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為什麽不需要操心呢?


    災難來臨時,難道命運就會因為她是女孩子,是公主,而格外寬容一些嗎?


    當然不會。


    她已經無比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


    於是,她終於想到了。


    她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意義。


    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卻又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


    她想做一點事,做一點能讓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李臻已經已經變成一個頭發花白、牙齒掉光的老太太的時候,提起往事,卻仍能自豪地說出“我這輩子幹得不錯,沒白活”的事。


    第57章 “我會走出來的。”……


    樂安是這樣想的, 也是這樣做的。


    尤其當她帶著那個孩子回到京城,在多方勢力妥協之下,那個曾經被迫逃命的孩子反而成為天下最尊貴的人之後, 她也隨之站在了那個高高的位置。


    天子年幼, 話都說不利索,於是世家們便需要一張嘴,一張能夠代替他們, 向天下名正言順地傳達名為天子,實則是他們的聲音。


    於是她被推上前台。


    那時沒人期待她能做什麽。


    甚至, 他們就是希望她什麽也不做,就跟她年幼的侄兒一樣,乖乖做一個漂亮聽話的傀儡就好。


    她隻要聽話,就可以得回曾經擁有的一切,甚至更多,士人們會不吝讚美她, 她的美貌, 她的賢德, 她在危難時對稚子的不離不棄, 她在天子尚幼時的“力挽狂瀾”……他們會極盡誇張、顛倒黑白地不吝誇耀她的一切,甚至她的缺點。


    前提是她聽話。


    可她偏偏就是要不聽話。


    因為她知道, 如果她聽話, 那些她曾經看過的慘狀會一遍又一遍的發生, 而她, 則就像站在水邊的人,看著有人溺水,她不僅不救,甚至, 她就是推人下水的一員。


    若是以前,她還可以用無知做借口,可以說自己不懂,自己隻是聽信旁人讒言,她自己還是無辜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她已經見識了世間的模樣。


    她更找到了活著的意義。


    她不想再庸庸碌碌地活,她想讓自己的一生有意義,為此她可以不要雍容閑適的生活,可以不要文人世家的讚美,她隻要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百姓長樂久安。


    這不是天真,不是孩子的夢話,而是她站在那個位置,她真的有可能、更有責任做到那些事,所以,她義不容辭。


    所以她絕不願按世家為她設想的模樣活下去。


    於是她想盡辦法,一點一點,培植屬於自己的勢力,一滴一滴,從世家虎口裏奪食,無數個日日夜夜,她用心地、痛苦地、孜孜不倦地學習著以前從未接觸學習過的政事,向每一個能請教的人請教,隻為了能做的好一點、再好一點。


    說起來很痛苦,也的確很痛苦,但總的來說,她甘之如飴。


    因為她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能做什麽,她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於是隻需要朝著那個方向奮力奔跑就好。


    更何況,她的努力沒有白費。


    她漸漸真正掌握了權利,她有了許多自己的親信,她可以做許多事情,她歡欣鼓舞,為此宵衣旰食,夙興夜寐,甚至被許多人在人前人後地指責、痛罵、編造各種子虛烏有的傳言,可她卻從未後悔,甚至甘之如飴。


    因為她知道,她在做正確的事情,她在做讓自己快樂的事情。


    正是這些事,讓她感覺到了自己活著的價值,讓她覺得自己無論什麽年紀,都不會覺得自己老朽不堪,一無是處,而是永遠年輕,永遠風華正茂。


    許多與她同齡,甚至比她還小許多的貴夫人們,人前時,總要端出成熟穩重的長輩模樣,說自己老了,不能跟年輕時比了,生怕不這樣,就會被說沒有長輩的樣子,就被說一把年紀還扮嫩。


    可人後,她們卻又比誰都懼怕老去。


    她們想盡辦法,靡費千金,隻為了臉上少一條皺紋,頭上少一根白發,嘴上不說,但卻無比渴望在別人眼中,她們能夠看上去比實際年紀年輕。


    仿佛那樣就可以留住青春。


    可樂安卻從未那樣過。


    不管人前人後,她該是怎樣就是怎樣,不覺得自己老去,但也不懼怕身體的老去。


    當她做著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時,她總覺得自己還很年輕,還可以做許多許多事,還可以做很多很多年。


    而這與她的身體如何,青春或蒼老,美貌或醜陋,都毫無幹係。


    隻要她還活著,哪怕頭發白了,牙齒鬆了,走不動路了,隻要她的腦子還沒有糊塗,她就還可以做想做的事,就還可以一直年輕。


    她曾經是這樣堅信的。


    曾經。


    樂安伸出雙手。


    閃著點點光斑的樹蔭下,伸出的這雙手嬌小修長,白淨如玉,沒有幹癟,沒有皺紋,怎麽看都不是一雙老人的手。


    就像她。


    她還遠遠沒到頭發雪白、牙齒鬆動、走不動路、腦子糊塗的時候。


    她的腦袋清醒,身體也很好。


    她明明還可以一直往前走下去的,明明還不到休息的時候。


    清涼的樹蔭下,樂安與睢鷺並肩坐著,身後是擎天巨擘般的老槐樹,耳邊是如海浪般的蟬鳴,偶爾有風吹過來,他和她都不言語,直到突然,樂安長舒一口氣。


    她說:“小時候聽先生講誇父逐日的故事,那時候我不明白。”


    睢鷺看向她。


    她沒有看睢鷺,而是抬起頭,透過老槐樹濃密的樹蔭,看那樹蔭後,廣袤高天上高懸的太陽。


    “我不明白,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呢?”


    “為什麽要逐日啊?”


    “追到了有什麽好處?”


    “更何況,他還沒有追到,甚至本就不可能追到。”


    “可是——”


    樂安收回視線,轉頭看向睢鷺,因為直視日頭太久,哪怕是隔著許多樹葉,她的眼睛仍舊被刺激出了淚水,晶瑩剔透,宛如水晶,一顆顆掛在睫間。


    “如今的我,卻羨慕極了誇父。”


    “如果可以,我也想像他一般,一直朝著太陽奔跑,哪怕死在追逐的路上。”


    “況且,他並非沒有追到太陽。”


    “太陽一直在他前方,他從未失去他的太陽,隻要還在追逐,太陽就一直在他眼裏,他朝著太陽死去。”


    “多幸運。”


    真正不幸的,是那些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追逐什麽的人,是那些知道應該追逐什麽,卻被現實的種種羈絆牽絆住無法前行之人——是那些明明已經踏上前路,最終卻隻能被迫止於中途之人。


    就好比她。


    命運似乎總是愛跟她開玩笑。


    當她以為自己隻要吃喝玩樂,當個無憂無慮的公主時,命運將她打入泥底,讓她不得不奮力掙紮,努力向上,再做不成曾經那個天真的公主。


    當她以為終於找到人生的方向,活著的意義,並且真的努力走上那條路,並且自覺走地還不賴時——


    她卻又突然必須停下。


    於是她隻能困在原地,進不得,退不得,仿佛困獸,焦躁地在原地打轉,想要繼續前進,可卻已經失去了前進的方向。


    她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她日複一日,虛度光陰。


    她的身體還年輕,可她的心卻似乎在慢慢腐朽。


    她終於明白那些貴夫人們為何那麽害怕老去。


    她突然站起身。


    她走出那片樹蔭,讓身體置身於陽光之下。


    她向著那輪灼灼烈日走去。


    一步。


    一步。


    又一步。


    ……


    開始很慢,逐漸變快,而在她已經駕輕就熟、腳步輕快時,她陡然停下腳步。


    仿佛眼前有一麵無形的牆,令她再也無法向前一步。


    隻能困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輪烈日在西天沉沒。


    而她始終困在原地。


    *


    不知何時,睢鷺站到了她身旁,一言不發地陪她站了許久之後,突然伸出雙臂,將她抱在懷裏。


    樂安從沉思中回神,看到少年的嘴張張合合,似乎想說什麽,但終歸什麽也沒說出口,隻是更用力地抱緊她,緊到她脊背發痛,被迫從漫無邊際的神遊中回神。


    某種意義上也起了作用了。


    於是她“噗嗤”笑了。


    拍拍他的背。


    “你是在想該怎麽安慰我嗎?”


    少年沒有說話,隻是頭顱輕輕點了一下,下巴落在她頭頂,輕輕摩挲著她頭頂的發旋兒。


    “不用的。”樂安懶懶地將下巴放在少年肩膀上,任全身的重量都被少年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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