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寒門、清流……


    在帝王無上的恩寵加持下,誰都明白了帝王對這位有著養育之恩的大長公主的態度,於是不管過往有多少齟齬,亦不管私下有什麽恩怨,.此時此刻,人人都是一副慈善親切的麵龐,仿佛人人都是那對親人的至親好友。


    再加上方才街上那場麵……


    人活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麽不知足呢?


    若再多求一分,便是貪婪了。


    盧玄慎仰首飲盡一杯酒。


    *


    劉遂初坐在幾位弘文館學士的女眷們之中。


    她們這撮人並不多,甚至比起其餘賓客,她們這撮人顯得格外勢弱又局促,這不獨是因為她們的父兄丈夫僅僅是個弘文館學士,相比今日來此的諸位貴客,實在可以算的是不值一提,或許更是因為,她們,乃至她們的父兄丈夫,是因為新郎的邀請,才得以來此參加婚宴。


    沒錯,新郎睢鷺,邀請了他在弘文館的“同僚們”來赴宴。


    而這些“同僚們”,如鄭濟聲等出身大族,哪怕沒有睢鷺的邀請,憑借其鄭家人身份,也能輕易得到一張婚宴請柬。


    然而有些人,比如劉遂初的父親劉大學士,乃至此時與劉遂初在一起的其餘幾位夫人小姐的父兄丈夫,卻沒有如鄭濟聲那般的門道,若不是睢鷺邀請,此時恐怕也是隻能在家聽外人傳說公主大婚盛況。


    可因為與睢鷺同僚的緣故,他們拿到了請柬,而他們的女眷,也因此得以參加了這場婚宴。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貴人……”


    劉遂初身旁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緊張地道。


    劉遂初拍拍她的背安慰,“別怕,貴人也是人,又沒長三頭六臂,有什麽好怕的?”


    “說是這麽說,可我還是怕,遂初,你怎麽這麽淡定?”那小姑娘可憐巴巴望劉遂初,胸口不停起起伏伏,又用手掌遮住嘴巴,悄悄地大口吸氣。


    劉遂初笑意淺淡。


    “見多了,自然就淡定了。”


    “啊?”那小姑娘傻傻地叫了一聲。


    而劉遂初已經望向了離她遠遠的一群人。


    那是這段時間已經跟她混熟了的一群人。


    宋國公府家小姐、光祿寺卿家小姐、國子祭酒家小姐、河陽縣主、扶風郡主……


    個個都是高門貴女,而且頗受家中寵愛,於是無憂無慮,輕輕鬆鬆就可以得到一切。


    她們在她們該待的位置,在她遠遠觸不到的位置,而她們赫然也未注意到,她這個近日新結識的“朋友”,沒有出現在她們之中,而是遠遠地,與一群低級官員的女眷們待在一塊兒。


    但若當初,與齊庸言那樁婚事成了的話,此時,她也應該能夠坐在那個位置。


    可天意不讓它成。


    那也無妨。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以天子對樂安公主的看重,齊庸言這個多少跟公主有些齟齬的人,真的如一些人料想的那般前途無量嗎?而真正前途無量的人——


    劉遂初的目光又在人群中逡巡。


    與宋國公府小姐等人相隔不遠的男賓席中,盧玄慎仰首又飲下一杯酒,忽然感覺到一股視線,牢牢地纏上,他敏銳地望去。


    便見一個恬靜清秀的小姑娘正似是好奇似是羞怯地對他笑。


    他緩緩放下了酒杯。


    *


    席間的人各有心思。


    這兩處之外,還有許許多多處。


    聶謹禮、黃驤、柳文略、仇尺寬等人自然是坐在一起,此時,其餘三人正拚命攔著猛給自個兒灌酒的柳文略,不然,怕不是當時酒坊大膽示愛的一幕又要在此時重現。


    宋國公府小姐,崔嫚兒小姑娘,正跟其他同樣滿心委屈酸楚一起,相對而坐,默默無言,因為臨來時吃足了父母們的敲打,於是此刻哭也不敢哭,隻能淚往肚子裏流,隻待待會兒新郎新娘出來謝禮,便要正式埋葬這段少女還未開始便已經結束的戀情,真是嗚呼哀哉,吚吚嗚嗚。


    希微沒有與其餘賓客們坐在一處,冬梅姑姑給她尋了個角落裏的僻靜處,她可以看得見外邊的紛紛擾擾,外邊卻看不著她,偶爾有誤闖進來的人,看她的道士穿著和臉上疤痕,隻當她是婚禮請來做法事的出家人,渾然不知道她的來曆,她也絲毫不在意,拿了個酒壺自斟自飲,不亦樂乎。


    還有一幫人,進了京,下了馬,衣裳都未換,滿身風塵急匆匆趕到,臉上的急切和衣上的灰塵,差點讓公主府門口的下人以為是搗亂來的,幸好來人急忙拿出身份證明,才緊趕慢趕,趕在宴席開前進了府去。


    還有盧攸、崔靜之、湯明鈞、劉思擷……


    等等等等。


    於是在這浮動的心思間,在這無數的眼睛注視中。


    那對新人在禮官的引導下,同牢、合巹、結發、對拜……


    最終,數位婦人手撒係著彩條、刻著“長命富貴”的六銖錢,漫天彩錢爍爍中,宋州襄邑平民子,睢鷺,與大梁樂安大長公主,李臻,對坐床上,相向而拜。


    “禮——成——”


    讚者告天,婚禮,遂成。


    第64章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天上的光降下了, 地上的光又亮起來。


    日落之後,公主府正式開宴,府內府外掛滿點滿明燈焰火, 處處火樹銀花, 喧鬧震耳。


    樂安和睢鷺,便是在這時並著肩,牽著手, 從行禮的新房中走出,向滿堂賓客謝禮。


    “緊張嗎?”還未到賓客處, 趁著四處人聲嘈雜,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樂安扭頭湊近睢鷺耳邊促狹地問。


    這是從行禮開始,她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旁人看不出來,但樂安離睢鷺那麽近,從拜堂開始, 自然看出了他的緊張, 整個人仿佛木偶一般, 隻會機械地跟隨著禮官讚者的提示動作, 直到剛剛徹底禮成,要出來謝賓客, 樂安主動牽上他的手, 才發現他手心裏赫然已經出了汗。、


    樂安倒是很能理解他的緊張。


    不說少年人第一次成親難免緊張, 就說今日這架勢, 以睢鷺以前的經曆,恐怕是絕無僅有的場麵,所以會緊張真是再正常不過了,起碼他臉上沒露出什麽異樣, 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不過,方才都緊張成那樣了,這會兒可是要一一麵對那些位高權貴的賓客們,樂安還是有一點點擔心他的。


    睢鷺聞言,也扭頭看她。


    落日已經沒入西山,天邊顏色淺淡的新月剛升上來,四周是半明半昧的燈火,映在她臉上,雖不如白日那般清晰,但卻更添一分朦朧之美。


    這樣的月色與燈光下,盛裝的她仿佛天上的仙子,也讓他疑在夢中。


    但無論如何——


    他反手一握,握緊了她的手。


    這一幕是真的。


    “不緊張。”他說道。


    有一點樂安猜錯了。


    睢鷺並不是因為這浩大的場麵而緊張,更不是因為今日前來的賓客那麽多、身份地位又那麽尊貴而緊張。


    他緊張,僅僅是因為她。


    方才在禮官的引導下,她與他行禮,對拜,不發一言,盛裝明豔的臉龐仿佛畫上的美人,讓他有些陌生,更讓他感覺如在虛無縹緲的夢中,仿佛下一秒就會醒來,但是此時——


    她主動握住了他的手,她促狹地朝他說笑。


    於是畫上的美人陡然活了起來,活生生地站在他身前,再多的脂粉也掩不去她熟悉的笑意,於是,感受著她的溫度,看著她的臉龐,並肩和她走在一起……他知道了,這不是在做夢,眼前一切,眼前的她,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於是他的緊張頓去。


    “我們走吧。”他握緊她的手道。


    他們的前方,那一眼望去數不清多少的賓客,除了少數一些他請來的客人,其餘的,盡是見證了她的過去的人們。


    可不管他們什麽身份,什麽地位,過往與她有過什麽糾纏……從今天起,他卻將比何人,都更靠近她。


    睢鷺低頭一笑。


    首先要謝的,自然是今晚最尊貴,也是普天下最尊貴的客人。


    樂安和睢鷺向著宴席最尊位正坐的年輕人,低頭屈膝,行稽首之禮,然而,樂安的膝蓋還未彎曲,身體便已經被對方托住。


    “姑姑……”李承平看也沒看睢鷺一眼,隻雙手托著樂安的身體,不讓她朝自己下拜,又腦袋埋進她胸前,發出的聲音仿佛夢囈一般,不一會兒,即便隔著厚重的婚服,樂安也感覺到了胸前的濕意。


    四周的賓客看到這一幕都咋舌不言。


    李承平身後的王內侍尷尬笑著朝樂安解釋,“公主,陛下方才喝了些酒……”


    樂安笑笑。


    好在,李承平坐在最上位,身後除了王內侍等宮人便沒旁人,於是樂安伸出一隻手,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輕輕拍了拍李承平的背。


    李承平的啜泣頓止,


    “陛下。”樂安叫出的稱呼讓他感覺有些陌生,也讓他被酒意衝昏的頭腦稍微清醒了片刻。


    “大家都在看著呢。”


    這一句,便讓李承平陡然抬起頭,目光投向近旁,便見眾人咋舌的模樣,還有不遠處,他的老師王銑,正投來不讚同的目光。


    李承平忙壓抑了眼角的濕意,站直了身體。


    但卻仍舊不讓樂安朝他下拜。


    “姑姑,我受不起您的拜。”他說。


    “嗯。”樂安點點頭,也不再執意下拜,隻微微屈了一下身。


    睢鷺自然不能和樂安一樣,仍然規規矩矩地行稽首之禮,行禮之後,又無言起身,默默站在樂安身旁。


    李承平看他一眼,喉嚨梗了梗,終究沒再說什麽,回到了高位。


    樂安微笑,又握住睢鷺的手,走向其他賓客。


    然而其他賓客中,便再沒有當得起樂安一拜的人了。


    無論宗室還是朝臣,沒人敢坦然受樂安一拜。


    而樂安也實在懶得再行那些虛禮,隻草草朝幾個賓客的方向一揖,說了幾句致謝的話,就連對聶謹禮幾人,也隻遙遙相望一笑,便準備開溜——今天早上那麽早起,就算不用她實際做什麽,但一直被折騰來折騰去,她這會兒真的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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