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沒有一個人想起,還躺在銀杏樹下睡覺的柳催雪。


    二人行至山腳,一隻背著籮筐的小狗妖急急朝著山下奔來,他尚未變化出完整的人形,粗布短衫下兩條毛乎乎的狗腿跑得飛快。


    “公子!公子!”小狗妖一邊跑一邊喊,狗爪子打滑,一個後仰摔進自己的籮筐裏,咕嚕嚕滾下來。


    銜玉駐步,等那籮筐滾到麵前,抬腳踩住,黑靴掂著筐底用力往下一壓,籮筐口朝上翻過來。


    小狗妖爬起來,仰頭看著銜玉,狗爪子朝山上指,“公子,小公子到處找你呢!”他兩隻前爪誇張地劃了個圈,“天不亮他就開始哭,把山上所有的妖怪都哭醒了!吵死妖啦!你快回去看看吧!”


    銜玉茫然,“什麽小公子?”


    阮芽一拍腦門,“糟了!小雪,我們把他給忘了!”


    還沒進山門,一大堆奇形怪狀的妖怪已經聚在門口,樹上還有幾隻看熱鬧的猴。


    蕭逢不在,山裏的雜事都由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妖怪主持。


    白猿翁聰明會算賬,管錢;蠱雕有翼,眼明,巡山守護;萬年榕樹妖和靈芝精負責帶領大家種植;其他沒有妖管的破爛事,統統都找老玄龜。


    這時,老玄龜就站在山門前,杵著拐杖背著厚厚的大龜殼等他,顫顫巍巍伸出手,“銜——玉——啊——回——來——了——”


    這隻老玄龜便是銜玉還在洞庭時,為他起名的那隻老王八。銜玉飛黃騰達後也沒忘了老王八,將他接到更適宜居住的繡神山。


    老玄龜年紀太大了,沒有人知道他活了多少歲,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他說話總是拉長了音調,一個字吐出來,得黏扯上好一陣才能說下一個字。


    銜玉耐著性子等他說完,方才轉頭問那蹦蹦跳跳跟著身後的小狗妖,“人呢?”


    小狗妖說話像脆李子,又嫩又響,“在裏頭!這會兒沒哭了,在吃東西。”


    小狗妖已經在接老玄龜的班,他跑得快,說話利索,大家有事都願意找他。


    銜玉牽著阮芽進了山門,老玄龜跟不上他們,杵著拐坐在門口,幾隻猴子從樹上跳下來,敲著他的龜殼玩,他也不生氣,笑嗬嗬說:“到底還是成家了,也好,也好。”


    找到柳催雪的時候,正如小狗妖所說,他在吃東西。


    阮芽不過離開他一個晚上,他就把自己弄得相當狼狽,身上那身綠衫被樹枝掛得破爛兮兮,總是一絲不苟用玉冠豎起的黑發亂得像雞窩,臉頰布滿了細長的傷痕,兩眼哭得像核桃,怎一個慘字了得。


    然而這都不足以令人震驚。


    銜玉牽著阮芽前腳剛到,後腳東南方便湧來一眾花枝招展的女妖精。


    柳催雪正坐在地上吃柿子,吃得滿臉滿嘴都是稀爛的果肉,突然手裏的半個柿子就被人搶走了。


    一群女妖撲上來,給他擦臉的擦臉,梳頭的梳頭,不消片刻,髒兮兮的柳催雪煥然一新,連衣上破洞都讓這幫女妖們用法術修補好了。


    他又變成了那個風光霽月的柳催雪,隻是眼中充滿了迷茫和不解,右手還保持著啃柿子的動作。


    銜玉和阮芽愣在原地,呆呆地眨了兩下眼。不待人反應,女妖精們已經花蝴蝶一樣撲過來,“婆婆!公爹!”


    第32章 還要飛到天上去!!……


    群山環繞的腹地中,吊腳樓層層疊疊依山而建,五六個山頭連綿成片,小河抱山而過,當中主峰上一座九層木塔樓。


    塔樓頂層,有一口銅製大鍾,上紋百獸圖,一根橫木穿鈕而過。


    “咚——”


    “咚——”


    “咚——”


    三聲圓潤洪亮的悠長鍾響,兩刻鍾後,諸位管事、長老們齊聚塔樓一層的議事大廳。


    老玄龜走得慢,若等他一步一步挪到塔樓,非得等到明天早上去。


    是以,小狗妖在他的籮筐底下安上四個木輪子,凡聽到鍾聲,需要玄龜他老人家參與議事,小狗妖便用籮筐小車把他拉過來,直接往那一杵。


    也不用出來,筐裏鋪上軟墊,他就坐在裏頭,完事直接拉走。


    有了這個便利,往常最後一名到的老玄龜,每次都是第一個到。當然他也沒什麽說話的機會就是,就是圖一熱鬧。


    蕭逢近幾年不知在忙活什麽,很少回來,他不在,銜玉又去了九華山,山裏已經許久沒有開過大會。


    大家十分想念銜玉,更想一睹少夫人芳容,是以今日的大會,第一聲鍾響時,塔樓外已是妖山妖海圍了個水泄不通。


    憨憨三人組出現時,人潮自發讓道,銜玉牽著倆傻子,麵無表情從中穿過。


    外麵在傳些什麽,今早他已經知道了,關於柳催雪莫名其妙成了兒子這件事,銜玉並沒有多解釋,當然他解釋了也不會有人聽。


    起初他想,如果丫丫和柳催雪成親,那以他和丫丫的關係,有福同享是不成問題。如今柳催雪成了他兒子,那兒子孝敬老子更是天經地義。


    至於丫丫嘛,嘻嘻嘻,就不明說了。


    銜玉心中暗爽。


    蕭逢不在,銜玉自然高居上座,阮芽和柳催雪坐在他斜後方臨時支的圓桌旁,上麵擺了些瓜果茶點。


    議會開始,兩側管事長老們入座,照舊開始講一講今年山裏的收成、有誰沒有好好幹活、幼崽因何病弱、哪哪的修士來城裏鬧事、誰誰拖了幾個月的租金不交……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銜玉翹腳半躺在椅子上,眯著眼睛聽,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屁股決定腦袋,銜玉自覺跟他們已經不是一個段位,他正在思考大事!


    一旁柳催雪埋頭大吃,阮芽不時給他擦嘴倒水,嘴角含笑看著他,柳催雪不忘喂她幾瓣橘子,她張嘴接了,再愛憐地摸摸他的頭。


    母慈子孝,其樂融融。


    倆傻子都在眼皮子底下看護著,銜玉得以靜心處理正事。


    耐著性子等大家把話都說完,他方才問起負責日常巡山守衛的灰蠱雕,“最近這半年,山裏沒出什麽大事吧?”


    黃貴的尋仙樓就是半年前開的,若有人與那死胖子裏應外合,販殺山中小妖,差不多也就這半年的事。


    灰蠱雕是繡神山原本的山大王之一,另兩個早都被打死了,他認慫快,蕭逢留他一命,給他派了個巡山的活計,與另外兩隻烏雕輪流換班。


    他原本就是三大王裏最弱的,這麽多年也沒什麽建樹,得過且過罷了,也沒有老婆,每日巡山完畢,至多就是去城裏的花樓過個夜。


    這時乍一聽銜玉問話,他登時慌得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蠱雕樣貌普通,人形外表約三十上下,一身蒼灰長袍乃身上正羽所化,早年稱作大雕哥,現在叫小灰灰。


    小灰灰騰地站起,緊揪著衣邊,小心翼翼看著銜玉,“公……公子。”


    銜玉不喜歡囉嗦,開門見山道:“你巡山一個月多少錢。”


    不待小灰灰回話,管錢的白猿翁接道:“一百上品靈石。”


    繡神山綿延六百餘裏,巡山這個活計,非飛禽一類,幹不了,一百顆上品,已經算是高薪。


    銜玉又問:“去銀花樓喝頓酒,一次要花多少?”


    白猿翁略一思索,“若隻喝酒看舞,一次也要八顆上品。”那地方屬實高消費了。


    銜玉好奇,“你怎麽知道,你去過嗎?”


    白猿翁花白胡子一大把了,聞言一噎,老臉通紅:“……公子,說正事呢。”


    銜玉:“哦。”


    這算數簡單,銜玉掰著手指頭,“你巡山的工錢是一百顆上品,去銀花樓喝一頓花八顆上品,滿打滿算,也就夠喝……”


    “夠喝……”


    他迷茫地抬起頭,白猿翁一臉“我就知道你算不出來的表情”,自然接過:“十二天半。”


    “哦哦。”銜玉若無其事摸著下巴,“你不吃不喝,一個月工錢也就夠去十二天半,你哪來的錢,天天去?我昨日下山順道打聽過,銀花樓的紅媽媽說,你可是連著去了兩個月。”


    繡神山是他的地盤,是他的第二個家,銜玉說徹查此事,就不是隨便說說,這山裏的人誰是什麽德行,他心裏很清楚。


    沒有在九華山時那種無力感,銜玉一早就盤算好該怎麽做,這時過堂不是審問,是論罪,始末他早已調查清楚。


    近半年,新出生的妖族幼崽染上了一陣怪病,當然,與其說是病,不如說是毒更合適。


    得病的幼崽身體慢慢變得衰弱,若非天賦異稟,如果發現沒辦法治好,或花費的代價太大,父母不會在這隻小妖身上浪費精力,轉而把資源傾斜向健康的小妖。


    這是妖類的叢林法則,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害病的小妖則會被集中放養在外圍的森林,能不能活下來全看造化。


    那下毒的人也很聰明,專挑體質羸弱的小崽子,等病妖攢得差不多了,再買通巡山守衛,將小妖運走,解毒治好後賣給尋仙樓做妖食。


    如此,神不知鬼不覺,隻要數量控製得好,輕易不會被人發現。


    幼崽比成年妖更能賣出高價,為防止事情敗露,不會留下活口。因此銜玉和張梁救出的妖怪裏,並沒有來自繡神山的幼崽。


    下毒的也不是別人,就是山裏專門給小妖治皮膚病的一個老道士。


    這老道士來了兩三年,起初在城裏要飯,那時他便常在藥鋪和醫館附近打轉,有去看診的病人,他高深莫測指點一二,最擅長醫治脫毛掉毛和不長毛。


    一來二去的,有小妖按照他說的方子,死馬當活馬醫,真的長出了毛,後來找他治脫毛的妖越來越多,甚至驚動了蕭逢。


    蕭逢一直以來的理念是人妖和平相處,既然這老道無家可歸,又有點本事,幹脆把他留在了繡神山,治治長毛走獸們的脫毛症。


    跟張梁呆了幾天,銜玉把他的‘大膽猜測’學了個十成十,這老道出現得真真巧,唯一擅長的醫術也正是妖族困擾最深的脫毛症。


    說不定是一早就安排好了,衝著他們來的?


    一片濃白的縹緲雲霧中,銜玉似乎又抓住了什麽。隻是還不夠、不夠,東一條,西一條,不足以連成完整的線。


    不過,眼前的事倒是很好解決。


    昨日銜玉帶著被救出的小妖們回來,今日敲鍾議會,守衛鬆散,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果不然,妖兵來報,在山下設伏,抓住卷了錢財想跑的老道士——文彥真人。


    文彥真人被五花大綁押上來,扔在大堂中。如今事發,他知道自己必然不會再有命活,倒是沒什麽好狡辯的,歪倒在地上,動都懶得動彈一下,像被抽去靈魂的傀儡。


    小灰灰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公子,公子!我錯了,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幼崽們還活著!我以為真的死了,文彥真人跟我說,死去的小崽子們與其爛在林子裏,不如拿去賣錢,他賺了錢分我一半……我隻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可以了……”


    銜玉歪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灰色蠱雕不住地磕頭,“公子,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願意贖罪,我不想死……”


    他不禁想起三十年前,虎妖和狼妖死時的慘狀,他深知蕭逢不是什麽絕對純良的大善人,他的幹兒子自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原以為,蕭逢和銜玉不在,文彥真人做得也很小心,絕不會有人發現……


    他還欲再言,銜玉不耐煩揮手,灰色蠱雕捂住嗓子,發現自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銜玉起身,行至那文彥真人身前,用足尖挑起他的下巴,微眯了眼。


    老道緊閉著雙眼,身體軟綿綿像卸了骨頭。不等銜玉發話,一側有妖上前,兩指按在老道額心,片刻後起身回稟,“元神出竅,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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