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從低著頭不敢回話。


    盧玄慎起身, 收拾了下桌案後便離開。


    隨從鬆了一口氣, 忙跟上, 然而, 跟上才發現,盧玄慎走的方向並不是回盧家,而是往宮裏去。


    宮門還開著,以盧玄慎的身份, 連核驗都用不著,憑臉便被放行了,一直走到內宮,才有內侍去稟報,過一會兒,內侍又來回盧玄慎,說陛下在含元殿偏殿,讓盧玄慎直接過去便是。


    盧玄慎的眉毛微微揚起。


    李承平是個勤政的皇帝,除了早朝時固定在含元殿,早朝以外的時間,便基本都泡在了日常處理政務的紫宸殿,連後宮都少去,而含元殿偏殿……若不是今日上午,那個女人直接跑到含元殿,被宮人引去那裏等候,李承平怕是連殿門朝哪開都不記得了。


    難道……她還沒有走?


    腦子裏冒出這個念頭,隨即胸口便立刻又湧出熟悉的躁動和熾熱,盧玄慎按住胸口,大步朝著含元殿偏殿而去。


    一路走來,日頭越來越低,卻也越來越引人矚目。


    從白色的光球變成橙紅色的火球,火球染紅了西方的半邊天,無數如棉如絮如柳的雲層被渡上輝煌的橙紅金紅鮮紅之色,那光芒那色澤,豔麗地驚心動魄,煌煌赫赫,將天幕下的一切一切都染上絢爛的光輝,叫無數小太監小宮女興奮地仰起頭,朝著那燒遍了天空的雲彩歡呼驚叫。


    盧玄慎也抬頭看了一眼那天,隻一眼,便覺得豔麗地刺目。


    他愈發快步地走向偏殿。


    卻在走入偏殿的那一刻,便感覺到了不適。


    相比外麵天色的燦爛輝煌,偏殿裏太暗了。


    還不到夜晚,因此殿裏燈燭都未點上,且門窗緊閉,以致剛從外麵走進來的盧玄慎,甫一進入便仿佛變成了瞎子,眯著眼好一會兒,才終於適應了殿內的光線,看清殿內情形。


    他看到李承平背對著他坐著,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麽。


    “陛下。”


    盧玄慎走上前,施禮喚道。


    李承平緩緩抬頭,看向盧玄慎。


    臉上滿是淚痕。


    盧玄慎大驚,又上前一步,“陛下?!”


    同時心中已經在思索。


    能讓李承平失態至此的人,除了那個女人根本不用做他想,但是,即便是她要走,以他的了解,李承平也不會哭成這樣,那麽,她到底做了什麽?


    “樂安公主——”盧玄慎皺著眉頭沒帶好氣地吐出這四個字。


    然後手裏就被塞了什麽東西,很重。


    他喉嚨哽住,低下頭,便見李承平將一厚厚的書塞入了他手中,書用線封裝,書封無一字。


    “陛下?”他疑惑地又喚了一聲。


    “你翻開……”李承平聲音嘶啞。


    盧玄慎皺著眉,翻開了書頁。


    無字的書封裏,書頁是上好的雪白宣紙,宣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娟秀卻有力的蠅頭小楷,卷首六字——“吾侄承平親啟”。


    盧玄慎愣了一下。


    書封一翻開,看到那字跡時,他便已經猜出了字主人是誰,因此看到卷首那六字也並不太驚訝,讓他驚訝的是——這樣的卷首詞,不應該用在一封信上嗎?為何卻是一本書?


    他忙往後翻。


    隨著他的翻動,雪白的宣紙如雪花般紛飛,而雪花之間,是密密麻麻煤一般的黑點,全是與第一頁相同字跡的蠅頭小楷,沒有一頁空白,一頁又一頁,一頁又一頁……


    盧玄慎翻地手有些酸。


    當然不是因為書太厚,雖然這本書的確厚,但與許多大部頭經典相比,自然不值一提,但這一整本書,卻全是那個人一字一字地寫下,一頁一頁地裝訂,筆跡間無塗抹無墨點,顯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打好草稿後又另行抄寫,隻是抄寫都要花上起碼數天,更不用說再加上思索和撰寫的時間。


    因為這個認知,盧玄慎愈發感受到這本書的重量。


    也有點明白了李承平為何滿臉淚痕。


    但最重要的——這本書寫的是什麽呢?


    如若隻是抒情賣慘回憶,以致竟然寫出這麽厚一本書,雖然從李承平的角度來看,可能的確會讓他動容至痛哭流涕,但在盧玄慎看來,卻隻會讓他心中的厭惡和嫌憎更甚。


    他靜下心來,從頭開始,一目十行地翻閱。


    卻越翻閱,翻頁的速度越慢。


    直至半晌盯著一頁不動時,又瘋狂往後翻。


    直至翻到其中一頁。


    腦海中仿佛有雷鳴電閃,晴天霹靂,他手腳呆愣,頭腦發麻,看著那紙上的字,一會兒仿佛輕飄飄在雲端,一會兒又仿佛黑暗壓抑在海底,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得書頁上的字都跳起了舞,仿佛變成他不認識的什麽鬼怪,在他眼睛裏尖叫、嘲笑,最後最後,又全部變作了一張臉。


    一張煌煌赫赫,驚心動魄,比方才所見的晚霞還豔麗的臉。


    那張臉衝著他笑。


    仿佛許多年前一樣。


    “……姑姑臨走時給了我這本書,治國、知人、富民、強兵、戍邊、宮闈……凡十篇,數十萬字……她把所有自己經曆的、所知的、覺得對我有裨益的,都寫在了這本書裏……沒有一點保留。”


    “當然,也包括你。”


    “敬貞,抱歉,這件事一直沒有跟你說。”


    “當年將你調回京城,其實起初並不是我的主意,是姑姑她引導著我,讓我注意到了你。”


    “姑姑是個信奉說不如做的人,她沒有說,但我知道,她其實早早就注意到了你,在她還在盧家時,在你還被所有人看不起時。”


    “因為以前她還無法直接與你父親對抗,因為那時她還對你有疑慮,所以她一直看著你,看著你……當年派你去瓊州,其實也有她的意思,她曾經跟我說,越是艱難險惡之地,越能試出人的成色,對於心性堅定的人,去瓊州未必是壞,她一直說,我大梁國土,庶民足跡所及之處,便應有有誌之士駐守,無論寒暑,無論遠近……”


    “而後來,你也果然沒有讓她失望,所以,她將你引到了我麵前,她說,我可以信任你,因為經霜寒方知春暖,你經曆了那麽多苦難,卻仍能百折不撓,可見你是個秉性堅強之人,她還說,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士為知己者死,你便是那個‘士’,你對得起那個盧攸為了折辱你而給你取的字——敬貞。”


    ……


    李承平臉上舊的淚痕未幹,隨著話落,臉頰便又添上新的淚痕。


    “抱歉,敬貞。”


    李承平帶著淚,卻又含著笑,對盧玄慎道。


    “一直以來愧對你的忠心。”


    “我不是你的伯樂,我隻是個竊據了姑姑功勞的小人。”


    ……


    盧玄慎一動不動。


    半晌後,才嘶啞著嗓子,道:


    “——為什麽要告訴我?”


    看著手中書頁上秀麗又有力的字跡,上麵端端正正地寫著他的名字,寫著她對他的評價,寫著她對他的褒揚……


    “——為什麽要把這個給我看?”


    明明繼續瞞著就好了啊?


    明明這本書,是她給你看的,不可對外人傳的啊?


    所以……就繼續瞞著他,讓他當個什麽也不知道的傻瓜不好嗎!


    盧玄慎攥緊了拳頭,呼吸急促。


    “因為……”


    李承平輕聲道。


    “——你我都愧對她。”


    是啊。


    他和他,從始至終,都愧對於她。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小心嗬護的江山,卻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惶恐不安而心生猜忌,辜負她的撫養之恩,更辜負她的教導之恩,簡直禽獸不如。


    盧玄慎受她知遇之恩,然而他毫無所知,他一直惡意揣測她,不遺餘力地針對她,他以為他在報效明君,鏟除阻礙,他不知道他做了自己最厭惡最避諱的那種人。


    他們都有愧於她。


    隻不過盧玄慎好歹還有借口,因為他不知道,而他李承平,沒有一點借口可找。


    所以如今,她棄他而去,去那個遙遠的地方尋找新的天地。


    他失去了這世上最愛自己的人。


    他咎由自取。


    李承平掩麵,無聲痛哭。


    盧玄慎呆呆站了好半晌。


    直到殿外的天光射進殿內一縷。


    那橙黃金紅燦爛如寶石的顏色,落在他肩上臉上,沒有多少溫度,卻實實在在地照耀著他,沐浴著他,為他鍍上了光輝……


    盧玄慎猛然轉身,沒有任何猶豫,不顧及任何風度,瘋狂地往外跑。


    身後,李承平的聲音傳來:


    “來不及了。”


    “她此時,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然而他不管。


    他瘋狂地跑,跑到冠冕掉了,發髻亂了,行經的人們用驚詫不已的目光看過來,仿佛看一個瘋子,可他也無暇管,不想管,管不了。


    他隻能奔跑。


    西天燦爛的雲霞和他一起跑,時而如煙,時而如海,那不溫暖卻燦爛的霞光一直照耀著他,遠遠地、遠遠地……他曾經渴望擁有,卻因為太過豔麗而退縮,而覺得刺眼,可是,那霞光,分明沒有一點偏私地照耀到了他身上了啊。


    他是個傻子、混賬、不折不扣的糊塗蛋!


    大街上、人群中、鬧市裏……他穿過一條條街道,明明沒有去過幾次的府邸,道路卻諳熟於心,提醒著他曾經的自欺欺人,提醒著他的愚鈍癡頑,提醒著,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而,晚霞終歸要落幕。


    夕陽墜落西山外,晚霞不待晚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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