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該如何是好啊。


    衛珩吸進了長長一口氣,弓起的身子驟然舒張,緊閉的眼睛大睜開來,卻失去了焦點,隻空洞地睜著,目視著天花板,又像是在看很遠的地方。


    他眼裏血絲遍布,盛著滿滿的痛色。那痛苦無處安放,最終隨著眼淚,從眼角溢了出來。


    “會死的……”他聲音啞得連不成句,全是無助與驚惶,“你會死的……”


    阮秋色吸了吸鼻子,覺得胸腔裏一片酸澀。她不知道衛珩想起了什麽,也知道此時說什麽衛珩也聽不到,但眼睜睜看著他這樣難受,自己卻無能為力,她覺得心髒像是被誰揪住了一般,疼得厲害。


    “你會死的啊……”衛珩咬著牙,喉間哽咽難言,“母妃!”


    那小圓筒不知被阮秋色按到了哪裏,竟然自己打開了。阮秋色就著燈火去看,除去蓋子,圓筒的一頭閃著粼粼的光,似乎是易燃的磷粉。


    她拿著那圓筒走到氣窗下麵,死馬當成活馬醫,將磷粉那頭在書架上用力一擦,然後對準了窗口。


    片刻之後,圓筒中穿出一聲尖嘯,一縷火光衝出窗外,升至半空,突然炸開了一片巨大的白光,像個圓弧狀的穹頂,攏住了他們所在的大片宮城。


    阮秋色看著一瞬間明亮如晝的夜空,眼淚止都止不住。


    太好了,太好了。


    這煙花信號應當是在最為緊急的關口用的,這樣的動靜,時青他們一定會看到,衛珩會得救的。


    她回到衛珩身邊,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了,隻是躺在地上,雙眼迷離地望著遠處,像一隻瀕死的小獸。


    地上太涼,阮秋色想起他冰冷的體溫,趕緊俯下身,吃力地扶起他上身,讓他背靠著書架坐著。


    “王爺,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您再堅持一下……”


    她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將衛珩的手握了起來。他還在發抖,全身都在顫抖。喉間溢出些聲音,阮秋色湊上去聽,半天才分辨出,那是一個“冷”字。


    冷。


    好冷。


    衛珩眼前是一大片的血紅,浸透了床褥。那血色還在流淌,源頭就在他懷裏,準確來說,是在他懷裏的人手腕間深可見骨的刀口上。


    他沒有那麽大的力氣,扶不動她,隻能撲在她身上,緊緊地抱著,卻無法阻止那人身上的熱度一絲一絲地褪了下去。


    他絕望地去拍大門,那扇門那樣結實厚重,他撼動不了一絲一毫。他喊得嗓子都啞了,可是門外一片死寂,沒有人來,一個人也沒有。


    門是從裏麵鎖上的,那鎖又大又沉,他拿燈台狠狠砸了幾十下,隻割的滿手鮮血。


    而鑰匙,隻有床上躺著的那人知道在哪裏。


    他雙手攏著她,哭著求她給他鑰匙,他哭得喘不過氣,稚嫩的童聲破碎不成句:“你會死的……你會死的啊母妃!”


    “你開門啊!求求你了,兒臣以後聽你的話,你不想看到兒臣,兒臣一定遠遠地躲開,再也不讓你煩心了……求求你把門打開,兒臣叫人來救你……”


    他懷中的人眼睛已經漸漸失神,強撐著用另一隻手撫上了他的頭。


    “傻孩子……”她聲音很輕很輕,臉上還帶著淺淡的笑意,“哪有母親不想見自己的孩子……”


    “母妃隻是,太厭惡這張臉了。”


    他淚眼迷蒙地抬頭,看著母妃那張和自己長得九成相似的臉。父皇常說,這世上沒有比母妃更美麗的女人,每每看著他的臉,似乎也能看出母親的樣子,所以最是喜歡他。


    他不明白這樣好看的容貌,如何就招致了母妃的厭惡。就聽見懷中人幽幽地歎道:“這樣……也好。生來半點由不得自己,總算是可以解脫了。”


    他心下大駭,連忙想要下床,準備在房間裏找門上的鑰匙。


    袖子卻被母妃扯住了,他回頭去看,母妃唇上沒有半分血色,卻努力地扯出了一個微笑:“阿珩,母妃覺得好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無法拒絕。母妃的性子向來冷情,不喜歡他的親近。他從前以為母妃討厭自己,今天才知道原因為何。他對這樣一個擁抱的向往多過了心裏的恐懼,下意識地爬上床,把母妃抱在了懷裏。


    “阿珩……”懷中人絕美的眼睛裏終於湧上了淚水,一字一句說得哽咽,“你別怪我……”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她的衣料上,隻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你別怕……”女人感覺到他身體不住地顫抖,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住。


    她凝眸看向自己唯一的兒子,眼淚淌了滿臉:“母妃怕冷,你抱著我,別讓我一個人走,好不好?”


    他額頭抵著她的肩膀,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隻是用力點了點頭。


    “乖孩子。”懷裏的人滿意地喟歎一聲,在他懷裏漸漸沒了聲息。


    他記得她的囑托,片刻也不敢鬆手。隻是感覺懷中的身體,一寸一寸地僵硬,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好冷……


    母妃,兒臣也覺得好冷啊……


    阮秋色聽他嘴裏隻反複說“冷”,猶豫了片刻,突然傾身上前,雙腿跪在他身體兩側,直起了腰身。


    然後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


    衛珩生得高大,他的頭無力地垂在阮秋色肩上,壓得她渾身顫了一顫。他側臉貼著阮秋色頸上的皮膚,冷得像冰,阮秋色咬牙忍著,一手輕撫他腦後,一手落在他背上,給他順氣。


    一開始,她看到他情況反常,以為是中了毒,而此時此刻,懷裏的人身上顫抖,呼吸卻多少平複了些,她漸漸覺察出來,他是在害怕。


    她不知道他在怕什麽,隻能用自己方式給他一點安慰。也許他此刻根本察覺不到,但既然他說冷,她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這樣抱著他,用身體給他一點暖。


    衛珩的身子動了動,他把頭微微轉了過來,埋在阮秋色頸間蹭了蹭。


    是暖的。


    懷裏的人,還是暖的。


    他貪戀地貼上熱源,隻想與那溫暖離得更近一些。


    阮秋色感覺到衛珩冰涼的鼻尖擦過自己的脖頸,渾身立刻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她撫在衛珩腦後的手頓了頓,正要說什麽,就感覺一片潮濕柔軟蹭在了她頸間。


    “癢啊……”她顫聲說了句,衛珩卻沒離開,手還環上了她的腰,將她整個人緊緊箍在了懷裏。


    什麽情況???


    阮秋色一頭霧水,剛覺得他怕成那樣,真是個小可憐,怎麽場景又切回了情愛話本?


    衛珩埋首在她頸間溫暖的皮膚上,呼吸漸漸勻了起來。沒有血液的腥臭味,隻有淡淡的皂香,還有說不出來的什麽香氣。


    她身子這樣軟,還在輕輕掙動,不似那一夜他絕望地抱了整晚的僵冷。


    她還是暖的啊。


    阮秋色覺得真是非常不對勁了。


    “王爺?”她試探著叫了聲,衛珩沒有應答,均勻的呼吸輕噴在她脖頸間。但他又分明沒有睡著,每隔一會兒,就會用臉輕輕蹭她,手也攬著她的腰,一點都沒有鬆開。


    “王爺,你不能這樣的,”她強撐著發軟的身子,試圖跟他講道理,“我出於同情才抱你的,你怎麽能這樣趁人之危呢?”


    衛珩又蹭了蹭。


    阮秋色渾身一顫,隻好換種方式讓他開口:“王爺,這種事情要跟喜歡的女孩一起做,你難道喜歡我嗎?”


    衛珩還是不理。


    阮秋色又與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見對方一直沒什麽反應,隻是無賴地抱著她不撒手,一時也覺得心下不爽。喜歡她就說句話,不喜歡她就鬆開,有那麽難嗎?


    “你不要一直蹭了啊,很癢的!”阮秋色拔高了聲音,索性出言諷刺他,“就算是中了媚|藥,你也別光知道蹭人啊!”


    衛珩抱著阮秋色,已經緩和了一刻鍾,眼下心跳漸漸平穩,周身的顫抖也偃旗息鼓。他迷蒙的神思裏甚至傳來了些許聲音,清清亮亮,像隻嘰喳的鳥兒。


    是阮秋色的聲音。


    他無意識地笑了起來,凝神去聽她在說什麽。一開始是聽不清的,隻聽見些“癢”,“蹭人”這樣的隻言片語。可一旦他沉下心來,就感覺周身包裹著的厚重冰牆漸漸消融,阮秋色的聲音也清晰了許多。


    隻聽她比平時嬌軟的聲音裏帶了些薄怒,明明白白地問道:“王爺,你隻會這樣蹭來蹭去,難道還是個處男嗎?”


    衛珩的意識瞬間清醒了。


    ***


    時青帶著禁軍趕到的時候,那幢六層的木樓已經火光四起,濃煙滾滾。


    “王爺!”他驚呼一聲,趕緊上前去砸門上的鎖。他武藝高強,三兩下就將那些鎖砸開,推門進去,隻看到一樓的幾排書架正熊熊燃燒。


    這樓體皆為木質結構,存放的又都是書籍,燒起來既快且狠,眼看著火勢已經蔓延上了樓梯。


    高處傳來坍塌的聲音,時青心裏一震,連忙高聲叫道:“王爺,阮畫師!”


    禁軍一茬一茬地抬水進來撲火,可火勢著實凶了些,一時竟撲不滅。時青接過水桶,澆了自己一身,又在樓梯上澆出一條通路,正要往樓上衝,就看到阮秋色扶著衛珩,二人麵上都有些煙黑,衣裳也狼狽得很,就這樣出現在了二樓的樓梯口。


    他趕忙上前從阮秋色手裏接過衛珩的胳膊,三人快步下了樓梯,步出了大門。


    禁軍撲火的速度趕不上木樓燃燒的速度,衛珩命他們全員撤出,不多時,轟然一聲,整幢樓就塌了下來,裏麵的萬卷書籍付之一炬。


    阮秋色愣愣地看著還在燃燒的秘府,輕歎一聲:“可惜了。”


    “是可惜。”衛珩危險地眯起眼,看著麵前的殘垣,語氣森冷:“所以做了今晚之事的人,一定要付出代價。”


    時青扶著他往外走,阮秋色慢慢跟在後麵。此處離宮門不遠,馬車就停在宮門口。


    直到衛珩上了車,阮秋色才走上前,悶聲問時青:“時大哥,你上車與王爺共乘,我騎你的馬回去好嗎?”


    她聲音不小,剛好也讓衛珩聽見。


    時青愣了一瞬,正想出言婉拒,就聽見衛珩對著阮秋色開了口:“你先回住處,今晚不用跟來大理寺。”


    阮秋色二話沒說,騎上時青的馬,一騎絕塵。


    時青一臉古怪地上了車。他鮮少與衛珩共乘,一時竟覺得有幾分不自在,隻好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王爺,方才在樓內,究竟發生了什麽?”


    衛珩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方才他聽見阮秋色那句大逆不道的發問,意識瞬間清醒,頓時怒從心頭起,正想出言斥責,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唇還貼著人家的頸子,手也摟得極緊,阮秋色的腰身都被他摟得微微反弓,緊貼著他的胸膛。


    英明神武的寧王大人覺得自己這輩子也沒有這般窘迫過。


    衛珩身體猶在脫力,趕緊鬆開手,讓自己靠回了書架上。懷中的熱源驟失,他心裏湧起一陣強烈的空虛感,但眼下最要緊的不是關愛自己的心理健康,而是如何跟阮秋色解釋這尷尬的情形。


    所幸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阮秋色鼻子動了動,警覺道:“什麽味道?”


    是木質燃燒的焦糊味,和著燃燒時劈啪作響的聲音,在靜夜裏顯得尤為清晰。


    阮秋色瞪圓了眼睛,才明白那凶手將他們二人鎖在這裏,當然不是還原話本裏的情景,而是想活活燒死他們啊!


    “王爺,您能動嗎?”她急急去扶衛珩,“那凶手鎖了門,又放了火,我們得想辦法出去。”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大約一刻鍾前,我放了您懷裏的焰火,時大哥應該會帶人來救我們,但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衛珩眼睫一顫,被她攙著站了起來。他平複了一下慌亂的心境,才沉聲說道:“我們得先找到含光國的秘文。”


    “都什麽時候了?”阮秋色急得腦門冒汗,“命重要還是案子重要?”


    “命重要。”衛珩不緊不慢地翻起了書架上的冊子,“但是我沒有力氣,你砸不開門,我們隻能等時青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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