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一反剛才的抵觸,接了衣服便打算去屏風後麵換。那屏風背光,她想到自己的身形會被投影在上麵,便不好意思地問:“王爺,時大哥,你們先出去等等?”


    衛珩哼了一聲,徑自步出了門。


    “王爺,阮畫師穿女裝也沒什麽不方便的。何必非要讓她換呢?”時青壓低了聲音,問得小心。


    衛珩眉毛擰了擰,擠出一句:“看了心煩。”


    時青歎了口氣:“您昨日還說要對人家負責任,怎麽今日又杠上了?”


    若是往常,時青不會說這般逾矩的話,可昨日衛珩說那句“負責”時,雖然有幾分別扭,但他瞧著絕不是不高興的樣子。


    他家王爺自幼失恃,十來歲便被送到鎮北將軍身邊。軍中皆是男兒,王爺又是個極冷清的性子,是以這許多年來,沒接觸過幾個女子。


    而他回京後身居高位,每日在王府和大理寺之間兩點一線。王爺生得好看,又不喜歡女子傾慕的眼光,是以大理寺和王府連隻母貓都沒有,更別提什麽心儀的女子了。


    時青毫不懷疑,若不是阮秋色誤打誤撞地闖入了衛珩的生活,他是打定主意要打一輩子光棍的。


    “她既然對賀蘭舒有意,哪還需要本王負責。”衛珩說得輕鬆,袖中的手卻無意識地攥緊,“昨日之事無須再提。”


    他話音剛落,阮秋色已經換好衣服,站在廳裏等他們進來。尺寸最小的差役服穿在她身上,還是長出了一截,鬆鬆垮垮地掛著,看上去頗為滑稽。


    她苦著臉看向衛珩,果然見他神色緩和了許多。衛珩的斷袖之癖在她心裏又坐實了幾分,阮秋色歎了口氣,覺得自己的情路比那含光國女王順遂不了多少。


    “王爺,昨夜秘府裏的凶手可有什麽線索沒有?”她今日來找衛珩,一是為了送書,二來也是想知道昨夜他們遇險的真相。


    時青方才正向衛珩稟報的也是這件事。


    “王爺,高彬作為世子的親隨,這些年並無異常。”時青垂首道,“所以屬下查了他家裏,倒真有所發現。”


    衛珩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那高彬有一弟,名喚作高禮。先天有些弱症,不能從軍,便走上了讀書的路子。”


    衛珩回憶了片刻,接道:“聽高彬說起過。他弟弟天分極高,被破格錄取至太學院。”


    “正是。高禮是六年前入的學,”時青語氣凝重了些,“他病逝在次年冬至,入學不過一年。”


    衛珩眼裏掠過些沉思:“如此便串上了。”


    時青明白他意有所指:“臣去查了查,除了世子以外,中毒的其餘幾位公子,包括賀蘭公子,都是那一屆太學院的學生,他們應是同窗。”


    本朝太學,隻有五品以上官員子弟方能入學,但每年會組織一場考試,取兩三位成績極優者破格錄取。


    阮秋色站在一邊聽他們對話,弱弱地插了一句:“你們說的高禮,是不是西市高屠戶家裏的二小子?”


    時青愣了愣,點了點頭:“阮畫師認識他?”


    “認識的,隻是不算熟。”阮秋色回憶道,“他自小聰明過人,高老伯寵得很,小時候帶他來跟我比過記憶力的。”


    當然,她全憑過目不忘的本事贏了高禮。那孩子跟她一般大,心氣也高,當時氣得厲害,以後再見到她,也是別別扭扭的樣子,到底兩個人也沒有熟絡起來。


    阮秋色想了想,又說:“他被選上進入太學院,高老伯高興地宰了兩頭豬,請街坊鄰居吃了流水席。興許是功課辛苦,後來就很少見到他了。”


    衛珩食指在桌上輕敲了敲:“你還能想起什麽來?”


    “我記得我最後一次見他……”阮秋色搜腸刮肚地想著,“是秋天,銀杏樹葉子都黃了。他渾身濕淋淋的,背後都是汙泥,像是掉進水塘了。”


    “我當時跟他打招呼,他也沒理,還偏過頭躲著我……”她一旦回憶起來,腦中的畫麵就細致得很,“他臉上有擦傷,三處,一處新擦傷的,還往外滲血。另外兩處已經結了痂。”


    衛珩聽得專注,阮秋色的敘述卻戛然而止:“後來我就再沒見過他。他病故之後,我不忍心看高老伯傷心的樣子,隻讓人帶去了禮金,沒去參加喪禮。”


    阮秋色看著衛珩沉思的樣子,也覺出不對來:“好好的學生,怎麽可能動輒受傷落水,他不會是讓人欺負了吧?”


    她聽說過私塾裏會有些頑劣學童,以欺負弱小的同窗為樂,但沒想到在太學院這樣的最高學府,也會有這種事發生。


    衛珩沉吟片刻,才道:“把那屆學生的名單呈上來。”


    他將那份名單看到了末尾,才指著最末一個名字道:“這崔湛可是前年殿試一甲,如今供職在翰林院的那位?”


    “正是。他與高禮都是那一年破格錄取的平民出身,如今是翰林院修撰。”


    衛珩的視線定在那名字上:“那便去會一會此人。”


    差不多到了午飯的時間,時青讓廚房上了午膳,原是想告辭,留衛珩與阮秋色一起用飯。


    衛珩卻破天荒開口道:“你也留下一起用吧。”


    他想起昨日之事,總覺得與阮秋色獨處有些不自在,便留時青與他們一起。


    三人各懷心事,都是一言不發,時青覺得這頓飯吃得好生艱難。他餘光一掃,看見阮秋色夾菜的手腕上戴著的鐲子,便同她搭話:“阮畫師這鐲子看著十分別致,是哪裏買的?”


    阮秋色怔了一瞬,老老實實地答:“是賀蘭公子送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衛珩將碗擱在桌上的聲音重了些。


    她方才一直在琢磨衛珩到底是不是斷袖這件事,此刻才突然意識到,今日衛珩的不快,好像都與賀蘭舒有關。先是不滿意她的打扮,又主動問她是否惦記上了賀蘭舒,現在時青提到了賀蘭舒送的手鐲,他的臉色馬上就有些難看。


    以上種種,怎麽看都像是……醋了?


    阮秋色心裏五味雜陳。按說衛珩吃醋是件讓人高興的事,但考慮到他很可能喜歡男人,這醋吃的就有些意味深長。


    半男不女的她阮秋色和英俊有錢又溫柔的賀蘭舒,他要不是個瞎子,肯定會喜歡後者啊。


    “呃……”時青猶豫地開了口,“那阮畫師覺得賀蘭公子如何?”


    他雖然很不想開這個口,但阮畫師分明是對自家王爺有意,如果真讓兩人誤會下去,以後怕是更難收場。


    阮秋色頭大如鬥,理了理他們三人之間錯綜複雜的男女關係,才意識到,倘若衛珩真喜歡賀蘭舒,那自己方才承認惦記人家,落在衛珩眼中,豈不是成了他的情敵?


    那還撩個屁啊。


    阮秋色連忙擺手:“賀蘭公子這個人不怎麽樣的。”


    她想了想,趕緊又加上一句:“他又花心又喜歡亂花錢,誰喜歡他是要倒大黴的。”


    第30章 想親他。   阮秋色覺得衛珩的形象前所未……


    賀蘭舒剛進了府門, 就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噴嚏。


    周叔將手裏的貂裘披在他身上,跟在他身後絮絮地念叨:“這倒春寒厲害著呢,公子哪來的興致跑那麽大老遠去泡湯?染上風寒可不容易好……”


    賀蘭舒將那貂裘緊了緊, 朝周叔眨了眨眼, 笑道:“詩經裏說‘願言則嚏’, 準是有人掛念我。”


    他說得這般輕描淡寫, 周叔不滿地瞪他一眼:“八成在背後說你壞話。”


    賀蘭舒不在意地笑了笑, 沒說什麽。


    剛說過賀蘭舒壞話的阮秋色,此刻便有些內疚。她在心裏跟他說了幾聲抱歉,抬頭一看, 衛珩的麵色並沒有好上半分。


    “阮畫師這輩子可千萬別做虧心事,”衛珩冷冷地撂了筷子, 才不緊不慢道,“你沒有說謊的慧根。”


    阮秋色方才話沒說完,眼珠子就開始閃躲,還偷偷咽了兩口唾沫。他要是連這都看不出,還做什麽大理寺卿,去街口擺攤拉二胡算了。


    這下就連時青也覺得尷尬無比, 急匆匆地扒了幾口飯, 就站起來,躬身問道:“王爺,是否要傳那崔湛來大理寺?”


    衛珩搖了搖頭:“去翰林院。”


    翰林院坐落在宮城腳下,不僅翰林學士們在其中擬詔修書,曲藝書畫界的翹楚也都待命於此,隨時聽候君王的傳喚。


    阮秋色跟著衛珩穿過了高大巍峨的院門,便止不住地興奮起來。她左顧右盼地像隻剛出窩的小雞仔,急切地在這陌生的地界找著什麽。


    “畫院在西邊, 前麵右拐到底。”衛珩淡淡地說了聲,腳步沒停,徑直往崔湛辦公的編修房走去。


    阮秋色被點破了心思,也不再掩飾自己假公濟私,纏著衛珩一起來這裏的目的。畫院是世間所有畫師盡皆向往的所在,不僅藏有許多名家之作,畫師裏的佼佼者也都匯聚於此。


    聽說在她出生以前,阮清池身為畫院院首,在這裏留下了不少手跡。她一直想來看看,隻是以平民加上女流的身份,是進不了翰林院的大門的。


    她朝著衛珩爽朗一笑,輕快地說道:“那王爺便去辦事,走的時候來畫院叫我一聲?”


    聽到衛珩輕哼了聲,全當他是答應了,阮秋色轉過身,高高興興地往西邊去了。


    衛珩看她步履輕快,幾乎有些蹦蹦跳跳,嘴角微微揚了幾分。


    ***


    編修室裏隻有崔湛一人。他聽到門口的腳步聲便抬起頭來,看到來人是鐵麵閻王,他麵上波瀾不驚,神色沒有半分驚訝。


    “微臣見過王爺。”崔湛躬身行禮。


    衛珩打量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知道本王為什麽來。”


    “是。”崔湛垂首道,“不如說,我一直在等王爺來。”


    衛珩也不與他繞圈子,坐下來開門見山道:“在齊晟,葉之誠,趙倫,衛朗四人欺淩高禮一事中,你扮演什麽角色?”


    他所列舉的四個人名,就是除裴昱以外中毒的人。


    崔湛愣了許久,才苦笑一聲道:“半是觀眾,半是幫凶。”


    衛珩抬了抬手,示意他繼續。


    崔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幽幽道:“王爺,你相信人性本惡嗎?”


    衛珩沒有回答。


    “在進入太學,遇到他們之前,我是不信的。”崔湛的目光似乎望向了遙遠的地方,“我不信這些錦衣華服的世家公子,竟然有那麽多折磨人的手段。他們樂此不疲地作弄他人,隻因為那人出身民間,又有些許聰明,些許傲骨。”


    高禮與他同樣出身微賤,甫一入學,多少和身邊的貴族子弟有些格格不入。寂寞的太學院裏,兩人很快便熟悉起來,成為了朋友。


    太學院裏課業辛苦,他們本分念書,相互勉勵,從來不敢惹是生非,隻希望早日學成,參加科舉,就可以光耀門楣。


    直到有一日,博士在課上出了道題目,點名一人回答。那人答不出,班上的同窗麵麵相覷,卻沒人敢說出答案。高禮是博士最欣賞的學生,博士點了他的名,他便答了,誰知道那就是噩夢的開始。


    “一開始他們隻是私下裏辱罵,推搡。後來就愈演愈烈,在高禮的衣櫥傾倒穢物,床褥裏倒冷水,甚至在他書桌下麵放蛇。再後來這樣的欺辱已經滿足不了他們,高禮的臉上身上便時常帶傷,往往是舊傷結了疤,又添上新的。”


    衛珩看著麵前的地麵,聲音有些滯澀:“就無一人製止?”


    崔湛“嗬”地笑了一聲:“誰敢?那幾個人都出自京中最有權勢的家族。何況太學有律,在書院滋事者一律逐出。高禮雖為受害者,可無一人敢為他作證,若鬧到祭酒那裏,高禮也會被逐出書院。”


    他頓了頓才說:“我也是不敢的。”


    他讀書有一半是為了功名,但高禮卻是真心熱愛,否則也不會在所有人都閉口不言時給出答案。高禮不願失去在太學院讀書的機會,家裏也對他寄予厚望,不能辜負。所以一日一日的忍著,捱著,原想捱過兩年,便可參加下屆科考,也就熬到頭了。


    可人的惡念滋長的速度,超過了他的想象。隻是折磨高禮很快就不能滿足那些人了,他們在日複一日的欺淩中感到了無聊,便想將這欺淩升級。他們……想要高禮的命。


    說到這裏,崔湛的情緒明顯激動了些:“那年十月三十,他們硬將高禮推進了東湖,本想活活淹死他。那日我躲在湖邊,等他們走後立刻將高禮救了上來。”


    衛珩想起阮秋色見到高禮的最後一麵,他渾身濕泥,應該就是在落水之後。


    崔湛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日的畫麵。高禮沉得不深,被他撈出來時,隻昏了片刻就醒轉過來。他才覺得慶幸,卻發現哪裏不對。


    高禮的眼中,一點光亮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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