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早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睢鷺便想好了所有可能遭受的非議,也有了足夠承受其的勇氣。


    睢鷺想的這些,長順不懂,但長順想著少爺比他聰明,少爺既然這麽說,那肯定就是選其他人比選擇公主還好,可這樣一來,長順就更疑惑了。


    “既然這樣,少爺你為什麽還要選擇公主啊.”長順萬分不解道。


    睢鷺眨眨眼。


    “這就要回到你剛剛的話了。”


    長順:“啊?”


    卻見他家少爺對著他粲然一笑:


    “因為,我對公主也是真心實意的,隻是,真心實意和真心實意,也是不同的。我對公主的真心,與齊大人對公主的真心,可能有些不同,但再怎麽不同,也是真心。”


    長順:……


    少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被自家隨從用這種眼光看著,睢鷺也不在意,隻是笑笑,眼角餘光看一眼仍舊沒有動靜的書房,然後,便繼續低頭,折騰那根可憐的韭菜。


    說不動少爺改換目標,而少爺的目標又眼看要被齊大人挖牆腳,長順很是憂愁,難得地心思細膩,滿腹愁腸起來。


    正滿腹愁腸著,抬頭看見濃重暮色裏已經曖昧不清的公主府,和公主府外,高樓佛塔鱗次櫛比的京城,長順突然心頭一動:


    “少爺,要不然,咱們還是回家吧?”


    京城雖大,可卻好像並沒有他們的安身之處,襄邑雖小,卻起碼是生長的故土,壞人又哪裏都有,既然如此,還不如歸去,好歹家鄉還有親朋故舊。


    回家?


    睢鷺擺弄韭菜的動作陡然一停。


    隨即抬頭,看著長順,平靜道:


    “可是長順,你忘了嗎?”


    “我已經沒有家了。”


    長順一愣。


    忽然眼眶一酸,隨即扭過頭去,不讓眼淚在自家少爺麵前掉下來。


    可即便他扭過頭,睢鷺又怎麽會沒有發現他在哭,不禁笑道:“哭什麽。我沒有家,但幸好你還是有的,若是想家的話,就回去吧,我問公主借些路費——呃,公主應該會借吧?”


    聽到他這樣說,長順卻哭地更厲害了。


    他不是為自己哭,而是為他家少爺哭。


    *


    可能長順有烏鴉嘴的潛質,也可能事實真是如此,長順隻是把事實說了出來。


    這一天,直到暮色徹底消散,月升星起,齊庸言離開公主府,睢鷺都沒能再見到樂安公主。


    齊庸言從書房走出,看到蹲在台階上玩韭菜的睢鷺時,側身瞥了一眼。


    但也隻是瞥了一眼。


    沒有多少情緒,更沒有見到情敵時的緊張與恨怒。


    仿佛他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也的確如此。


    和他與樂安那麽多年的相伴糾纏相比,一個僅僅隻有長相出色的少年,一個樂安僅僅見過幾麵的少年,完全不值一提。


    齊庸言走了,天色也徹底黑了下來,有仆人走過來,將簷下的宮燈次第點起,暈黃的燈光取代暮色,照在睢鷺白玉似的臉上。


    睢鷺望向書房,似乎在等待某個人從裏麵走出,喚他的名字。


    然而,他沒有等到他想的那個人,而隻等到冬梅姑姑出來,站在台階上,似乎帶著憐憫地對他道:


    “公主今日累了,不再見人。”


    這話仿佛直接宣判了他的失敗。


    長順的臉瞬間垮下來,一臉哀戚地看著自家少爺。


    卻見他家少爺還在笑。


    似乎也覺得睢鷺這樣太慘了,冬梅姑姑趕忙道:“當然,公主也說了,若你無處可去,可留宿公主府,若是你想離去,公主也為你準備了一份盤纏。”


    說罷,冬梅姑姑趕緊遞上一個荷包,看著鼓囊囊的。


    睢鷺卻沒有接。


    而是笑眯眯地道:“那就多有叨擾了。”


    冬梅姑姑拿著遞不出去的荷包,神情呆了一下,隨即,看睢鷺的目光更憐憫了一些,卻同時——


    又平添了一分蔑意。


    冬梅姑姑也不是真傻。


    雖然自個兒覺得自家公主哪哪兒都好,隻有別人配不上自家公主,而沒有自家公主配不上的別人,但再怎麽想,這個睢鷺也跟自家公主年紀差太多,又才見了兩麵,說有多深的感情,冬梅姑姑是不信的,偏偏傍晚時,睢鷺在書房說出那一通明眼人都能聽出是鬼話的話。


    如今又賴著不走。


    冬梅姑姑隻覺得,這孩子攀附她家公主的心可真堅定,臉皮也夠厚。


    攀附她家公主的,冬梅姑姑見得多了,不至於厭惡,但多瞧得上,那肯定也沒有。


    冬梅姑姑的眼神,睢鷺自然看到了。


    可他仍舊笑笑,不說話。


    等到侍女引著他和長順去客房時,恰好又經過書房的窗外,睢鷺扭頭看去,發現房裏仍舊亮著燈,窗扇卻已經被放下,隔著窗紙,屋內透出朦朦朧朧的光,隱約可見一個窈窕的身影。


    睢鷺頓了頓,往窗台的方向走了走。


    領路的侍女聽到身後聲音不對,趕忙回頭,便見那少年站在公主書房窗前,手還放在窗台上。


    忙道:“哎哎,未經允許,不許靠近公主房間!”


    聽說今兒傍晚沒看好少年,叫少年私自靠近書房窗戶的侍女可叫冬梅姑姑好一頓罵呢,侍女可不想自己重蹈覆轍。


    聽到叫喊,少年回頭,衝侍女一笑,“抱歉。”


    窗紙透出的朦朦朧朧的光,投在少年羊脂白玉似的臉頰上,在黑夜裏,卻益發顯得其溫潤白淨,再加上那個笑容,侍女臉頰倏然一熱,頓時明白了傍晚那些侍女為什麽會看不好這少年。


    不過,她可不是會為美色動搖的女人!


    侍女挺挺胸膛,鐵麵無私地催促少年快走。


    睢鷺笑笑,跟上侍女的腳步。


    而他身後,昏暗的夜色中,樂安書房窗外的窗台上,侍女沒注意到的地方,赫然放著一個小東西。


    一個韭菜挽成的同心結。


    儂既剪雲鬟,郎亦分絲發。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


    第26章 打倒那些很壞很壞的人……


    睢鷺就這樣在公主府“暫住”了下來。


    樂安沒說趕人, 睢鷺也不提要走,就住在公主府專為客人留宿準備的客房裏,客房離樂安的住處較遠, 想偶遇樂安基本不可能, 而經過第一天的疏忽事故,公主府上下明顯對睢鷺更加戒備了些,未經允許, 睢鷺連客房所在的院落都難出去,更遑論接近樂安。


    隻能等待傳喚。


    而這一等, 就是七天。


    第七天,冬梅姑姑奉樂安命,來找睢鷺時,還沒見到人,便聽到院子裏麵傳來一陣琅琅的讀書聲。


    有清澈幹淨的少年的聲音,但更多的, 卻是稚氣的孩童的聲音。


    冬梅姑姑一陣錯愕, 趕緊穿過垂花門, 走進院落裏。


    卻見往日空蕩蕩的客房院落裏, 空地上,少年和六七個孩子席地而坐, 孩子圍著少年, 少年帶著孩子, 齊聲背著詩:


    “《憫農》, 李紳。”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冬梅姑姑沒讀過書, 但跟著公主那麽久,好歹也熏陶了些,自然聽過這首大名鼎鼎的憫農詩,更記得這首詩甚至還被公主單獨拎出來誇獎過,說“的確是首好詩。”


    既然是好詩,那帶著孩子們讀讀也沒什麽。


    冬梅姑姑放下心來,再定睛看去,便發現那幾個孩子都十分眼熟,全是府上下人的孩子,公主向來對府上的孩子縱容,不讓他們當差做活,還請了個先生教他們讀書認字,然而這些孩子平日淘氣慣了,加之孩童天性,不愛讀書,一得空便滿公主府地撒歡,一撒起歡,跟小牛犢似的摁都摁不住,更遑論叫他們乖乖坐著背詩了。


    這個睢鷺,才來了幾天啊?能認識這些滿府亂跑的小孩子倒不稀奇,但是,居然能叫這些小魔星乖乖跟著他背詩?


    這可真是挺稀奇。


    冬梅姑姑不由對他稍稍改觀了一些,臉上也帶了點笑意,更走近了些。


    而少年那邊,孩子們已經把這首簡單的絕句背熟,開始纏著少年問東問西。


    “李紳是誰呀?”


    “為什麽收那麽多粟米,也沒有閑田了,農夫還會餓死?”


    “春天種下一顆種子,秋天就能收獲一萬顆嗎?昨天我娘帶我去公主院子,公主看見我,給了我一顆桃子,可甜可好吃了,桃核都沒舍得扔,我現在種下去,秋天是不是就能結出一萬顆桃子?”


    ……


    少年言笑晏晏,溫聲逐一回答著孩子們的問題。


    先是回答那個最小的,想要種桃子的孩子,沒有告訴孩子那是誇張的詩詞手法,而是道:“你可以試試哦,不過桃子跟粟米不同,要長成樹,要時間才能結果,所以你要耐心一些,等一等它,如果沒有結一萬顆桃子,也不要失望,不要責怪它呀。”


    孩子猛點頭:“嗯嗯!我會耐心等它的!我可以等著它,和它一起長大!”


    睢鷺讚許地摸摸她的頭,轉而,又回答那個看著年紀稍大,問農夫為何會餓死的孩子。


    他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


    “因為有些很壞很壞的人,搶了農夫的田,農夫辛苦耕種著田地,田地卻不為他們所有,秋天收獲的萬顆子,大半都被那些很壞很壞的人搶去了,農夫隻能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點,糧食不夠吃,於是,”他的聲音變得很輕,“隻能餓死。”


    孩子們也悄然安靜下來,瞪大了眼睛看著睢鷺,剛剛那個要種桃子的孩子,眼眶裏甚至已經有了淚水。


    “那麽多粟米,那些很壞很壞的人也吃不完吧?不能分給農夫一點嗎?”孩子含著淚花,“就像公主分給我桃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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