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學生找黃大人也沒什麽事,找不著黃大人,找您也是一樣的。”他笑著對林東奇道,沒有隨著林東奇叫他“駙馬爺”的稱呼,以駙馬的身份自稱,而是以“學生”自稱。


    林東奇是吏部官員,吏部雖不像禮部那樣主持科考,但銓選由吏部主持,林東奇更是主要負責此事的,因此新科進士在他麵前自稱“學生”,也是理所應當。


    聽到睢鷺如此自稱,林東奇不為所動,依舊笑容可掬,堅持著:“哦?駙馬找下官有何事?請講請講!”


    睢鷺笑笑,沒有繞任何彎子,直接道——


    “林大人,學生想問,學生為何遲遲未接到吏部的銓選通知?聽黃大人說,此次銓選是由您主持的,那麽,不知是吏部太忙了?還是……林大人您忘了?”


    *


    睢鷺進去後,樂安便一直未放下馬車車簾,倚在窗邊,定定地望著窗外。


    而和睢鷺在裏麵受到的眾多關注一樣,即便不進官衙,樂安乘著自家顯眼無比的四駕馬車,她又倚在車窗上,自然也很快引起許多人的注意。


    “公主?”


    有進出的官員看見樂安的馬車,驚疑地站定,隨即又看到車窗裏露出的那包裹地嚴嚴實實的臉,幾經猶豫忐忑後才終於試探地叫出聲。


    樂安眯著眼看去,隨即拉下圍住臉的狐裘,笑眯眯跟那人打招呼。


    “靳一擔?”


    那叫做靳一擔的官員登時驚喜:“公主,真的是您!”


    “是啊是我啊。”樂安仍舊笑眯眯又和藹地揮揮手。


    靳一擔驚喜過望,忙跑到馬車前來,因為太急,還差點在被踩成堅冰的路上滑倒。


    樂安見狀,便下了車,攙住了他。


    “公主,之前您大婚,因實在路遠趕不過來,下官便未能成行,沒能慶賀您的大婚,昨日下官回來,正想著不日就上您府上拜訪呢,誰想這就碰上了!”


    見樂安下了車,親自攙扶自己,靳一擔更加激動,聲音也愈發大了,即便是在這風雪交加,又人來人往的官衙門口,也顯得如此響亮而突出。


    而聽到他的聲音,不少人都看過來。


    然後他們看到了樂安。


    “公主!”


    “公主殿下!”


    一聲又一聲驚喜的喚聲此起彼伏地響起,有喜悅,有激動,亦有著心照不宣的隱忍。


    樂安聽著聲音看過去。


    然後,她也看到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麵孔。


    鄧州刺史王奉恩、鄯州長史羅經覺、劍南節度使孫一水、雁門縣縣丞路修遠、幽州左武衛大將軍單於明、宋州刺史周先白……


    仿佛大婚那日的重演。


    可又與大婚那日不同。


    大婚那日,他們千裏迢迢,跋山涉水,隻為了她而來,雖合情卻不合理;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東南西北,聲勢雖大,卻還不夠大,因為還有許多如靳一擔這般實在太遠趕不到的,抑或是周先白這般政務太忙脫不開身的……


    可今日不同。


    今日,他們全在這裏。


    今日,他們是回京述職的官員。


    今日,他們正正當當,堂堂正正。


    不必避諱什麽,不必顧忌什麽,就算是朝臣與公主又如何?舊日好友偶遇驚喜重聚有何不可?誰也不能說什麽,誰也無法說什麽。


    所以樂安笑。


    笑得眼睛都眯起來,笑得即便風雪還在呼嘯,吹地她露出來的臉頰生疼,卻依舊止不住地笑。


    有人眼裏湧著熱淚,有人激動地呼喚著她,有人隱忍著不發一言,隻默默地看著她。


    直到那個“真正”是偶然碰上她,所以才如此驚喜的靳一擔開口問道:


    “公主,這麽冷的天,您怎麽來這兒了?是有什麽事嗎?”隨即又拍拍胸脯,“公主若有什麽用得上下官的,盡管吩咐!下官粉身碎骨亦為您辦到!”


    樂安噗嗤一笑。


    “說什麽呢。”


    “粉身碎骨倒不用。不過——”


    樂安看向風雪中的官衙,睢鷺已經進去約莫半刻鍾了,客套寒暄什麽的,應該已經結束了吧。


    於是,她又轉過頭,對著靳一擔,對著那無數張看著她的激動的臉龐。


    “不過我的確……”


    “要討一場公道。”


    “還請諸君助我,別的也不需做,隻需要——做個證人。”


    *


    睢鷺和林東奇已經在吏部大堂站了一會兒了。


    從林東奇出現後,那些原本就盯著睢鷺的目光就更加移不開,有結伴而來的,還彼此交頭接耳,不時發出一聲竊笑,還有人悄悄向兩人移動,指望能聽到些什麽。


    然後,還真的聽到了什麽。


    “……駙、駙馬此言差矣,下官再怎麽也不敢忘了您哪!不過前一個您倒是說對了——您也看到了,如今下官的確是忙啊!不止下官,這會兒整個吏部都忙成一鍋粥了,而且您這身份,下官也不好貿然給您安排官職,所以……”


    “這是在說什麽呢?”


    有剛剛湊近的人小聲問著先前就在旁邊的人。


    聽了全程的人便擠眉弄眼:“咱們這位駙馬爺,剛剛在質問林侍郎為何遲遲未通知他參加銓選,說是不是忘了他呢!”


    “切!”


    問的那人目瞪口呆,隨即白眼一翻。


    “還好意思問?他自個兒不知道他的狀元怎麽來的嗎?”


    聽了全程的那人又問:“哎你說,真是樂安公主暗箱操縱,才叫他得了這個狀元哪?”


    “當然!不然還有別的可能嗎?如今誰不知道他睢鷺就是個泥腿子出身,他父親操賤業才供得起他讀書,就這也隻是個小地方的縣學罷了,以他那出身,能讀幾本書?能寫什麽文章?如何能比得過那麽多家學淵源世代書香的公子,又如何比得過名師開悟群賢皆集的三館六學的學子?”


    “要不是抱上樂安公主大腿,光憑他自個兒,考到老死也考不上進士,還狀元?——哼!”


    ……


    這樣的議論不獨發生在這一處。


    寬敞的吏部大堂足以容納許多人,平時人少時,大聲說話都能聽到回聲,但此時人很多,而這很多的人,都在竊竊私語著,如飛蠓,如蚊蚋,單個的聲浪不大,但它們卻如潮汐般洶湧著,聚合著,合在一起,便成了能叫人驚駭喪命的巨浪。


    而被這巨浪包裹著的,便是那個筆挺站立著的年輕人。


    而年輕人似乎絲毫沒有感受到這巨浪,他站在那裏,身姿筆直,嗓音清朗:


    “……學生的官職自然是聽憑大人安排,公主常對學生說,官品雖分上下,卻不分貴賤,皆是為國為民分君之憂之士,因此,無論大人給學生安排什麽職位,均是學生之幸,學生心甘情願,絕無怨言。”


    話一落,周遭的潮汐又起。


    “嘖嘖,說得多好聽,可還不是明裏暗裏要官兒?他說沒怨言,林大人還真敢給他安排個小官了?”


    “我倒覺得,林大人可以挑挑有沒有什麽沒實權的高品官,既打發了他讓他有個台階下,也不會叫一個無德的蠢材占據高位,誤事誤國。”


    “此言有理!”


    ……


    林東奇原本是胸有成竹的。


    隻是打發一個毛頭小子而已,戴兩頂高帽,好生好話的把人送走就行,說不定人走了還覺得他親切和藹呢。


    ——畢竟才十七八歲,毛都沒長全呢,就算是狀元又如何?


    因此他躊躇滿誌地出來,結果沒想到,睢鷺說話竟如此直接,絲毫不帶拐彎抹角的,直問他為何遲遲未接到銓選的通知。


    ——那他還能說啥?總不能真說忘了,傻子都知道這話是蒙傻子,於是隻能托詞忙,又將盧相教的那番礙於身份不好安排的話搬出來。


    結果卻又被睢鷺堵回來。


    可他仍舊不慌。


    任睢鷺怎麽心甘情願當小官,隻要他還頂著樂安公主駙馬身份,別說七八品的縣丞主簿,就連九品典儀他也當不成!


    所以,他此刻說地再好聽也沒用。


    林東奇老神在在地想著,然後,眼角的餘光便發現——悄悄、或者說正大光明地看向他和睢鷺的人越來越多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耳朵出毛病了。


    怎麽感覺官衙外麵有什麽聲音?


    到底心裏有鬼,雖然自覺優勢在我,但林東奇還是決定速戰速決,趕緊打發了這個瘟星走。


    “……駙馬說得對,說得對,之後下官定會再和尚書大人及黃大人慎重商議您的事兒,不過您看,今日實在是太忙碌,下官這一時半會兒也找不著人不是,不如——”


    睢鷺看著林東奇笑容可掬的臉,聽著他敷衍搪塞的話,然而眼角的餘光,豎起的耳朵,卻一直關注著官衙外。


    直到聽到一陣喧嘩。


    直到聽到有許多人,仿佛列隊一般,整齊而有力地向著此處前來。


    他臉上忽然露出笑。


    “林大人。”他喚道。


    “欸?”林東奇正想著怎麽把“不如您今兒先回去”這句趕客的話更加委婉地表達出來,突然被睢鷺打斷,便愣了一下,傻傻應了一聲。


    然後今日——他便再也沒能出過聲。


    “學生也知道諸位大人政務繁忙,因此,安排官職的事且不急,但既然大人都陪學生說了這麽久話了,想來這會兒應該也不至於太過忙碌,而學生又聽說,銓選考試其實也不甚複雜,所以——”睢鷺突然揚高了聲音。


    他的嗓音本就清亮如玉石相擊,咬字也清晰,此時一音量一高,便登時蓋過那些繁多卻瑣碎低微如蚊蚋的議論聲,叫大堂內所有人都能聽到他的聲音,他的話。


    低頭竊竊私語的人們也不禁抬頭看向他。


    於是便見那個容顏驚人的少年,此刻正笑地粲然如花,揚聲道:


    “——不如,此刻就在這裏,由大人來為學生我主持銓選如何?”


    伴著他這一聲落下,大堂外正行來許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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