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一時的憐憫,並不足以動搖盧攸的決定,盧攸還是想弄死盧玄慎。


    於是,之後盧玄慎又經曆了毒殺、棒殺、凍殺等等幾種與其說是殺害,不如說是酷刑的事件,但神奇的是,每一次,盧玄慎都險而又險地撿回了命,雖然每一次之後,他都變得愈發不像個人。


    而也不知從何時起,盧攸便不再下達弄死盧玄慎的命令了。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心慈手軟了,而是因為,他發現讓盧玄慎活著,看這個賤人生出的雜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好像更能讓他感覺到快樂。


    於是,盧玄慎所麵臨的地獄才真正開始。


    從眾人吹捧家人疼愛錦衣玉食的小少爺,到人人皆可欺辱,甚至欺辱他就可以得到獎賞的、連盧家養的狗都不如的東西,盧玄慎在他七歲那年經曆了個遍。


    樂安沒見過七歲時的盧玄慎,她嫁給盧玄起時,盧玄慎已經長大,除了過分瘦削、神情陰沉,盧家上下似乎沒一個人將他當做主子外,樂安起初並未發現他有什麽不同。


    她第一次見他,是在嫁盧玄起的第二日。


    新婚第二日見舅姑,樂安隨著盧玄起,見了盧家所有人,隻除了——


    “我記得你不是還有個弟弟嗎?怎麽不見人?”那時,樂安天真地問盧玄起。


    樂安記性很好,在父皇為她賜婚盧玄起時,她看過盧家家譜,清楚地記得在盧玄起後麵,還有一個叫做盧玄慎的男丁,然而方才所見的盧家人中,並沒有這麽一個人,而除了家譜上外,樂安以前竟然也從未在各種宴會上八卦中聽過這位盧家二公子的名字,因此才格外好奇,於是問起。


    樂安記不清盧玄起那時的臉色了,似乎是驚詫?譏諷?還是恥辱?


    總之不是什麽好臉色。


    但到底才新婚第二日,樂安又是公主,於是,不一會兒,樂安還是見到了盧玄慎。


    “敬貞……拜見公主殿下。”


    樂安在盧玄起身旁端坐著,門外忽然進來個人,悄無聲息地,樂安完全沒有察覺,還在跟盧玄起說笑,突然聽到這一聲,她詫異地望過去,便看到一個人跪伏在自己麵前,是那種雙膝跪地,額頭、雙臂都全部貼地的跪伏。


    哪怕是見皇帝,也少有人行這種大禮。


    於是那時的樂安便慌忙叫他起來。


    “你做什麽呀,快起來。”她叫道。


    然而盧玄起笑著阻止她,一邊親昵地抱著她,一邊笑著對那個跪伏在地的人道:“起來做什麽,讓他跪著,長嫂如母,更何況你是公主,是君,而他?嗬嗬……所以他跪你是天經地義的,你說是不是啊,敬貞——”


    聽到盧玄起說“長嫂如母”,樂安才意識到,這個叫做“敬貞”的人,就是那個傳言中盧玄起的二弟。


    雖然對盧玄起話中隱含的刻薄之意有些驚詫,但當時的樂安還沒意識到更多,隻是覺得跟丈夫的弟弟應該處好關係,於是沒話找話:“你叫敬貞?我聽說你叫盧玄慎啊?敬貞是你的字嗎?這個字挺好的。”


    樂安這就純屬閉眼瞎吹了。


    時人依名取字,所取之字,或與其名互為表裏,或是對名的補充,亦或是與名相對,不論如何,名與字都該是有關聯的。


    但盧玄慎的“玄慎”和“敬貞”,這四個字,似乎並沒有什麽關係的樣子,因此這個取字並算不得好。


    但沒關係,“敬”和“貞”都是寓意很好的,寓意好,那就是好字,所以樂安吹地心安理得。


    反正初次見麵,閉眼說好話就行了嘛,總不會出錯。


    然而卻不料,她話音剛落,盧玄起便陡然發出一陣噴笑。


    樂安不明所以。


    而那個跪伏在地的人,也終於抬起了頭。


    樂安最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


    眼眶凹陷,因為臉太瘦而顯得眼睛很大,而眼睛大的人又常常給人以坦蕩疏朗感,但或許是因為他的眼瞳太過黑沉,或許是因為他的神情太過詭異,總之,樂安看他第一眼,感覺到的絕不是坦蕩疏朗,而是陰沉。


    而陰沉的印象之後,才是其他更令人震驚的東西。


    那一次見麵,樂安根本沒看到盧玄慎長什麽樣子。


    因為,他的臉,太髒了。


    一層又一層的汙垢掩蓋住他的麵頰五官,除了那雙眼,竟然再看不清別的,而當他直起上身,樂安才發現,他不止是臉上髒,穿著也很離譜,他竟然穿著一件不知哪裏找來的、皺巴巴、衣袖明顯短了一截的錦衣。


    看上去就像小孩子的衣服,也全虧他身材太過瘦削,才能套地進去那套衣服。


    樂安看著他這模樣,張嘴結舌,說不出話來。


    而盧玄慎則及時笑著對她道:


    “敬貞這個人……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怪癖,比如不愛洗漱,比如這衣裳,就是不好好穿,非得穿些奇裝異服,叫人看了就咋舌,在家裏倒還沒什麽,但要是到了外麵,叫外人看了可就不好了,公主,你說是吧?”


    樂安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而那天,直到盧玄慎離開,他也隻說了那一句“敬貞拜見公主殿下。”


    少年人新婚燕爾,樂安和盧玄起,兩個樣貌出色的少年少女很快黏糊起來,樂安雖然有自己的公主府,卻很多時候都住在盧家,於是慢慢地,她便知道了真相。


    原來那日盧玄慎所穿的不合身的錦衣,竟然已經是他平日最好的穿著——甚至有可能是有人臨時找來給他換上的“好衣服”。


    而平日的盧玄慎,則穿地甚至連盧府的下人都不如,下人就算穿麻穿葛,起碼還能洗得幹幹淨淨,但是盧玄慎,卻仿佛一副街頭叫花子的模樣,往後樂安每次見他,總是發現他衣裳頭發油膩髒汙,一副很多天沒洗的樣子。


    盧玄起依舊跟樂安說,是因為他就喜歡這樣。


    直到樂安發現越來越多的不對勁,直到她親眼看到盧玄慎靠近水池邊,似乎想要清洗一下頭臉,卻被幾個盧府的下人毆打辱罵踹進水裏,而他隻是抱住自己的頭臉,此外便毫無反抗,任打任罵,被踹進水裏後又拚命爬上岸,然後渾身又被撒上汙泥穢物……


    樂安再傻也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了。


    於是盧玄起才不再掩飾,以譏笑鄙夷的口吻,對樂安說起盧玄慎的故事。


    一口一個雜種。


    而樂安也終於知道當她說“敬貞”是個好字時,盧玄起為何忍不住發笑了。


    ——為一個生母與人私通,自己父不詳的孩子取字敬貞,敬在哪裏?貞又在哪裏?


    這個字,分明是故意取來羞辱盧玄慎的。


    所以在還想掩飾時,盧玄起寧願叫他“敬貞”,也不叫他的名。


    講完盧玄慎的故事,盧玄起又對樂安道:“你可別可憐他,這種人就跟街上那流膿的賴皮狗似的,你可憐它,扔給他個窩窩,他不會感激你,隻會纏著你,把他那一身醃臢都蹭到你身上,叫你也變得跟他一樣醃臢。”


    之後,似乎是盧玄起下了命令,除非刻意,樂安便很少能看到他。


    盧家似乎沒有了這麽一個人。


    但那時的樂安,大抵還是天真又好奇的孩子心性居多,盡管盧玄起多次告誡,卻抵不住樂安對盧玄慎的好奇。


    於是雖然表麵上沒再怎麽見過盧玄慎,私下裏,樂安卻讓自己的人去打聽他的事,知道了很多連盧玄起都不知道的事。


    比如盧家曾有幾個家仆突然死亡,人們都以為是意外,然而樂安讓人調查後才知道,那幾人竟都是曾經欺淩盧玄慎最厲害的,而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自然而然就查到了盧玄慎頭上。


    又比如盧玄慎表麵一副自暴自棄任人欺淩的模樣,可私底下,竟然還在偷偷地讀書,盧家有族學,常有名士大儒為族中子弟講學,而盧玄慎便常出現在族學附近,看著是閑逛,且每次都會被那些族中子弟欺淩,卻無人知道,那些名士大儒講學時,他便躲在窗外偷聽。


    ……


    許許多多這樣的事,讓樂安對這個人的興趣越發濃厚。


    她常遠遠地看著他,看著他被人欺淩,看著他狼狽不堪,看著他費盡心機為自己謀得一點點對常人來說再易得不過的東西……


    於是樂安便想悄悄幫一幫他——明著幫是不可能的,除非她想跟自個兒的公公丈夫對著幹。


    於是樂安讓人裝作不經意、甚至是施舍般地給了他一些吃食、衣物,甚至是書本。


    樂安找的這個人,是一個盧家的老仆人,爛酒鬼,平日嗜酒如命,但卻沒做過欺淩盧玄慎的事兒,樂安讓他裝作自己年老無子想找個依靠,才功利地施舍盧玄慎似的。


    而盧玄慎相信了那個老仆人的借口。


    他接受了老仆人的幫助,但這幫助卻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很快——七王之亂來了。


    那之後,樂安自己也在亂世中沉淪,更不用說關心盧玄慎的遭遇了,等她再想起這個人時,已經是七王之亂結束,天下穩定。


    而讓樂安想起盧玄慎的,則是一樁命案。


    一個盧家子弟離奇喪命,很明顯的謀殺,府尹、刑部和大理寺卻竟然統統都查不出來是誰所為。


    看到“盧家”、看到“離奇喪命”,樂安卻一下就想到了盧玄慎,而順著這個想法查下去,便發現那個離奇喪命的盧家子弟,曾做過在七王之亂時拿自家家仆的命擋亂軍的事,而那些倒黴擋刀的家仆中,便有那個樂安指使的、曾幫助過盧玄慎的老酒鬼。


    於是,雖然沒有任何證據,樂安卻十分篤定,那人定是盧玄慎殺的。


    而樂安對他的好奇也重新燃起。


    她重新將目光看向那個人。


    才發現,七王之亂後,盧玄慎居然已經開始活地像個人了。


    或許是盧玄起的去世對盧攸打擊太大,或許是盧玄慎洗幹淨後的麵孔與盧攸越發相像,或許是盧玄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受欺辱的模樣終於讓盧攸不再有快感……


    總之不論如何,等樂安再注意到盧玄慎時,他已經不再是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雖然仍舊不受盧攸待見,但起碼活地像個人了。


    甚至能夠策劃殺掉一個當時地位仍舊比他高許多的盧家子弟。


    樂安對他有了濃厚的興趣。


    *


    馬車快到公主府時,樂安的故事也終於講完。


    “這麽說來,倒真是個人才。”睢鷺輕聲道。


    樂安笑著點點頭:“誰說不是呢。”


    在那樣的環境中,卻仍舊沒有喪失人格,消弭意誌,反而如蟄伏的餓狼,一旦找準機會,便將敵人撕咬至死,且又有著狗的忠誠,對於僅僅因為功利的原因對自己有一茶一飯之恩的人,也費盡心思為其報仇。


    那時候,樂安便覺得這是個人才。


    不過倒也沒想到,他能做的這麽好,竟然真的做到宰相這個位置。


    畢竟狗雖忠心,卻有咬人的危險。


    不過也是,一條隻忠心於自己的狗,哪怕是條會咬人的瘋狗,也比不知是否忠心於自己的人更可靠,不是嗎?


    樂安歎了口氣。


    “歎氣做什麽?”睢鷺摸摸她腦袋。


    “沒什麽。”樂安撇撇嘴。


    管他好狗瘋狗,反正她不招惹他,他就也別來招惹她,敢咬到她身上,她就叫他變成死狗。


    於是樂安很快又笑起來,眼看著公主府已經近在眼前,便將頭探出窗外,表情誇張地吸了一口氣。


    “我好像已經聞到香味了!”


    這就純屬胡說了,公主府那麽大,廚房離大門遠著呢,再香也不可能傳到這裏哪,於是睢鷺哭笑不得地又把她拉回來,“小心碰到頭。”


    等樂安老實坐下來,眼看馬車又要駛到公主府門前時,睢鷺眼睫忽閃,忽然又開口問道:


    “除了碰見盧相,還有別的什麽異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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