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歌用了一半生機,和天道做交易。結束之後,他的氣息若有若無,隱約有消失之感。但他知道自己暫時還不會消失……他的戾氣、煞氣不消,哪怕再虛弱,也不會死。


    天道至公,給他永生不死的權利,也帶走了他的所有歡愉。


    月光下,一女子羸弱地暈倒在地,被蒼白明月罩身。雪白小獸在她身邊徘徊兩圈,轉身毫不留情地離開——


    他依然不懂這種感情。


    但是他給如芳千年壽命……千年之後,他希望自己能夠懂。


    --


    雲卷雲舒,烏雲自遠而來。平原空曠遼闊,萬裏捕風。


    張也寧與薑采坐於長長一線天般的筆直懸崖前,上身相靠挨坐崖邊,下身懸足,如雲衣袍被崖前烈風吹得鼓起。


    長風迷人眼。


    二人平靜地等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遠處天邊雷光電閃,重重光華在雲間閃爍,凡人看作是日常氣象,二人則看出是修士和魔修之間的鬥法。魔族本主吞噬,作惡,這天地間的秩序,無論如何,都不應讓魔域主導。


    也許四大門派不一定多好,但魔域主導,隻會更惡。


    薑采忽然身子顫一下,側過臉,忍住神識中的痛,又漸漸的,眉目舒展開。張也寧將一道清心咒刷在她身上,分明沒用,她卻依然微笑:


    “多謝。”


    張也寧道:“無歌回來了?”


    薑采含笑:“嗯。”


    張也寧淡聲:“你已經傷勢這麽重,還要分出神識讓他去見如芳。偏偏你口上說你不會讓他們再見。一個時辰的時間,於你完全是浪費靈力,對你全無好處。薑采,你真是喜歡做惡人。”


    薑采擺手:“哎呀,我隻是怕我撐不住一個時辰,才跟如芳說不讓見的……我也不是沒有好處啊,我有感覺,體內魔疫已經渡化了一些,我修為隱隱有提升,神識也不那麽痛了。”


    張也寧自然不信她這種安慰人的鬼話。


    他沉鬱無比地坐於她身畔,麵色冷白,看著平靜,實際上像是在默默生悶氣。


    薑采現在已經自覺很了解他了,從他這波瀾不驚的麵上,她竟然看出了些許可愛。


    她彎眸,用肩膀蹭一下他的肩。他沒有理會,薑采就好言好語:“怎麽好端端的,又在生氣了?你不是也相助了麽?月亮高懸,你也幫那兩個孩子穩住氣息,不讓他們爆體而亡了啊。”


    張也寧嘲諷:“壽數五千年的孩子。”


    薑采笑:“魔疫無歌嘛。總是有點偏執不懂事的。你是得道高人,是要成仙的仙人,就不要和他計較了。”


    張也寧不吭氣。


    薑采哄他道:“而且,如果是你,你必然也會出手相助。那夜跟著魔氣回城主府的人,是你,可不是我。張也寧,你是很溫柔很心軟的人啊。不然上天怎會眷顧你,怎會給你成仙機緣?”


    張也寧臉微燙。


    因她說他“溫柔又心軟”。


    他不言不語,悶聲而坐。薑采已經微微笑起來,知道自己大約哄好他了。她再次第一千次一萬次地感慨,張也寧真的很好哄。


    打架時那麽厲害,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還總能詭異地跟上她的步調,知道她想做什麽……做正事時,二人從沒拉胯拖後腿後。但如果他和她之間,平時相處時能夠多點默契,就更好了。


    薑采問張也寧:“你要帶如芳回修真界吧?會讓她入長陽觀修行嗎?”


    張也寧冷酷無比:“我帶她回修真界,先要她為自己犯的錯受罰,之後她能夠入哪個修真門派修行,看她的本事,我不會相助。”


    薑采:“哎呀,好無情。好歹是你帶回來的人。好歹人家還覺得你英俊不凡,喜歡過你。”


    薑采好奇問:“如果你撿回來的人是我呢?如果是我的話,你會不會願意幫我走個後門,幫我跟在你身邊修行呢?”


    張也寧側頭看她。


    風雲湧動之下,薑采烏眸澄亮,幾多劍氣凜凜。她小心地藏住自己神識中的痛不讓他擔心,她也藏住自己的劍氣不傷到他,她真是……張也寧眸子軟下。


    他低聲:“若是你,我自然願意讓你跟在我身旁。”


    薑采心口疾跳,心髒快要跳出喉嚨。


    張也寧垂著眼,睫毛微翹,恬靜平和:“你是先天道體,是修真界難見的天才,誰不會搶著要你?”


    薑采那快要跳出喉嚨的心髒,平靜地跌了回去。


    薑采:“哦。”


    她再是不拘小節,也是忍不住剜了他一眼。


    張也寧垂頭笑,頰畔酒窩頓現,如湖波淺淺。


    薑采想了想,漫聲:“那我,就與你不一樣。我啊,想要多個一千年的時光。”


    張也寧心中一跳。


    他心想是為了跟我多一千年的相處時光麽?


    薑采歎:“這樣就可以多一千年的修煉,多一千年的修為。就可以打敗魔子於說,結束這一切了。”


    張也寧微跳的心,平靜了下來。


    薑采挑眉:“怎麽,我的想法不好?”


    張也寧抬頭,看她望著他的笑容,幾多挑釁戲謔。他心中一動,便知她是在報複了。他搖頭歎:“淘氣。”


    薑采仰頭,哈哈而笑。她習慣地伸手摸腰間酒壺,摸了個空,卻摸到了自己先前妥善收起來的《生魔榜》。薑采心間沉下,靜靜地將這本書翻出來,遞給張也寧。


    張也寧翻看兩下,眸中光華閃爍,心中默算。他修為提升很多,如今算卦也比之前要快些。他大略算了算,就答:


    “雖然不能算出具體機緣,但是這書中記錄的內容,大約是無錯的。真的按照這種方式,是可以活生生造出魔物的。”


    薑采道:“我讓長陵城城主問如芳,如芳說是家裏仆從挖地窖時,挖出了這本書。她按照書中記錄造魔,她也不知道這書的來源在哪裏。但我私心以為,《封妖榜》《生魔榜》……也許還會出現別的‘榜’。他們都像是同出一源,彼此應該有些關係。”


    張也寧搖頭道:“我算不出他們彼此的聯係。也許修為仍然不夠高。”


    薑采心一沉。


    連張也寧都修為不夠高,算不出來。那麽這兩本書的關聯和秘密,必然很重要了……


    張也寧想了想,道:“你把兩本書都給我,我回去讓趙師弟去凡間走一趟。《封妖榜》當初找上趙師弟,必然是趙師弟有這種機緣。如今再多一本書,趙師弟去查探的話,破解的希望會比我們更大些。”


    薑采頷首,將兩本書都交給張也寧。


    或許她以前會猶豫,怕張也寧以權謀私從中做手腳,但她今日信賴他之情,不亞於信賴自己。


    他就如另一個她般,值得她付出所有。


    薑采提醒張也寧:“你可以讓趙長陵試著往一萬年前的‘扶疏古國’上去查。”


    張也寧一頓,看她:“你有猜測?”


    薑采攤手:“談不上,也不確定,試一試罷了。”


    張也寧便不說什麽了。


    二人繼續看風雲,半晌,薑采歎口氣,道:“我太累了,借個肩膀,讓我靠一下吧。”


    她說完話,便靠在他肩上,同時伸手來握住他的十指,閉目平複自己體內魔疫的再一次喧囂。他身上的月光精華,能微弱地讓她刺痛的神經好受一些。薑采便眷戀他的存在,總希望他能夠幫自己緩解痛意。


    多少能夠舒服點兒。


    張也寧也一動不動,任由她靠著。他大概發現自己的力量好像能夠讓她舒服點,所以她整日靠近他,一會兒碰他的肩一會兒碰他的手,他都隨意她了。


    薑采呻.吟:“到底怎麽才能讓月光精華一直在我神海中啊……你怎麽才能一直幫我療傷呢?”


    張也寧仰頭看著天上飛雲,看魔氣和靈氣重重襲來,他答非所問:“我們什麽時候成親?”


    薑采:“嗯?說什麽傻話。”


    ——他們怎麽可能成親。


    未婚夫妻已經是他們能擁有的最近的關係了。


    他可是要成仙的人,她是要成就魔尊的人。她如今還因為魔疫之事,被修真界喊打喊殺。他師父永秋君,怎麽可能讓自己的弟子娶一個魔域魔頭。


    張也寧道:“不必管他人,你說你願意與否便是。我們本就是未婚夫妻,在天道下是換過庚帖有過名分的。我們要成親,本就天經地義,天道也不會反對。


    “其他人反對,與我又有什麽關係。”


    薑采閉著眼,唇角帶一絲澀笑:“你師父會殺了你的。”


    張也寧:“我若是成仙,仙人永壽,他焉能殺我?”


    薑采:“哇,了不起。這是把仙人的未來都許給我了。”


    張也寧冷聲:“薑采,你不要插科打諢,你到底願不願意?為何不明確給我一個回答?”


    薑采睜開眼,她歎口氣,慢慢坐直。


    她換個姿勢,跪於他麵前,伸出被風吹得冰涼的手,撫摸他麵容。她手指一寸寸地拂過他的眉眼,想他這般好看,她以前怎麽就不關注他呢。


    她傾身,與張也寧額抵額。


    她柔聲:“張也寧,你怕什麽?”


    張也寧一頓。


    薑采低聲:“你為什麽這麽害怕?怕自己斷情,就逼著我發誓不會在你成仙後不管你。我發了誓,你卻還是不放心,又怕自己身為仙人,我無法控住你。所以你又想和我立下誓言,想要一旦成仙,婚姻立即生效……


    “你是害怕自己成仙,就不再是現在的你了麽?怕你會辜負我,怕你會傷害我。而這世間,到時候恐怕沒有人能夠攔住你,能夠阻止你。”


    薑采微抬眼,望著他:“我告訴你,不會的。你是什麽樣的人,便永是什麽樣的人。成仙與否,墮仙與否,都無法改變一個人的本心。


    “你若對我無情,早晚會對我無情;你若留戀我,無論何時都不會放開手。我知道我以身侍魔讓你不安,讓你覺得抓不住我。我很抱歉,我不是那一類依賴你、希望你擋在我身前的女子,才讓你這麽累。


    “但是你放心,你即使不是情人,愛人,心上人那種關係,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


    “我若是劍,你就是那把封住我的劍鞘;你若是劍,我也會願意做那把封住你的劍鞘。”


    張也寧抬眸,眼中萬千波光流動。


    他忽而伸手,抱住她,擁她入懷。


    他聲音平靜:


    “那些我都知道,然而你何時嫁給我?”


    薑采:“……”


    ——她說這麽多,都白說了?


    張也寧:“給個期限,我要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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