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並未多說什麽。


    按照常理, 謝春山當回歸修真界, 做他的劍元宮大師兄;百葉回她該回的地方,她做什麽樣的魔頭,和謝春山再沒有任何幹係。


    然而——


    謝春山喃聲:“當年劍元宮外, 大雨連三日,她日日不肯走。她戴著麵具, 擋住她的容貌。她非說自己是正統修士,我在人間對她有恩,她要報我的救命之恩,非要給我做侍女,侍候我。”


    篝火蓽撥,火花向外輕濺, 灼熱火星差點燙到謝春山烤火的手。他向後瑟縮一下, 雪白麵上, 露出苦笑。


    薑采和張也寧沉默。


    大雨連三日, 日日不肯走。百葉對謝春山的執念,由此可見一斑。


    薑采知道謝春山必然會心軟, 事實上他確實心軟了。他對這世間有求於他的人都會網開一麵, 例如當年求他退親的盛知微, 例如更早和他相伴的百葉。


    謝春山怔望著篝火:“其實我對她哪裏有什麽恩情。人間曆練的時候, 我隻是怕她作惡,將她留在身邊束縛著罷了。這是恩情麽?這不過是‘畏懼’罷了。”


    但是雲河圖中,百葉搖了搖頭。


    她不這麽想。


    在她眼裏,謝春山當真對她有恩情。他不知道她當時的狀態。


    那時候離魔子沉睡已經過了幾千年, 百葉在魔域做著魔北王。她浸染魔氣越重,心便墮魔越深。這世間的心魔,都是魔子的養料。當心徹底墮魔後,她也許會被魔子吞掉,再也不存在了。


    在魔域,像她這樣活了這麽久的高等魔,除了她,還有一個便是曾經的魔南王,江臨。但是江臨去修真界做臥底,常年不在魔域。魔域的那些魔,沒有人像百葉活了這麽多年。


    她的狀態已經很不好,隻要再近一步,便是心魔叢生。她做盡了惡事,當遍了壞人。在魔子沉睡的那些年,百葉對這一切都感覺到了厭煩。而就在這個時候,她遇到謝春山。


    也許在他看來,他沒有做什麽。但是他的出現,讓她的狀態發生了好轉。她的心沒有向墮魔深淵繼續走,她避免了被魔子吞並的可能。且她回頭看他時,他不光讓她停下墮魔路,他還引她走修真界的正統修行路。


    其實修行之路,百葉早就走過,早就了然無比。但是跟在謝春山身邊,是很不一樣的。


    --


    薑采道:“所以師兄就讓她當侍女了。”


    謝春山“嗯”一聲。


    他出神:“我當時也有猶豫。因我心裏懷疑她是魔,我不敢引這種人進劍元宮,怕毀了我師門。連下三天雨,她一直不肯走……隔著山門,我……


    “我為她算了三天卦。”


    薑采揚眉,雲河圖中的百葉同樣詫異抬了頭。這是連百葉都不知道的故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厚著臉皮非要跟隨他時,隔著那道山門,謝春山一直在為她卜卦。


    她的公子……總是那般溫柔。


    謝春山喃聲:“連算三千卦,卦卦皆下下。卦上說她半生孤苦,寡親緣情緣,天煞之命。


    “我不知道世間的魔的卦象是不是都這麽不好,但是百葉的卦象,確實是我見過最差的。我就想,卦象這麽差的人,恐怕一直過得不太順,一直很苦頓。


    “她非要做我的侍女,我並沒有什麽損失。左不過提防著她,右不過幫她掩護她身上的魔氣。隻要她不作惡,隻要有我看著,她若覺得做我的侍女,她能夠開心一些,那我讓她跟著,又何妨?”


    薑采和張也寧默然。


    雲河圖中,百葉垂下濕潤的睫毛,將懷中孟極抱得更緊些。


    現實中,薑采打斷這氣氛有些低迷的沉默:“這幾百年來,不管師兄是如何安排的,百葉姑娘確實很聽話。百葉姑娘一直和師兄在一起,確實沒做過其他多餘的事。那麽我便不明白,現在她怎會舍得離開師兄,回歸魔域?我救她的時候,她被囚禁在魔北王宮中。


    “師兄,她身份不同尋常,她不是普通的魔。”


    謝春山頷首。


    他道:“她離開時,說自己被魔子召喚,我便知道她不是尋常的魔了。據我所知,這世間大部分魔,是沒有資格聽到魔子召喚的。如今看來,我們幾乎可以確定,芳來島墮魔後投奔魔子,當年的江臨便是能聽到魔子召喚的。而百葉也能聽到……百葉在魔域的地位,恐怕和當年的江臨差不多。”


    張也寧淡漠:“盛知微帶領一島人投靠魔子,必是因為魔子許了她什麽好處。逆元骨無生皮之事已經被盛知微自己逆轉,她沒必要再求魔子。那她隻能求魔子複活江臨。除此之外,我不認為魔子還有能引誘盛知微的好處。”


    薑采疑惑:“然而這世間,不是隻有仙才能從時光長河中抽取道元,複活人麽?若張道友猜測的是真的話,魔子憑什麽能夠複活人?”


    她詫異著笑,說出眾人的恐懼:“難道她隻差一點,就能成仙了?魔也能成仙?”


    張也寧道:“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她。”


    ——絕不能讓一個魔在正統修真界之前成仙!


    謝春山道:“話說回來,我們幾乎可以確定百葉在魔域中地位很高了。那麽她回魔域,必然能得到魔子的重用。我們應阻止這些。“


    薑采緩緩說:“那師兄為何不阻止呢?師兄還坐在這裏與我們說閑話……百葉那麽聽師兄的話,我想隻要師兄多說幾句,她就會回頭,幫助我們消滅魔子,她也說不定會做。”


    謝春山道:“是。但我在想……我應該這麽做麽?”


    張也寧蹙眉。


    薑采也不能理解地看他。


    她二人都是心性偏冷漠偏強硬的人,為達目的不說不擇手段,卻也要手段百出。如此,他們不能理解謝春山的顧慮。


    謝春山沉思:“她欲誘我入魔,我卻想渡她為人。當日百葉離開時,說了一句話,讓我思慮至今。她說‘要留住一個魔,馴養一個魔,就要用愛。可是你愛我麽,謝春山’。


    “我曾想去魔域找她。但是我以正統修士之身,無法深入魔域;深入魔域必受群攻。也許還未見到她,我便要受重傷或墮魔,這不會是百葉想看到的。


    “那我便在四處封魔,到處向魔修們打聽她的消息。我希望能再見到她,希望她在與修真界為敵時,我能帶走她。我無法說服她站修真界,因為我不想她違背她的出身。我憑什麽這麽要求她?僅僅因為我知道她喜歡我麽?”


    謝春山喃聲:“她喜歡我,就要為我付出所有,放棄自己所有的出身、親友、地位麽?我不想這樣——我隻想帶她走,讓她遠離這些。”


    薑采反問:“師兄喜歡百葉姑娘麽?”


    謝春山苦笑:“這就是我無法回應的緣故。”


    薑采點頭:“是,師兄隻喜歡美人,本相醜陋的姑娘,師兄是不可能愛的。”


    謝春山擺了擺手,打斷師妹的奚落。他自己正是弄不清楚,才疑慮重重,不知自己該以什麽樣的身份去要求百葉。他隻道:“我沒想過喜歡不喜歡,這些沒什麽意義。她本是魔,我是正統修士,喜歡不喜歡,對我們來說有什麽影響呢?不可能有結果的。


    “我與她的情況,與師妹你不同。你隻是做臥底,她卻是實實在在的高等魔修。


    “我之前一直覺得,喜歡並不重要,隻要我和百葉在一起,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終究是我天真了。”


    諸人沉默,誰也沒有再說話。一陣風過,吹滅了火苗。


    在這時,一張畫卷從薑采的神海中飛出,懸在半空中,畫卷展開。謝春山驚奇看去,便見一道華光從畫卷中傾瀉而下,下一刻,一個黑衣姑娘曲腿坐在了草地上,麵對著他們三人。


    謝春山一愣,立時手忙腳亂,起身時,寬大擺袖一下子打翻了篝火上架著的樹枝。


    他結巴:“百、百葉?”


    他瞪直眼,看向薑采和張也寧——這是怎麽回事?


    薑采和張也寧也看向百葉,因薑采雖然打開了雲河圖的禁製,但是若百葉不想出來的話,薑采也不會強硬將她拽出。這是百葉自己要出來見謝春山,她……想通了麽?


    百葉坐在地上,仰望著謝春山。


    她眷戀看他,一字一句:“我乃魔域四大王之一的魔北王。魔子霸占我的王宮,囚禁我。我與魔子之間本就有仇。我願意為公子做臥底,埋伏於魔子身邊。”


    謝春山愕然間說不出話,他皺著眉,一把將地上的百葉拉扯起來。他看她身上無傷,才鬆口氣,卻斥道:


    “別說什麽做臥底的話。臥底不是那麽好做的。你看看江臨的下場……”


    他說著住口,因他想到了薑采如今就算是魔域的臥底。他為難地看向薑采,薑采微微一笑,並不在意師兄說這個任務很危險。


    薑采回答:“做臥底本就不容易。常年在一個環境中,很少有人能守住本心,不為其惑。”


    她語氣微怪,張也寧忽伸手扯了一下她衣袖,讓她恍神出來。她對他含笑點頭,示意自己沒事——


    前世眾叛親離的苦終是前世,這一世她不會那般不小心的。


    百葉卻說:“做臥底也沒什麽難的。我做過,並不算失敗。”


    幾人怔一下,麵色皆有些不自在,以為她說的是她臥底於謝春山身邊,讓謝春山偏向她的事。


    謝春山仍皺著眉,不讚同百葉的說法。


    薑采則緩緩道:“其實百葉留在魔子身邊,對我也算好事。師兄,我日後是要一統魔域,驅逐或徹底殺死魔子的。你不放心百葉成為魔子的手下,起碼應該放心百葉日後為我做事。”


    謝春山吃驚:“什麽?一統魔域?你瘋了?”


    張也寧也訝然看她,蹙起眉。


    謝春山痛斥薑采,不斷勸薑采不要胡來,等之戰結束後就回來修真界。謝春山見說不動薑采,就手指著張也寧:


    “你若不肯回來,你讓他怎麽辦?”


    張也寧怔一下。


    薑采同樣怔一下。


    二人目光對上。


    張也寧別過眼,說:“我有什麽關係。我和薑姑娘清清白白。”


    薑采:“……”


    她勉強道:“那都是日後的事,會有法子的。”


    薑采轉向百葉,忽視自己因張也寧而生起的那些踟躕、難舍,她對百葉溫和道:“如此,你且放心留在魔子身邊,隻偶爾幫我些忙便是。待這一切結束,你便仍能像之前那樣,留在師兄身邊。”


    百葉迷惘。


    她問:“你真的可以結束這些?”


    薑采開玩笑,手指自己:“是呀。我日後是要當魔尊的……”


    她手指張也寧:“他是要成仙的。有我二人在,百葉姑娘想上天入地,都沒什麽關係。”


    百葉看著她二人,看出薑采和張也寧之間氣氛微妙。這二人互不理睬,話裏話外又偏著對方。百葉想,難道他們這種天才,談情說愛都是這樣的麽?


    真讓人理解不了——


    若是讓她做魔尊,讓謝春山做仙人。她和公子各自為王,各屬一方,見不到麵。這比殺了她還難受。


    但百葉見薑采言笑晏晏,自信滿滿,便也不說什麽。她壓製著自己心頭的些許不安,隱晦地對薑采說:


    “薑師姐,張師兄,有些事……你們是不清楚的。我也不能多說,會被人感應到。我隻能告訴你們,事情沒有你們想的那麽簡單。但是……我依然願意幫你們。


    “若你們當真能結束這一切的話。”


    薑采睫毛顫一下,若有所思。


    她看謝春山在旁麵色不虞,欲言又止,便笑:“看來師兄有很多話想叮囑百葉姑娘。那我便不打擾了。”


    她拉著張也寧離開,風中,她隱約聽到百葉的話:“公子,你別擔心,魔子不會殺我的。等這一切結束了,我就告訴公子一個我的秘密……關於我身世的秘密。


    “公子是風,但風也會為誰駐足吧。”


    薑采不想多窺探他人故事,她打開了結界,將那二人的氣息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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