師,說把他視為半子,不為過吧?阿兄你就沒有懷疑過,這事是他做的?”


    書房裏安靜片刻。窗外燈火闌珊,流水潺潺,好像另一番天地。


    “王讚,管好你的嘴。”王允陰沉著臉,目光中迸發出殺氣,“不想死的話,就回去老老實實地呆著,看好北府軍!”


    王讚驚住,猛地後退了兩步,後背汗涔涔的。


    等他定住心神,再看坐在案後的人,依舊是那副儒雅溫和的樣子。剛剛的一切,好像隻是他的錯覺。


    “我,我就是來提醒阿兄近來城中不太平,要多加小心。這便回了。”王讚行禮,然後匆匆退了出去。


    王允轉過身看向窗外。他的確在找薑景融的下落,薑景融也必須要活著。對於他們這些士族來說,薑景融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皇位繼承者。在漢人心目中,“正統”二字,抵得過千軍萬馬。


    他必須修書給王執,問清楚這件事。


    他們宗主房有種密語,隻有宗主和暗探才能識得。他用密語寫好信之後,封在竹筒裏,交給餘良,“用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遞到阿弟手裏,再把他的話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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