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下侍郎湯明鈞, 寒門出身, 延熙六年進士, 延熙十五年, 加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同尚書省左右仆射、門下侍中、中書令等三省長官平起平坐,實掌相權,乃是自延熙帝即位以來, 第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宰相,也是除三省長官外,第一位額外實掌相權之人,因此一躍成為寒門之首。


    科舉入仕的寒門子弟,無不以湯明鈞為目標,舉凡不依附世家的,大多都自動在其身邊圍攏,形成了隱隱與世家相對立的所謂“清流”一派。


    這樣一個人一站起來,再加上近日那件鬧紛紛的事兒,朝堂上,許多大人都心頭一跳。


    而湯明鈞一開口,果不其然——


    “臣請議今春科考盧嗣卿舞弊案。”


    今日的朝堂,從這一句話開始,才算真正拉開了帷幕。


    含元殿外守門的侍衛,官不算高,但架不住位置重要,每每聽著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們議論天下大事,便也覺得自個兒的職責也頂頂重要,當差時都站地筆直挺立,驕傲的大公雞似的。


    可今日,當差的侍衛小哥兒有點站不住了。


    眼看著日頭從東邊挪到東南,再從東南挪到正頭頂,午飯的點早到了,往日早該結束的大朝會,卻眼看還是沒個頭兒,而含元殿裏頭,則時不時傳出隱隱的喧嘩聲,有人聲,還有嘩啦啦不知道什麽的聲音——


    總不會又摔花瓶了吧?


    以前那位公主主持朝會時,倒是時不時摔個花瓶,但摔過後又心疼,以致後來還特意吩咐,含元殿裏不許放名貴瓷器,就放那體大粗苯的即可,摔起來響聲大,解氣,還不心疼。


    而當今親政後,倒是再也沒發生過這種事兒了。


    侍衛小哥想著往日趣事,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隨即意識到失態,立馬繃住了嘴,然後左右瞅瞅,發現壓根沒人發現他剛才的失態,右邊兒跟他一起做門柱那兄弟,此刻兩眼發直發綠,一看就餓地不輕。


    唉。


    ——這得議到啥時候啊。


    又在議啥事兒呢?


    小哥正瞎想著,忽然有雜亂的腳步聲和人聲從大殿裏傳出,悄悄一瞥,便見許多官員從殿內湧湧而出,一邊走還一邊議論紛紛,有的甚至還推搡著,動著手。


    喲,看來今兒陣仗是真大。


    小哥一邊支棱著耳朵聽著,一邊找那幾位最顯赫的相爺——果不其然,沒見著人。


    正如侍衛小哥所見那般。


    這一日的大朝會,吵吵嚷嚷了一上午,吵到普通官員都退場了,接下來,則是隻有宰輔級別的權臣們才能參與角力的場合。


    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四相,尚書令崔靜之、帝師王銑、太尉盧攸,同平章事湯明鈞,再加一個陛下臨時硬要加入的中書舍人盧玄慎,總共九人,含元殿吵不清楚,便又從含元殿移步政事堂,據政事堂外當差的侍衛稱,幾位相爺一直到太陽落了,才走出政事堂的大門,而那位中書舍人盧大人,更是整夜未歸,直接夜宿在了政事堂。


    這樣的大陣仗,自然未及日落便引得滿城風雨,不知道多少官員家徹夜點著燈火,等著宮中或者不知哪裏傳來的消息,又不知道多少人徹夜未眠,思索著這場動蕩後的變動。


    但這一切,都與樂安無關了。


    大朝會吵吵嚷嚷的時候,樂安在睡懶覺,睡到太陽曬屁股了,冬梅姑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又悄悄摸她額頭,生怕她是著涼燒著了才睡這麽狠。


    樂安當然沒燒著。


    正午,大朝會結束時,樂安才從被窩裏露出頭,伸伸懶腰,起了床。


    冬梅姑姑趕忙叫春石伺候著她洗漱梳妝,自個兒在一旁嘟嘟囔囔,說她這麽晚才起,晚上別又睡不著了雲雲。


    “不會。”樂安頭發被春石拿著,一扭頭,便不小心扯到了頭發,疼得她齜牙咧嘴了一下,但隨即卻又揚起笑,對冬梅姑姑道,“睡不著是因為心裏有事,想多了才會睡不著,但如今我心頭無事,吃得好睡得香,才不會睡不著。”


    冬梅姑姑一臉不信的樣子。


    樂安也不再多說,起床後該吃吃該喝喝,到了下午,宮中政事堂的大人們互扯頭花時,樂安則又久違地出了趟門,打了整整一下午馬球,好好出了一身汗,到了晚間,果然如她所說,燈一滅,不久之後便陷入了酣睡,完全沒有冬梅姑姑擔心的睡不著。


    這一覺便睡到翌日清晨。


    樂安醒來,外麵還黑著,卻有滴滴答答的聲音穿透窗簷,抵達室內,她沒有叫侍女,赤腳下了床,走到窗邊,撐開窗。


    晨風夾著雨絲撲麵而來。


    下雨了。


    昨日狠狠睡了一個懶覺,今日卻怎麽也睡不著了,下雨了,也不好出去玩耍,睡不著也耍不了的樂安,便隻能安心待在府裏,看書,不過看的也不是什麽正經書,而是野史雜談,傳奇佳話,權當消遣罷了。


    如此晃晃悠悠過了半上午,雨還未停歇,外麵也沒有什麽消息傳來,倒是隔壁枕玉閣傳來了聲響。


    沒讓侍女跟,樂安獨自打著傘,行至枕玉閣。


    便見風雨中,遊廊下,聚著許多孩子,將其中一個少年圍攏成團,而少年在帶著孩子們讀書,這次讀的,則又是一首詩。


    “……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十來個孩子,整齊劃一地背著詩,背詩聲穿透了雨幕,穿透了庭院,直直灌入樂安的耳朵。


    即便有重重雨聲遮擋,那聲音也十分引人注意,仿佛雛鷹試啼,幼犬初吠,聲量雖還弱著,但卻透著股勃勃的生氣,無盡的希望。


    樂安便撐著傘,遠遠地看著。


    而那被孩子們圍著的少年,不知何時,也發現了她的身影。


    他透過雨幕向她看來,似乎想要起身。


    樂安卻將手指放在唇前,隨即搖了搖。


    於是少年笑笑,複又坐下,繼續帶著孩子們背詩,詩背完了,又是應付無窮無盡個“為什麽”的地獄時間,好在,這一次,“詩人是個什麽樣的人”這個問題,不再難以回答。


    “……杜甫啊,是位偉大的詩人。”


    然後,他便細細地跟孩子們講詩人的生平故事。


    少時家境優越,敏而好學,誌向遠大,然卻一生坎坷,仕途不順,遭逢戰亂,最得意時,也不過八品言官左拾遺,且也很快因觸怒君王而遭貶謫,晚年漂泊寓居,最終,終老於一葉江舟之上。


    這個故事太長太複雜,涉及到官場、皇權、戰亂等等,哪怕少年已經簡化再簡化,孩子們仍舊有些能聽懂,有些聽不懂,不過,最簡單的事還是能聽懂的。


    “皇帝都不要他了。” 講詩人因上疏救人而觸怒君王,從此君臣離心,然而詩人仍舊心憂家國後,有個孩子嘟嘟囔囔道,“也不給他大官做,他還操心那麽多幹什麽啊?有用嗎?”


    什麽叫皇帝不要他了啊。


    被童言童語逗笑,少年笑著輕輕捶了孩子的腦袋瓜兒一下。


    “不做大官就不需要操心嗎?若天下事都隻能由大官來操心,那得有多少大官啊?天下很大的,大到再大的官,大到皇帝,也顧及不到所有,所以就需要詩人,需要像詩人一樣的很多很多人來操心啊。”


    操心自己所處的周遭,眼見的一切,再由己而及人,盡自己所能,能改變一分便改變一分,能發出一言便發出一言,如此才算,俯仰之間無愧於天地。


    “可是他再操心也沒有用啊!”還是那個孩子,還挺強嘴,“寫詩有什麽用?做不了官,當不了權,人微言輕,寫再多詩,說再多的話,該聽的人也聽不到!”


    這番話,聽著倒似乎很有道理。


    少年都停頓了一下,更不用說其他孩子,聽罷,也有人跟著嚷嚷起來。


    “就是就是!我娘還天天說呢,說好多院子又不住人,卻一到晚上就點燈,費油!看著就鬧心!可她又不是管事的,說了也沒用!”


    這話一出,孩子們又哈哈大笑起來,調侃那孩子的娘怎麽連公主府點幾盞燈都操心。


    還有孩子說:“咱們這裏可是公主府哎!多點些燈怎麽了?”


    少年看著孩子們笑鬧,等到漸漸平息下來,才看著那個發問的孩子道。


    “你覺得詩人操心無用嗎?”


    那孩子狠狠點頭。


    少年笑笑,沒有反駁,而是問道:“那你覺得,今日背的這首詩也無用嗎?”


    孩子愣了下。


    少年又道:“詩人寫下詩,固然可能傳不到當時的當權者耳裏,可是,你覺得,該聽的人——隻是皇帝大官那些當權者嗎?”


    孩子眼神迷茫。


    “——當然不是。”


    少年粲然而笑,給出一個堅定的答案。


    “隻要話說得對,就沒有什麽該聽的人和不該聽的人。有些人聽不到沒什麽,但總會有人聽到,就像詩人當時所處的時代,皇帝聽不到,大官聽不到,但與他同行的人能聽到,黎民百姓能聽到,而多年之後的現在——”


    “你,”他指指孩子,“我。”又指指自己胸口。


    最後指指在場所在孩子,“我們所有人。”


    “——都能聽到。”


    “如此一來,你還覺得詩人的所作所為,沒有意義嗎?”


    孩子們瞪大了眼睛。


    少年粲然而笑。


    若詩人不操心,便寫不出這流傳千古的詩句,若世人都不操心,便連何為真何為善何為理,都無人知曉理會,個人所作所為,或許微小,或許在當時不為人所知,但雁過留聲,人去留名,無論美名罵名,微名大名,人在這世間活著,便會留下痕跡,便會造成影響,那麽,又怎麽可以說,不在高位,便不需憂心,人在微時,言語便沒有意義呢?


    須知再微小的聲音也是聲音,是聲音就總會被聽到。


    他人聽不到,天地也能聽到,自己更能聽到。


    ……


    不知不覺間,雨勢小了許多,大的雨滴都沒有了,隻剩絲絲縷縷的雨霧,打在人臉上,不覺清冷,而隻覺得溫柔。


    樂安將手伸出傘外,感受了下那雨霧。


    杜拾遺當年居茅屋時,所遇的若是這樣溫柔的雨,也寫不出那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了吧。


    樂安笑笑,隨即便收了傘,提著裙裾,從雨霧中穿行,直到廊下。


    孩子們這才看到她,一個個也不害怕,七嘴八舌地向她行禮問好,樂安也笑著,摸摸這個腦袋,捏捏那個小臉,叫出好幾個孩子的名字,於是被她摸到叫到的孩子,便立時成了其他孩子羨慕的對象,也都紛紛湧到她麵前。


    最後隻剩一個孩子。


    樂安看向那個孩子。


    是剛剛說他娘操心公主府點幾盞燈的孩子。


    他眼裏有些遲疑,有些怯怯,顯然,應該是想到樂安可能會聽到他剛才的話了。而他那番話——往大了說,就是他娘私下妄議公主府行事,指責主人家鋪張浪費,這對下人來說,已經屬於僭越了。


    “孩子,過來。”看來他娘的確是個沒權利管不著事兒的,樂安對這孩子不眼熟,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能這樣招呼著他。


    那孩子雖還怯怯著,卻還是乖乖上前,揚起小腦袋看樂安。


    樂安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剛才你的話,我聽到了。”她笑著說。


    似乎是她的笑給了孩子勇氣,孩子急忙辯解道,“公主,我娘沒壞心的,她就是愛瞎操心,我娘小時候很窮很窮,她娘給人做衣服,一到晚上看不清,沒有燈,就著月亮光做也不舍得點燈,做久了眼睛都壞了,所以、所以……”他有心辯解,但到底年紀小,又第一次離公主這樣近,說著說著便著急起來,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別著急。”


    樂安蹲下身,與孩子的視線齊平,微笑看著他,安撫他。


    “我是說,你的話,我聽到了,你娘的話,我也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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