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心下驟然一鬆。


    很奇怪。


    他明明不是膽怯的人,但當他意識到這個答案時,卻有無盡恐懼將他淹沒。


    直至重新看到這個人的眼睛,方才鎮定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略帶苦澀道:“子蘇的意思是,隻要有一個手握天下兵馬的人,誅殺十常侍,再奉天子以令不臣,以身殉道培養下一任天子……漢室自然能夠延續下去,是嗎?”


    他的聲音已漸漸平靜下來,唯有尾音微微發顫,顯露出著主人心底曾有過的動容心緒。


    糜荏頷首,給了他想要的肯定:“或是如此。”


    以史觀之,或許唯有這樣可以拯救這個漢室王朝。


    但這個人又會是誰呢?


    袁紹不是這個人,曹操不是這個人,糜荏更不會是這個人。


    他是為改變歷史而來,本就不受這個世界的思想限製。若非是在意親友,考慮到鄰裏的未來,他早已散盡家財建立一支鐵血軍隊,推翻漢朝統治。


    管他血海滔天,屍骨成山。殺盡所有阻撓之人,徹底重建這個社會便是。


    可他到底不是草木。


    在這個地方生活二十年,學習此地風俗民情,瞧著周遭百姓那一張張明明飽經苦難卻從不曾放棄希望的臉,終究無法做出這等泯滅人性的事。


    荀彧已靜下心來,沉思片刻。


    他心下已有計較,終究一禮道:“多謝子蘇指點,在下獲益匪淺。”


    天色向晚,荀彧請辭。


    他需要先回去好好思考一下,今日從糜荏這兒聽得的東西,而後再為他的抱負做施展規劃。


    糜荏把人送出糜府,遙望他的馬車搖搖晃晃離去。


    他在門口靜立片刻。


    王佐之才荀彧,對他而言是很重要。但若說重要到能為他改變局勢,叫他非要得到這個人不可……倒也並非如此。


    十年布局至於今天,初見成效。糜荏是想要走最簡單的路,付出最小的代價來掌控權勢,由此需要士族大夫的支持。但即便沒有荀彧,還可以有別人。


    這個時代這麽多有才之士。以他的能力,想要得到他們之中某些人的忠心,易如反掌。


    隻是——


    有什麽東西,順著他未曾覺察的本心,悄然掙脫開他為自己設定的桎梏。


    馬車消失在視野之中,糜荏轉身回府。


    未必不能再等一等,把這個人徹底拉到自己身邊來。


    隻是還需再做布局,徐徐圖之。


    翌日回朝當值,糜荏被張讓叫了過去。


    自漢光武帝劉秀有意削弱相權,朝中權勢漸漸移交至尚書台。至如今,尚書台之首十常侍當值的宮殿就在這一片的正中心,是天下樞要所在。


    糜荏先前未曾踏足此地,今日一見,其中擺設豪華堪比天子所在之處。


    無論是周遭擺著的昂貴文房四寶,琉璃器皿;抑或焚香裊裊間,那條黃金打造的長龍,騰空欲飛。


    糜荏隻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恭敬行禮:“下官糜荏,拜見張常侍。”


    “哼,”張讓這會正在喝茶,聞言隨口道,“起吧。”


    他咽下一口溫茶,一時隻覺這茶水口感正如糜荏給他的感覺,清新脫俗,靜雅悠然。


    “先前未曾發覺,如今細細品來,糜長史這龍井茶甚是精妙啊。”


    這綠茶的味道與糜荏送給他的紅酒截然不同。他原先覺得紅酒是天下最為美味的酒水,卻想不到糜荏居然能憑藉綠茶獲得士族大夫的喜愛。


    糜荏與有榮焉狀:“龍井茶能得張常侍的喜愛,這是下官的榮幸。”


    “糜長史慣會琢磨這些東西,正如琢磨人心。”張讓的嘴角帶著一絲冷淡的笑意。他打量眼前青年許久,若有所指道,“本常侍倒是沒有想到,你居然能走到今天地步。”


    這話中之意太濃,糜荏卻依舊恍若未聞,恭敬道:“下官能有今日,全靠張常侍您的提拔。”


    張讓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當日陛下欲以五百萬錢售賣司空長史一位,是他幫糜荏牽線搭橋買下的,因此這一來一答說的正是事實。


    但張讓之意顯然不隻如此。


    他是在說,沒想到糜荏進京不過三個月,卻做到了很多人窮盡一生都沒有辦法完成的事——他非但將一部分士族大夫拉攏過去,更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徹底籠絡了陛下的心。


    這才三個月!


    假以時日,還能得了?!


    思及此,張讓倍感頭疼。


    許是出身地位之故,十常侍起初對糜荏都不排斥,甚至有扶持他與士族對立的想法。但在聽聞昨日他在荀爽府邸的舉動後,張讓坐不住了。


    糜荏這是何意?


    是先有人舉報那群酸儒聚眾謀逆,他的人方才出兵司空府邸。但凡那群酸儒沒有逆反之心,就算將他們關到牢裏又能怎樣,還不是給個教訓就放了?


    他糜荏用得著這麽維護他們?


    這才得了陛下幾天歡心,就敢這般挑釁他的威嚴?他不過給了三分顏色,這糜荏還開起染坊來了?


    張讓緊緊盯著眼前長身而立的青年,雙眸宛如毒蛇般冰冷陰翳。


    不管這人究竟是肆意妄為,還是深謀遠慮。從他勸說天子親政起,他們便註定隻能站到同一個立場,抑或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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