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人間,沒有了魔,人族本身卻有了新的仇視對方。


    修士認為凡人無用,無用的人應該被驅逐;凡人認為修士仗著修為高深而欺壓自己,眾生不能平等,修士既然那麽了不起,為什麽還要跟他們生活在一個空間,為什麽不自己開辟新世界去?


    再加上妖族若有若無的挑撥,人間總有紛爭。


    隨著時日推移,這種紛爭變得越來越大。


    棠華頒布了一係列政策,也無法徹底阻止他們之間的矛盾。矛盾的緣由來自力量的不平等,但凡人和修士自古生存在同樣的世界,他們先前沒有矛盾,不過是因為有共同的敵人。


    棠華感覺到他們之間的矛盾無法調和。


    分開凡人和修士,在眾人不斷吵嚷中,開始提上棠華的日程。但他還沒有那種能力分開兩者,且如何分,都要思量。而在這個過程中,兩者的打架鬥毆,已經越來越嚴重。


    在棠華有能力分開他們前,他得為他們找一個新的敵人,好讓凡人和修士暫時維持這種局麵,不要激化這種矛盾。


    棠華將目光盯上了妖族——但是他在遲疑。


    一,五年前,他去海上向鮫人族求離光珠,雙方和平交易,鮫人族答應了他們的請求。隻要離光珠煉好,鮫人就會獻珠於扶疏國。若是與妖族開戰,離光珠或許就拿不到了;


    二,妖族力量太弱。妖族壽命漫長的代價便是修為速度的慢,力量獲取的慢。無論是人修還是魔修,昔日都是將妖族當做奴役對象。很多妖族努力修煉,也是為了擺脫自己被欺壓的命運。這麽弱勢力的妖族,似乎不足以讓凡人和修士聯手共敵。


    那到底要如何,才能穩住眼下局麵?


    距離求取離光珠的時間又過了五年,隨著離光珠即將煉成,棠華越發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


    而在他反複思量的時候,他得知一個消息——代他前往蒲淶海去詢問鮫人族何時能交出離光珠的玉無涯,回返王都的時候,遇到凡人和修士之間的戰鬥。


    玉無涯不忍心凡人被欺,她出手後,便得罪了那些爭執中的修士。數十修士圍攻玉無涯,玉無涯寡不敵眾,逃遁時身受重傷。玉無涯重傷後那些修士才知道自己惹了禍,前來王都請罪。


    棠華聽聞消息,何其震怒。


    他被氣得發抖——“混賬!”


    凡人和修士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這般地步!


    太子當晚離宮,前往玉家看望玉無涯。


    第131章 太子棠華在玉家的……


    太子棠華在玉家的後院等候玉無涯。


    玉家仆從說她出去了, 稍晚一會兒才會回來。


    棠華因此而不悅——她不是因多事而插手旁人的戰鬥而受傷了麽?怎麽不好好養傷,寒冬之夜還要出門?


    太子棠華一貫肅冷,仆從怯怯退下後, 留這位殿下一人在院中候人。


    冬日雪夜, 天地間濛濛落雪,簌簌瑟瑟,重重雲煙後, 隱約月影如銀,隔著雲海與飛雪遙遙呼應。


    棠華長身凝立, 站在廊廡下仰頭望月看雪。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他腦中突兀想到一個人,又快速湮滅。距離魔襲王都,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那位墮仙也失蹤了整整十年。張也寧、薑采,應該是跟著那魔穴, 一同進了魔域吧。


    也好。


    棠華默然想:一些危險的人留在魔域, 永遠不要出現在人間, 便是對扶疏國最好的事。扶疏國生出了新的危機, 沒有精力再應對這些似敵似友的人了。


    隻是張也寧……明明是墮仙,卻總讓棠華有一種異常的親切感。


    還有姐姐。


    死了整整十年了。


    起初的痛不欲生, 到現在的麻木淡漠。棠華甚至開始想, 其實她死了也好。不要再做讓他為難的姐姐——一個為魔族開天辟地的人族公主, 不會得到扶疏國子民的寬容的。


    死了也好。


    棠華聽到後方緩緩而來的腳步聲, 壓下了自己心頭這些凡思。想來是最近太忙了,他總是想到一些故人。但是故人已逝,他應當向前看。棠華轉過身,看向身後向他走來的姑娘。


    他心中的感覺很奇怪。


    玉無涯雙十年齡, 佳人如玉。自她開始跟著他修仙,她的年齡便定格在此時,歲月再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但她也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雪夜中這位走來的姑娘,披著氅衣,懷裏抱著什麽,用棉布蓋住。她眉目溫婉,目光明亮,身上的淩厲劍氣,也壓不住她的溫和。許是因為受傷,她神色有些懨懨,麵頰蒼如白雪,透著疲態。


    這本就是一個分外溫柔的姑娘。


    玉無涯站在廊下,向棠華行禮,微笑:“如此風雪,殿下怎麽來了?”


    棠華沒有說話,他伸出手,扯住她胳膊,用力將她拉拽入廊下。他目光從她身上一一掃過,想看清她受傷得重不重。


    玉無涯了然,對他仰臉笑了笑,一貫柔和:“無礙。”


    院落角門邊,提著靈火燈籠的仆從們默默退下——玉姑娘回來了,殿下就不需要他們了。


    棠華和玉無涯說話淡而冷:“姑娘拖著傷體,冒著風雪出門散步,孤一個沒有生病的人,在風雪中散步,似乎也沒什麽。”


    玉無涯聽懂他的奚落,便解釋:“我是因為……”


    棠華的寒目猛地紮向她懷中,厲聲:“誰?”


    他感應到了多餘的氣息。


    於是,從玉無涯懷裏抱著的棉布下,一隻金色小龜,不情不願地鑽了出來。賀蘭圖仍是懼怕這位永秋君的,他巴不得天龍長老離這位遠些……但是顯然不能,賀蘭圖還要承受棠華的冷目摧殘。


    棠華:“你養妖?!”


    玉無涯道:“我從蒲淶海歸來時,這隻小金鼎龜就一路跟著我。殿下還記得它麽?十年前,我在無極之棄放生它,在那之前,我養了它一段時間。”


    她笑盈盈地舉起小金鼎龜給棠華看。


    她如今已經不怕太子殿下殺了她的寵物了。


    棠華目光涼涼地盯著賀蘭圖,賀蘭圖藏在自己幼年的殼子裏,認真地裝著無辜。但他仍發抖:總覺得太子殿下想宰了它。


    棠華淡聲:“自然記得。”


    他頓一下:“所以你又養它了?你雪夜出門,是為了它?”


    玉無涯撫摸小龜,憐愛道:“從蒲淶海出來,它跟了我一路。想來這是緣分。如今人族和妖族之間並無齟齬,我養小龜也沒礙著誰。殿下,就讓我留下它吧?”


    而賀蘭圖能夠來找玉無涯,實際上也是跟自己的母親,跟自己的族群磨了好多年的結果。他母親一直擔心他出了海,再被人族捕捉。


    因這些年,金鼎龜變得比以前更加貴重。


    人族渡蒲淶海時,經常會被海水中的魔穴吸進去,被吸入魔穴後再無生還。而金鼎龜是唯一可以抵抗這海中魔穴的生靈……這些年,人族渡海,都需要靠金鼎龜幫忙。


    往來皆生意,但也有些惡劣人族,大肆捕殺金鼎龜,將金鼎龜當渡海坐騎,平地起價。


    賀蘭圖的母親,金鼎龜的族長,擔心自己的兒子再被人族捉走。


    賀蘭圖給自己母親的說法是:他想混在人族厲害的人身邊,幫忙締造兩族和平。


    在賀蘭圖的記憶中,存在著很長時間的空白。他本身不太記得他幼年時的母親,不太記得他的種族。薑采要他回去金鼎龜一族查“海市蜃樓”除了是空間之物,還有沒有其他用處。


    賀蘭圖並沒有查出來。


    他在海中與族人團聚的這些年,也大約知道師姐再一次入了魔域,去和那些魔修糾纏。師兄跟在百葉公主身邊,試圖滿足百葉公主的心願,還在研究芳來島功法。


    賀蘭圖也想發揮自己的作用——回到天龍長老身邊,他也許會弄清楚很多事。


    比如,金鼎龜一族,是如何滅絕的。


    為什麽到了最後,這個時代的妖族差不多都滅絕了?“海市蜃樓”中消失壁畫上留的那首詩,是誰寫的?他為什麽對自己幼年時的記憶這麽模糊,發生了什麽?


    還有……他幼年時,是否在現實中,是真的遇到過天龍長老,是否天龍長老真的養過它很長時間。


    他一直對天龍長老有種舐犢情深的熟悉感。他見她第一麵就覺得她眼熟,但他想不起來。


    在扶疏古國的這個舊夢中,當賀蘭圖變成幼年時的自己,被玉無涯抱住時,他便想,是否自己幼年時的記憶,被誰刻意封住了?是否有人不願意他想起天龍長老,不希望他知道他和天龍長老有過這樣的過去?


    他疑心那人是永秋君這個壞蛋。


    而天龍長老跟在永秋君身邊,多麽危險!


    所以賀蘭圖哪怕再想念母親,再舍不得離開自己的族群,他也仍然回來了,仍然鼓起勇氣重新當玉無涯的寵物。他在這個雪夜中,仰著烏黑的眼睛瞪視永秋君——


    他不會讓永秋君傷害天龍長老的。


    雖然夢境中他隻能藏身在自己幼年的軀殼中,可是若他爆發全力,他是有機會恢複自己的真正修為的。至少他一身上下皆是寶,他可以擋住永秋君的攻擊,保護天龍長老。


    太子棠華和玉無涯一起俯視著玉無涯高高捧起的小龜。


    棠華淡聲:“它在瞪我。”


    玉無涯趕緊說:“不是的,它這麽小,這麽弱,怎麽敢瞪您?一定是雪太大,您看錯了。殿下,你看它這麽小,它還是金鼎龜……以前有個鮫人姑娘,不是說它是金鼎龜一族的少主嗎?


    “若是它能夠給兩族帶來和平,這不是好事嗎?


    “我們養著它吧?”


    她輕聲求他,聲音婉婉,目光瑩潤。棠華睫毛顫一下,躲開她目光,他鬼使神差一般:“……好。”


    說完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這位太子殿下目中惱意一閃而逝,麵對玉無涯長舒一口氣的神色,他心想罷了,她喜歡養寵物,養著就是。


    而兩族和平……人族和妖族能不能維持和平,他還要再看看。為了凡人和修士之間能夠和平,他並不介意讓其他種族成為犧牲者。


    十年前的魔襲一事,已經帶給棠華深刻的教訓:同情他族,自取滅亡。無論是魔還是妖,都不能相信。


    玉無涯哪裏知道棠華想的是什麽,他同意她養金鼎龜,她就已經開懷,覺得他十分寬容了。放鬆的玉無涯仰頭對棠華笑,他低下眼看她,他的眼睛清亮,神色柔和關注。


    像雪一般。


    可又很動人。


    玉無涯突然移開了目光,她僵立他身邊,良久不說話。棠華也不說話,站在她身旁,負著手,風吹落葉,二人衣擺輕輕拍在一起,像某種心照不宣的暗示。


    夜漸漸深了。


    他卻依然立在她身邊,沒有提出要走。她平視著廊外飛雪,竟也不說什麽。


    好久,棠華問她:“傷勢重嗎?”


    玉無涯:“還好。”


    棠華:“夜深了,我回宮了,你早些歇息吧。”


    玉無涯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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