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目向薑采望來,麵容如雪,烏發貼麵而亂。


    磚牆瓦頂灰飛煙滅,一直和弟兄們躲在牆根處觀戰的魏說暗自興奮:“原來仙人也不是老大的對手!”


    薑采拄臂而立。


    她試出他底線,知他果然受人間限製。他隻來了“重明”這一尊分化神而已,那自己這般修為未完全恢複的人,也未必打不過他。


    薑采目光去尋趙長陵,卻微微一頓。


    張也寧同時望去——


    交疊整齊的腳步聲傳來,一眾身著金色盔甲的衛士持甲胄而來。他們將趙長陵等禦妖司受傷的人護在身後。


    為首的將軍向前拱手,盡量客氣地彎身請薑采:


    “二位仙人,陛下知道二人起了些誤會,便想為二人調停。陛下又說,仙人鬥法本領極強,然被累及的百姓何辜?請二位不要打了,進宮麵見陛下,可好?”


    這位將軍擺足了姿勢,不卑不亢間,又盡量不惹怒二人。


    薑采抬目看看空蕩的街巷,再看看被擋在人後的趙長陵。她權衡一下,知今夜殺不了那人,心中便意興闌珊。


    薑采收劍落地,身上魔氣一收。她正要微笑拱手稱是,一道清光落在她身上。


    薑采頓一下。


    一旁的將軍亦緊張而愕然地看著突然出手的少年道士:這位道長何必招惹那位女煞星?


    張也寧從他們麵前走過,衣袍飛揚。


    薑采斂目,對將軍解釋:“無事。他隻是……”


    她語氣怪異:“給我刷了一道清心咒。”


    ……因她又引了魔氣入體。


    --


    皇帝恭敬地給雙方安排了住處,同時也不敢將魏說等妖關起來,同樣安排好了住處。


    天亮時,薑采在住所等到了披著黑鬥篷的雨歸公主。


    雨歸公主清晨到來,在門口對她露出笑。公主笑容淺淺,如梨花春雨,楚楚動人。


    薑采卻冷血麻木,連茶水都沒為公主準備:“殿下願意回答我問的問題了?”


    ——你為何引我去駝鈴山,看到女醜屍?


    雨歸坐下,吞咽唾沫。


    她有些怕薑采,便低頭:“薑姐姐,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隻是看不慣禦妖司一些行事而已。但是我知道趙大人不是惡人。”


    她猛抬頭:“薑姐姐,相信你也看到了,那些女醜屍,都是生前便被侵染妖氣的。即使當時不殺他們,他們很快也會因妖毒而死。趙大人,隻是選了一個讓大家……都死得其所的法子。”


    薑采微笑:“那你讓我看到女醜屍做什麽?”


    雨歸結巴:“我隻是、隻是……覺得應該解開你和趙大人的誤會。”


    她的雪白下巴被薑采捏住,她仰起臉來,被薑采端詳。


    薑采從未認真看過這位公主,她現在仔細看人,見公主眉眼纖細,貌美倒是其次,公主身上有一種柔弱的、惹人憐愛的無辜之氣。


    ……與她印象中的某個人有些像。


    薑采有些猜到這公主是修真界中自己的哪位故人,而雨歸眸中濕潤,堅持道:“趙大人也是為了人間太平。”


    薑采答:“與我解釋什麽?我不評價對錯。”


    雨歸一怔:“那你……”


    薑采懶懶地鬆開抓她下巴的手,抱臂轉身,看窗外日出。


    辰光透窗,照映女郎半邊雪白的麵。她的聲音悠長,蕩在天邊紅彤之光中——“隻是天下誰人不無辜。”


    薑采:“公主殿下去過駝鈴山,親自把新生的女醜屍埋進去過吧?公主殿下也見過魏說他們,也看過他們行屍走肉的樣子吧?


    “他們啊,若非怨氣衝天,成不了妖。若非成妖後失去神智,又不會禍亂駝鈴山。所有人啊,都成為了自己曾經害怕的妖物。


    “也許這天下有很多不得不,也許趙長陵也努力將危害降到了最低……但是,但是。”


    她道:“死去的人,多可憐。


    “若是沒有一個人為他們說話,多可憐。”


    薑采緩緩道:“而你引我在駝鈴山懷疑女醜屍的真相,不正說明,你為此不平麽?你不也希望我是那個為活埋而死的人說話的人麽?


    “你一邊愛慕趙長陵,一邊又不平他活埋人。你覺得自己力量不夠,你想要更強大的人管這件事。雖然我插手之後的雷霆手段與你想要的溫和手段不一樣,但是我既然已經管了,你又何必坐在這裏矯情?”


    雨歸怔坐,望著女郎修長背影。薑采聲音寥落,眼睛也不看她,但雨歸驀地覺得,薑采像是在說這事,又好像在說更遙遠的、那些他們都不知道的事。


    這塵世間,薑采明明立在她麵前,卻好像離她太遠。


    雨歸麵無血色,她捂住半邊臉,忽然說不下去了——


    這段曆練中,薑采也是被活埋的。


    薑采很強大。


    和她不一樣。


    --


    雨歸公主離開薑采那裏後,魂不守舍,回宮便被請去皇帝那裏。


    宮殿中,微微出神的小公主坐在皇帝下首,陪皇帝一同接見禦妖司的趙長陵。


    趙長陵昨日受了傷,今日覲見時神色頗為憔悴。他不隻自己前來,還帶來了銅鼎。受傷的神鳥鳴鳥,正委屈地歇在銅鼎中。


    皇帝發愁:“趙愛卿,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趙長陵漠然道:“為封盡天下妖物,該有的犧牲本就該有。”


    雨歸盯著趙長陵的眼神有些閃爍:“趙大人,我聽說,薑采曾是你以前的未婚妻。”


    她嘀咕:“……你真的將她活埋了?好狠的心。”


    趙長陵麵色更白,他袖中手握拳,麵上隻神色不改:“我無愧於心。”


    雨歸臉色慘白,似有慍怒色,又強忍下去。


    皇帝迫不及待地問趙長陵:“妖物該殺,朕是懂的。但是那個薑采太厲害了,趙愛卿,依你看,那位張道長會幫我們殺薑采麽?”


    提起張也寧,趙長陵神色微僵,隱約的不舒服再次襲來。


    一道清如煙的男聲自龍椅後傳來:“薑姑娘本領高強,尋常手段殺不了她。”


    殿中眾人齊齊回頭,見到煙霧後蓮生華美,白衣少年道士走來。


    以皇帝為首,眾人齊齊下座,激動地稱呼“仙人”。隻雨歸目光閃爍,偷偷看那少年:這便是赫赫有名的長陽觀的首席天才,張也寧麽?


    他雖以少年之身現身凡塵,但一樣的清冷孤傲,俊美卓然,與傳說中的樣子,倒真有些相似。


    皇帝問:“張道長,她站妖道,可是為惡啊。”


    張也寧直白:“薑采不算惡。你們也不算善。”


    皇帝一滯。


    趙長陵目光專注地盯著張也寧。


    皇帝卑微問:“那您不能殺了她麽?她死了,禦妖司才能繼續封妖……”


    雨歸在旁急道:“父皇,不可!”


    張也寧搖頭:“我今日手段,殺不了今日的她。”


    皇帝失望之時,張也寧俯眼向他望來:“但帝王有龍氣護身,陛下可用龍氣為托,如同封神那般,命令神道看住薑姑娘。”


    雨歸愕然看張也寧:張師兄這是何意?


    不等皇帝回答,一道女聲歎息著響起:“張道友又在自己不動手,蠱惑別人動手了。”


    眾人齊齊看去,一道紫衣女郎憑空出現在大殿門口。她向殿中走來,身上雖無殺氣,但眾人都有些不自在。


    趙長陵喝:“放肆!薑采,還不退下?”


    薑采壓根不理他,她眼睛盯著張也寧。


    她一步步緩緩行來,行到皇帝身邊。她倏而手一張,玉皇劍便出現在手中。她一劍抵在皇帝脖頸上,微笑:


    “陛下既然有龍氣護體,可以封神。那請陛下用封神的手段,讓神道幫我看住這位張道友。陛下聽我的,我幫你殺盡這天下該死的妖又何妨?”


    一眾禦妖司的人:“好大的口氣!真正的妖在你身邊,你也不殺!”


    薑采微笑:“魏說他們是不該死的。這世間妖,除了十惡不赦的,也有被人逼到這一步的。張道友,你沒見到過麽?”


    ——她說的是孟極。


    皇帝忽而一窒息,因張也寧將手按在了他肩上。


    張也寧盯著薑采:“陛下若聽我的,我幫你除妖,又何妨?”


    皇帝:“……”


    一左一右,他如坐針氈。


    這二位一左一右都用神道威脅他,皇帝可從未這般害怕又為難。


    張也寧垂目:“薑姑娘是要一意孤行到底?”


    薑采頷首:“我有此手段,一意孤行又如何?”


    下一她手中劍驀地一揚,變化方向,向張也寧招去。張也寧同時間出招,袖中青龍飛出,青龍在橫梁上飛躍而過,石柱上雕刻的龍齊齊呼嘯,帶著帝王之氣,欲從柱上飛下。


    玉皇劍當空向眾石龍劈去!


    整個大殿,斷壁殘垣瓦礫碎裂!


    玉皇劍向殿外飛去,伴隨著寒氣如梭。


    薑采吟哦聲隨後:“寒金鳴夜——”


    張也寧聲音清幽:“皓月在天——”


    晴空萬裏,忽被陰雲籠罩。漸漸的,城中百姓慌張,白日變成了黑夜,越來越黑,伸手不見五指。在這樣的黑暗中,皇宮中的金器紛紛鳴起,隨著玉皇劍飛起,襲殺而來。


    然而緊接著,一輪皓月在半空中徐徐升起,金器光華便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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