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皆知,當今皇上甫一生下便遭遇七王之亂,而他父王失敗被殺,母妃自殉,是樂安公主一直護著年幼的侄兒,甚至還曾一起在民間隱姓埋名、相依為命了許久,才在戰亂結束後得登大寶。


    這份經曆和情誼,甚至比尋常的母子之情更甚,而也是這份經曆和情誼,鑄就了樂安如今的地位。


    春石興致勃勃,小聲詢問冬梅姑姑樂安與帝王潛龍時的往事。


    冬梅姑姑上了年紀,最愛講古,尤其在她看來尤為值得講的樂安的得意過去,因此也不在乎小侍女僭越,隻是樂安此時生著病,她要寸步不離守著才安心,沒心思跟小侍女多說什麽。


    “去去去,想聽趕明兒給你講,這會兒我還要伺候公主呢,別擾了公主休息!”


    “那說好了冬梅姑姑!”春石笑嘻嘻地脆聲應下。


    ……


    侍女們說話的聲音已經壓得很低,但到底隻隔著一扇屏風,樂安也隱隱約約聽到了些,春石的欽羨與驚歎,冬梅姑姑的得意與理所應當。


    她唇線抿緊,隨即鬆開,就這般微微笑著,陷入酣眠。


    *


    在禦醫和冬梅姑姑的精心(毋寧說過度)照料下,樂安的這場風寒不到一天便好全乎了,扔下厚被,走下病床,轉眼就又是生龍活虎一條猛漢,呃,猛女。


    於是樂安便又開始尋思找什麽樂子打發時間。


    結果,還沒等她自個兒想到樂子,樂子便自個兒找上門來了。


    ——禮部侍郎府老夫人請她喝茶。


    禮部侍郎,即齊庸言,禮部侍郎府上老夫人,即齊庸言他娘。


    也就是說,樂安的前婆婆,要請她喝茶。


    *


    喝茶,自然不單單是喝茶。


    首先喝茶的地兒,就既不是齊府,也不是公主府,而是兩不搭邊的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好,春日煦暖,寺廟香火繁盛,京城許多小姐夫人,都借著去寺廟上香之際玩耍踏青,因此無論齊老夫人還是樂安,去大慈恩寺都不稀奇,“碰巧”遇上了,就更不稀奇。


    樂安到時,齊老夫人已經在廂房等了許久。


    “一個時辰前就到了。”引樂安去廂房前,知客僧小聲對樂安如此說道。


    聞言,樂安抬頭看看日頭:“現在是巳時沒錯吧?”


    知客僧點點頭,又補充道:“那位辰時來的。”


    那就與她無關了。


    約的巳時,自個兒偏要早到,那總不能怪樂安沒早來,叫她等那麽久。


    樂安遂十分坦然地進了廂房。


    一進去,便看見一個盤腿端坐著的老太太。


    ——說是老太太,其實也並不如何老,齊老夫人當年成親早,十四歲嫁人,十五歲就生了齊庸言,因此,如今也就五十四歲,比樂安大了十三歲。


    可她看著,卻像比樂安大了三十歲。


    她穿著一身灰褐色衣衫,渾身無甚首飾,頭發在腦後梳成個一絲不亂的髻,插兩隻樣式簡樸的檀木釵,臉上亦未敷粉,未描眉,麵容清瘦而凝肅,麵上道道淺紋仿佛廂房地板上的木紋,渾身乍一看,幾乎與整個灰撲撲的廂房融為一體。


    而樂安,今日則穿了件明紅的衫子,身上首飾雖不多,卻也描了眉,塗了唇,想著這春日春景,便為了應景,叫侍女在鬢邊別了一隻絹花,紅花稱著烏發,仿佛靜夜海棠。


    樂安一進門,便似一團流動的火,攪動了廂房凝滯的灰。


    而樂安清楚瞧見,齊老夫人在看到她的一瞬,眉頭幾不可查地跳了跳。


    樂安笑笑,麵朝著齊老夫人坐下。


    坐也不像齊老夫人那般端坐,而是十分隨意地,一隻腿搭在另一隻上,隨即單手支頤,看向齊老夫人。


    齊老夫人的眉頭又跳了一跳。


    可她自然什麽也不會說。


    不會說樂安的著裝輕佻,不會說樂安的坐姿不端,因為沒立場,因為沒資格。


    所以她隻是斂下了眉眼,開始倒茶。


    茶是剛沏的,溫度正好,冉冉白汽自壺嘴裏冒出,隨著齊老夫人將碧綠的茶湯倒進茶盞裏,鮮濃的茶香便溢滿了一室。


    樂安歎了一聲:“好茶。”


    “隻是雨前,不是明前,跟公主常喝的比,算不得什麽好茶。”齊老夫人微微欠身, “讓公主見笑了。”


    明前是貢茶,雨前不是,以樂安的身份,貢茶自然易得,而齊庸言雖已官至禮部侍郎,但因為樂安的緣故,最近幾年其實並不怎麽得聖眷,年節時宮中賞賜群臣,李承平使小心眼,給齊庸言的都是第二等賞賜,其中並不包括貢茶。


    因此,如今,雨前便已經是齊家尋常能拿出的最好的茶了。


    “見笑什麽。”樂安端起茶盞,輕輕啜飲一口。


    “明前雨前,一個滋味淡,一個滋味濃,隻要茶葉好,炒茶手藝好,不過是喝茶人口味不同罷了,價格雖有貴賤,卻不能因貴賤便斷定好壞,我近日口淡,倒是更喜歡滋味濃些的雨前。”


    齊老夫人默了一瞬,隨即低頭道。


    “公主說的是,老身想的淺了。”


    樂安又喝了一口茶,懶得再跟她閑扯什麽茶好茶壞,便將茶盞放下,斜睨一眼:


    “所以,找我何事?”


    這直截了當的問話,叫齊老夫人眉頭又是一跳,屏了屏氣,才道:“也無甚大事,隻是春日——”


    “無事我便走了。”樂安作勢起身,“本就是順道來看看,既然無事了,我便去上香。”


    樂安還真是順路來的。


    大慈恩寺是皇寺,是太/祖為感念慈母恩德而建,其後代代皇帝都常到大慈恩寺禮佛,樂安作為皇室公主,雖不怎麽信佛,卻也會每年做做樣子,給她那早逝的連麵都沒見過的母親上上香,因為大慈恩寺春景最好,便總在春天來,今年也恰巧剛到時候。


    不然,齊老夫人這個約,樂安應不應還真是兩回事。


    而齊老夫人把約見地點定在這裏,除了不引人注目外,也正是因為知道樂安這個習慣。


    齊老夫人這下眉頭不跳了,卻是連呼吸都窒了一窒,眼看樂安真要起身離開,終於忍不住揚聲喊道:“公主!”


    樂安動作一停,挑眉。


    齊老夫人深吸一口氣。


    “老身見公主,是想告訴您。”


    “我兒即將娶妻,已換了庚帖,婚期就定在下月,斷無再更改之理。”


    樂安一愣,隨即笑了。


    氣的。


    “哦?我知道了,然後呢?繼續說。”


    齊老夫人卻不說了,嘴巴抿成緊緊的一條線。


    她不說,樂安便替她說。


    “齊庸言娶不娶妻關我何事,犯得著勞動你特地跑一趟告知我?怎麽,怕我對你兒子念念不忘,破壞你齊家娶新媳婦?還是前幾日我不慎落水的事叫您產生了什麽奇妙的誤會?齊老夫人,您似乎忘了——”


    樂安聲音拔高,下巴一揚:


    “當年,是我主動與齊庸言和離的。”


    念念不忘留在過去的,從來都是齊庸言,而不是她。


    說罷,樂安便轉身離去。


    卻在走出房門時,抬頭便看見,廂房外的庭院裏,一群穿地花紅柳綠的姑娘。


    而樂安一眼就看到,其中一個著粉紅衫子的,是那位跟齊庸言訂婚的劉小姐。


    她站在一株西府海棠下,正麵帶淺笑,跟其他幾個姑娘說著什麽,粉白的花和少女粉白的臉,兩相輝映,叫少女本就清麗的容顏,更添一分豔色。


    似乎察覺到什麽,劉小姐忽然停下說笑,側過臉來,正撞上樂安的視線。


    而劉小姐身邊,方才跟她說話的女伴已經叫出聲來。


    “老祖宗!”


    歡歡喜喜,甜甜脆脆的一聲,還有點兒熟悉。


    這獨特的叫法,一下子就叫樂安頭皮發麻,想起一個人。


    往劉小姐旁邊一瞅,果不其然,是那位河陽縣主。


    且不止河陽縣主,樂安再一瞅,發現什麽宋國公家的、光祿寺卿家的、國子祭酒家的……她那幾位牌搭子家的小姐,竟然一個不漏,統統在這兒。


    另外還有幾個她看著眼熟的小姐,個個不是皇親國戚,便是高門貴女。


    敢情是京城頂級貴女全集中在這兒了?


    第10章 私下從未見過


    這倒也不奇怪。


    大慈恩寺本就是春日熱門踏青地,今日天氣好,黃曆上都寫著宜出行,而貴女們有她們的固定圈子,相約一起出行遊玩再正常不過,正巧碰上樂安出行這日,也再正常不過。


    可不正常的是,這裏麵夾了一個劉小姐。


    樂安記得,這位劉小姐是弘文館劉大學士家的,和其他貴女們相比,這出身稍微低了一些。當然,這點問題不大,雖然低了些,卻也不算低太多,何況紅花也需綠葉配,頂級貴女圈也不是真就個個都是出身頂級,而是分個高低上下。


    但,不是說這位劉小姐以前一直養在老家,從未在京城露麵?


    就算千桃宴一鳴驚人了下,這也才過去幾天而已,以樂安對這些眼高於頂的小姑娘們的了解,怎麽也不會這麽快便接受一個陌生人融入她們的圈子。


    可看劉小姐的站位,還有方才與河陽幾人說話的模樣,又哪裏是融不進去的樣子。


    這可就有趣了。


    樂安看向那位劉小姐的眼神,陡然多了份興味。


    然後這份興味,便再次被純真懵懂天真無邪的河陽縣主打斷。


    “老祖宗!”


    會心一擊x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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