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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之下,月沉雲海。


    薑采於都郊山巔觀望妖氣濃鬱之處。


    她開法眼,看完天地間妖氣後,因靈氣消耗太多而悶哼一聲,向後跌兩步。她忍著身體之痛,緩緩拉開自己衣袖,看到手臂被魔氣侵染後的腐爛痕跡。


    任何人被魔氣侵染太嚴重,都會有神誌模糊入魔的危險。這般入魔方式太低級,很大可能成為沒有意識的殺人魔物。


    薑采蹙眉忍著此痛時,一道清氣落在她身上。她神識短暫恢複清明,也從那陣劇痛中緩過神。


    薑采騰地轉身,果然看到立在身後的少年道士。


    張也寧罩衫雪白,著一身天水碧色道袍,立於山顛風揚處。他今夜少了些疏離,多了許多蘇雅雋永之氣。


    張也寧將一張疊好的帕子遞來。


    薑采垂眼望著他伸來的手,遲疑片刻。


    張也寧聲音如月下青竹,泠泠肅肅:“怕我下毒害你?”


    薑采撩眼皮,與他垂下的目光對視。他眼神冷淡平靜,沒有絲毫殺氣。就好像秘境沙漠中她當著他麵強殺趙長陵那件事,從未發生一樣。


    薑采客套:“張道友仙人氣度,我不疑你。我隻是不知給我帕子做什麽。”


    張也寧:“你握劍的手被魔氣侵染,已經破損可見白骨了。”


    薑采:“……”


    她將手藏於袖中,另一隻手去接他的帕子。二人手指相觸時,張也寧眼皮一撩,寸息之間,薑采看到他微微勾唇。


    毫不猶豫,薑采急速後退,藏於袖中的手向下一握。


    下一瞬,青龍鞭飛騰而出,在她向後撤退時,將她整個身子捆住。龍吟聲緊隨而至,薑采於被捆綁半空中抬起手,玉皇劍金光閃爍,隱隱幻形。


    薑采身子一擰,張也寧手一揮。轟然之巨響下,半片山崖被他削斷,亂石騰飛!


    薑采抬頭刹那,看到煙雲滾滾,山頭崩開:“……”


    ——如此暴力,與他清心寡欲的樣子實在不符。


    她手向下張,金色劍光隱隱浮現。張也寧玉石般的手伸來,從下向上,握住她的手,五指相扣。


    即將幻形而出的“玉皇劍”被張也寧強行壓了回去。


    方圓幾丈之內,靈氣運轉變得艱澀。薑采悶哼,同時愕然地低頭看他握住她的手。


    她隻遲疑一瞬,另一隻抓著帕子的手就抬起,被張也寧同時壓製。


    他以強壓之態,穩穩壓她一頭。薑采錯愕與虛弱之際,從半空中跌下,又被他向前推行。雪衣飛揚,紫衣明豔,二人四目相對間,交握的手也在別著勁。


    直到薑采被推後按到了一棵百年蒼樹身上,後背被撞得劇痛,她仍然沒擺脫張也寧的強硬。


    她不再反抗後,張也寧強壓的法術也回收了,隻有綁住她周身的青龍鞭沒有收回,好讓薑采依然動彈不得。


    薑采警惕他,目中卻噙笑:“張道友這是何意?莫不是突然慕上我了?”


    張也寧雋永麵容低垂,與她臉龐相挨,二人氣息寸息之間。他沒有笑,她眼中含笑。二人距離這般近,眼神中對對方,卻盡是提防。


    張也寧慢悠悠:“薑姑娘,三尺之內,你無敵麽?”


    薑采眸內一縮,火光微微一跳,卻被她強行壓下。


    薑采似笑非笑:“這麽凶?你做山神重明時,對我分明很熱情。”


    張也寧麵無表情:“我生來無情,那時候,我是裝的。”


    她樂起來:“我想也是。”


    張也寧沒笑,下斂的長睫閃著銀光:“這般對我,你太張狂了。”


    既然受製於他,薑采便調整姿態,放鬆地靠在樹上。二人衣袂相纏,氣息也如此。她微勾眼,眉尾痣輕輕一蕩。


    她用溫柔的語氣說著威脅的話:“這般對我,你太放肆了。”


    薑采微笑:“我當著你麵算計你,殺趙長陵,是你本事不如我,你能奈我何?”


    張也寧伸手,在她目光驚愕之下,他冰涼手指握住她下巴,用一種男人俯視女人的態度俯眼看她。薑采眼神凶意微現,張也寧瞥她,他竟然笑了一下。


    唇角笑渦一閃而逝。


    遠不如重明那般可親。


    他更是笑得薑采一肚子火氣。


    張也寧:“今夜輸給我,我若真想殺你,此時殺之,你曆練半分好處都撈不到,我還為趙師弟報了一仇。你又能奈我何,薑道友?”


    薑采眉目淩厲抬起。


    張也寧:“劍元宮鼎鼎有名的首席弟子薑采,不群君的風采,不過如此。”


    他說:“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恢複記憶。”


    薑采沉默半晌,也微微笑,算是默認。


    她坦然:“不愧是你。”


    他回敬:“不愧是你。”


    薑采與他對視。


    寒月之下,月輝流在他眼中,有情似無情。薑采怔望著他,腦中恍惚地想到前世他抱她離開那時候的事。


    萬箭穿心,周身是血。那時她身上無一寸完好之處,心髒處的痛意更是早已麻木。


    她不恨所有人,也不怨任何人。她知道自己是對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隻是……她也會痛。


    那帶她離開送她生路的人,她記他一輩子。


    薑采目光專注地盯著張也寧,波光粼粼,星河搖落。張也寧微愣,見她釋然地閉上眼,這一瞬,她不複往日的驕傲強勢,竟有些乖順聽話。


    薑采閉目挨著他懷抱,聲音虛弱似夢中呢喃:“我技不如你,悉聽尊便。日後你別落到我手裏。”


    張也寧與她交握的手一緊。


    她什麽也沒等到,隻聽到張也寧極輕的呼吸聲。


    他的手從她下巴上移開,捆著她的青龍鞭收了回去,連貼著她麵的氣息都遠離了。


    薑采聽到他在耳邊說:“我對你生了些誤會……”


    ……他原先來凡間,竟以為她對他生情,想斷了她的情念。但如今他早已知道,駝鈴山她對張也寧的訴情,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也不會是情。


    薑采睫毛輕輕顫抖。


    她睜開眼:“什麽誤會?”


    張也寧:“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不為例,我不是你能招惹、還平安脫身的人。”


    說罷,他不再多看她,轉身看向山巔上的明月。


    他徐徐向山崖的方向走去,衣袖寬大飄動,與烏發在風中纏繞。他踏步向崖外,穩穩地踩上虛空,繼續向前走。


    衣揚如飛,他向著天上的皓月走去。


    薑采凝望著他的背影,心中知他要離開凡塵,回修真界去了。她一時心緒起伏,亂極燥極。


    在他的背影即將和月色相融時,薑采如同沒話找話一般:“張也寧,你真的不殺我一次,毀我道元為趙長陵報仇麽?我以為你來此一趟,定要殺我,方能解恨。不殺我,小心你道心有瑕。”


    張也寧的聲音散在清風中,高邈遙遠,清和淡然:


    “你被魔氣玩死,我也心中無瑕。薑道友顧好自己吧。我之道,何必與你說?


    “天意如刀,無有逆天。”


    薑采仰著頭,靜靜地看著天地間徒留下的皎白月光,以及那融於月中的人影。半晌,她微微一笑,從腰間摸了一壺酒來喝。


    她自己開玩笑:“我真了不起,竟然從他手裏撿回一條命。”


    ……天意如刀,無有逆天麽?


    是啊。凡是已經發生的事,那便是發生了,不會改變了。


    --


    薑采和魏說等人盤腿坐在禦妖司的堂舍中研究四方妖物時,雨歸從外而來,帶回一少年。


    雨歸不裝了,她柔聲細語:“師姐,我將那‘海市蜃樓’的主人找到了,是隻小妖怪。”


    海市蜃樓,指的是他們之間落入的薄膜秘境。因鳴鳥在半空中撞到一法器,他們才被迫卷入秘境中。


    被扯進來的少年嚷道:“我不是小妖怪,我是萬年大妖!我還有人類名字,我叫賀蘭圖!”


    屈膝挨著主座,薑采青衫素帶,發落腰際。聽到這把聲音,她心情五味雜陳,一手握緊手中卷軸,一手撐額,緩了好一陣子。


    一旁魏說:“老大?”


    薑采緩緩地抬起,看向那被雨歸帶回來的少年妖怪——


    少年身長腰窄,目光清澈,膚白唇紅。他生得極好,麵孔纖塵不挨,朱唇宛如花瓣,眼尾有一片綻開花瓣般的妖紋。


    少年瞪大的瞳孔映出淡淡金芒,似妖非人,美豔至極。


    而薑采凝望他,是因在她重生前,賀蘭圖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小師弟。


    賀蘭圖不是她帶回山門的,她那時一心求道,經常外出。隻記得有一次曆練後回山門,得知師父收了一個妖怪當親傳弟子。


    薑采太忙了,她沒有一日照拂過小師弟的功課。而她師父太閑,專心教導師弟。薑采偶爾回門,見師弟嘴甜人勤,在師父身後跟前跟後地忙,倒也頗為欣慰。


    然而後來、後來……


    師父隕了,小師弟也失蹤了。


    那時候劍元宮傳說,小師弟與師父有些不清不楚,害了師父的名聲。


    如今,這一世的薑采,久久凝視著早早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小妖怪賀蘭圖。


    這個眼神烏黑清澈的少年,因雨歸的胡亂插手,她與他早於前世相遇。她自進入海市蜃樓,便知這可能是她的小師弟。但是,她不知該拿他怎麽辦。


    既怕他辱沒她師父的英名,又怕此生他與師父依然被她連累而死。


    少年賀蘭圖不服氣相貌嬌弱的雨歸,被不情不願地拉進來時他仍在抗議。但是他抬頭,看到屈膝而坐的薑采,呆了一下後,目中金芒更亮。


    這位姑娘的氣度和別人都不一樣。他憑妖的直覺,知道她就是他想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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