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腔悲憤的宋國公夫人咬牙切齒,心下已經想好了竹子和崔嫚兒的一百零八種烹飪方法,不過,到底還沒忘記眼前還陪著貴客,也沒忘記剛剛她們還聊著天兒。


    於是又陪著笑問道:“公主,您方才說什麽?臣妾沒聽清。”


    樂安也從那邊收回視線。


    一邊抬腳上馬凳,一邊道,“我說——”


    “你沒聽到我的婚訊嗎?”


    她說著,已經借由馬凳,踩在了車轅上,居高臨下地站著,於是便連話聲,都仿佛融入高處的風裏,隨著風四散到各處。


    其中自然也包括,離她車駕不遠處的,盧玄慎一行人。


    不遠處,看見自家夫人在跟樂安說話,哪怕在陪著盧玄慎,崔獲也不禁停了下來,望了過來,此時聽到這話,登時瞪大了眼睛。


    而不愧是夫妻,宋國公夫人的反應,跟她夫君是如出一轍。


    樂安這下是真納悶了,也瞪大了眼。


    “你真沒聽說哪?”


    雖說還沒發出去請柬吧,但就憑京城這消息流通的速度,婚喪嫁娶的事兒,哪還用得著請柬,尤其,樂安公主什麽身份哪,別說沒發請柬了,就是沒辦婚宴,誰還能不知道她樂安公主幹了啥?


    樂安滿以為,從她給府裏發話籌辦婚禮那天,滿京城都該飛遍她和睢鷺的婚訊了。


    不過也不對啊。


    要真不知道,那崔嫚兒小姐怎麽知道的?宋國公夫人又怎麽立刻聯想到崔嫚兒拒婚的緣由,還想到要給她打掩護的?


    所以她知道,但即便知道了,卻還是說出了那樣的話。


    是因為雖然有婚訊了,但起碼現在還沒成親,以後不是無家無累,但起碼現在是?


    還是——


    “公、公、公主——”宋國公夫人瞪大著眼,兩個字兒愣是磕絆了三下,“您……真的要跟那位成親哪?”


    說完這句話,宋國公夫人的眼睛已經瞪地比國公府門口石獅子的眼睛還圓還大了,哪怕方才崔嫚兒小姐鬧得那一出,都沒能讓她這麽震驚。


    而樂安:……


    好吧,她就知道。


    平日裏各種豔聞緋聞,恨不得一股腦兒往她頭上堆,聽風就是雨,甚至子虛烏有的事兒也能傳的有鼻子有眼,可真當她說要成親,要跟緋聞裏的主角安心過日子了,人們卻死活不信了。


    也真是奇哉怪哉。


    樂安提提裙角,緩慢又優雅地朝宋國公夫人一笑。


    “不然,你以為哪?”


    宋國公夫人囁嚅不敢接話,臉上仍舊帶著震驚之色,顯然,剛剛樂安話裏透出的意思帶給她的震撼還沒消化完。


    樂安無所謂地一笑,掀起車簾。


    隻是放下馬車簾子前,撐著臉,朝車外粲然一笑。


    朗聲道:


    “不信也沒關係,左右也不剩多少日子了。”


    “等喜日到了,我請你喝喜酒,坐上席。”


    她這話說得又清又脆,帶著十分的肆意和歡快,仿佛春風得意的少年人,將喜事昭告天下時,那份得意又歡喜的心情,風吹不倒,水澆不熄。


    可聽在旁人耳朵裏,這話卻又仿佛在這即將到來的夏日,在炎炎日光下,“嘩啦啦”從天而降的一盆冰水,讓那不相信的人,渾身一個激靈。


    宋國公夫人如是,在場的其他人,亦如是。


    第41章 不般配


    回到自個兒府上, 樂安幹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讓人去探聽自己的八卦,當然, 主要還是她和睢鷺的八卦。


    收到這個命令的侍衛, 難得呆愣了一下,怕聽錯了,甚至還遲疑地問了句:“公主?”


    “你沒聽錯。”樂安揮揮手, 點點頭,確認了侍衛心中所想, “也不用特意套話什麽的,就隨意聽一聽,看看後宅、民間——”她頓了頓,終究又道,“還有士林和世家,如今都是怎麽看我和睢鷺這事兒的。”


    聽到後麵那兩個詞, 侍衛仿佛才找到熟悉的感覺似的, 利落地回道:“是, 公主!”


    說罷就雄赳赳氣昂昂, 仿佛肩負著天大使命般的大踏步離開了。


    任誰也猜不到他領的任務隻是去聽八卦。


    樂安看著侍衛遠去的背影,麵容沉靜。


    生活方式陡然驟變, 會感到不適應的何止是樂安。


    樂安身邊的所有人, 尤其曾經隻為站在最高處的那個李臻服務的人們, 也都隨之變得不適應起來。


    這些給樂安做事的侍衛, 與府中普通看家護院的侍衛不同,算得上樂安的心腹,曾經也是她花了許多心血才培養起來,固然達不到坊間話本子裏什麽大內密探取人首級於無形之中的程度, 也沒什麽天大的本領,但,他們由樂安親自培養,隻對樂安效忠,一些不方便明麵上進行的活兒,樂安盡可以交給他們。


    但也因此,當樂安從那個位置上退下後,也無法將他們轉交給旁人。


    也因此,突然無所事事的他們,頓時也無所適從了。


    像真正看家護院的侍衛一樣過了四年,直到前陣子,樂安著手科舉改革的事,才終於又讓他們派上用場——雖然也隻不過是送送信、查探查探陰私這等小事。


    但或許,那讓他們產生了誤會,誤以為要回到從前了吧。


    樂安收回了視線。


    一道似有若無的歎息消失在風裏。


    *


    到底是曾經的公主心腹,隻是探聽探聽大眾動向八卦,自然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不到半天,樂安就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信息。


    “有什麽說什麽,唔、嗯……不必隱瞞。”樂安舒舒服服靠在軟枕上,春石給她打扇,夏枝給她編發,秋果給她把櫻桃一顆顆去了蒂,紅豔豔地放入水晶碗裏,再用瓷白湯勺一舀,一湯勺便是好幾顆櫻桃。


    而樂安,便仿佛個廢人一般享受著侍女的伺候和投喂,嘴巴裏還包著幾顆櫻桃,含混不清地對薄紗屏風後的侍衛道。


    侍衛有點不太適應樂安這模樣,愣了一瞬,才低頭應是。


    然後便將探聽到的消息一一到來。


    除去那些被侍衛一語帶過的,關於兩人身份年齡上的不匹配的議論,剩下被樂安要求著重探聽的,便是外麵人如今對樂安和睢鷺兩人所謂“婚事”的看法。


    而——正如樂安在宋國公府門前聽到的那樣。


    “……雖然坊間傳聞甚多,但似乎,大夥兒都不太相信您能跟睢公子真正締結良緣,甚至東市還有人設下賭局,賭、咳,賭睢公子,何時會被您厭煩,隨之被逐出公主府……”


    雖然早有預料,但真聽到這,樂安還是驚到差點把口中的櫻桃連肉帶核一塊兒咽下去。


    “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麽哪?”樂安納悶至極的聲音傳來,侍衛差點就脫口而出——


    還能為什麽?


    當然是,不般配哪!


    當然,在侍衛們眼裏,這個不般配,主要是睢鷺配不上樂安。


    在他們眼裏,樂安公主那就是天神仙女一般的人物,之前甩了優柔寡斷還害公主受委屈的前夫齊庸言,那便是仙女甩掉了鞋底沾上的泥,又回歸到了天上,再次成為眾人隻能仰望的明月。


    但此時,卻不知哪裏突然冒出個毛還沒長齊,不管出身還是本事都一無是處,隻有一張臉可以看的小子,要將這明月從天上摘下來?


    在這些跟著樂安多年、對樂安忠心耿耿敬仰有加的侍衛看來,那可真是——呸,你小子也配?


    所以說,不般配,一千一萬個不般配。


    況且,也不止侍衛們這般崇敬親近樂安的人如此認為。


    而是幾乎人人都這麽認為。


    那些名利場裏打滾浸潤十幾年,早滾成一顆油鍋裏的圓石頭的大人們覺得,不般配。


    他們也覺得睢鷺配不上樂安。


    在他們眼裏,睢鷺這等人,當個樂子玩物也就罷了,可真要說成親,要成為樂安公主正兒八經的駙馬,他們便打心眼兒裏覺得不合適,不般配,不可能,覺得樂安公主這般有權有勢的人,合該養麵首、玩小倌,而不是自降身份,跟個看著就像麵首苗子的貨色談婚論嫁。


    那就是平白降了身份,沒了格調。


    還有那些知道點此次科舉改革幕後的官宦人家,幾乎各個都覺得,樂安公主之所以跟睢鷺這麽一個人扯上關係,就是隨手扯了個幌子,以此為借口撕開科舉改革的序幕,而如今,科舉改革落幕都快結束了,那麽之前隨手扯的幌子,自然也該扔掉了。


    ——這也是坊間會有人賭睢鷺何時被逐出公主府的原因。


    而那些不知曉那麽多彎彎繞繞,也沒被權勢的大染缸染地滿身油汙的普通百姓和閨閣小姐,也覺得他們,不般配。


    因為他青春年少,年華正好,又長得那樣一張蒙天恩寵的好相貌,無數與他同齡的美貌小姑娘可供他挑選,何必要糟踐自己,選個能做自己娘的半老徐娘?


    而她,任她再有潑天的富貴,滔天的權勢,她也隻是個已經四十出頭的女人,一個早過了花期的女人,這樣的女人,要麽守著夫君孩子相夫教子,要麽不甘寂寞了,就尋個年紀相當的人另嫁,同樣年紀的男人才跟她是同類人,才能能跟她走得更遠、更懂她。


    至於嫁個能給自己當兒子的少年?


    那自然是,除了荒唐,還是荒唐。


    所以,不管哪個人看,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兩個人,都不般配。


    於是他們的關係,便隻能是一方見色起意,一方有心攀附,而結果,也無非逢場作戲,露水情緣,遲早一拍兩散。


    至於談婚論嫁,乃至白首偕老?


    沒人信。


    侍衛心裏這般想著,也差點脫口而出。


    但在他脫口而出前,卻有另一個聲音從屏風後,樂安公主所處位置的斜側方傳來。


    ——“因為不般配。”


    那是個一聽即知是少年的聲音。


    侍衛愣愣看過去,便見隱隱約約的薄紗屏風後,公主所靠軟塌的旁邊,竟還坐著一個人。


    而公主那句話,自然也是對他說的。


    一個哪怕坐著,也能看出身形修長,如鬆如柳的少年。


    隔著屏風,侍衛看不清少年容貌,隻看得出他就在公主所靠軟塌的一頭的地上,盤腿箕踞坐著。


    他與公主,一坐一臥,一個在榻上,一個在地上,相距不算近卻也不算遠——兩顆頭顱隻差一人的距離,而隔著隱約的薄紗屏風,侍衛看不清兩人麵目,隻能看到兩人滿頭青絲如墨,一個傾瀉在榻上、在侍女手中,一個散在地上,在或許她手心能觸及的地方。


    “般配啊……”公主接了一聲,隨即咯咯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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