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眸色暗了暗,佯作無事地走到聶母身邊,屈膝問安。


    聶母急忙攔住顏舒棠,佯怒道:“近段時間你一直都在采血,本就虛弱,也不必拘泥於這些虛禮,娘知道你孝順。”


    顏舒棠抿緊唇角,柔柔一笑,看上去格外無害。


    “娘,剛剛我聽爹爹說,要參加今年的賞瓷會,可是家裏的三座瓷窯,最多隻能燒製出來中品瓷器,送到賞瓷會怕是有些不妥。”顏舒棠歎了口氣,仿佛很是擔憂。


    “你有所不知,你爹之所以想參加賞瓷會,是因為隱泉那邊送來了一封信,說前幾日瓷窯開出了難得的上品瓷器,你爹太想恢複聶家的聲名,才迫不及待地著手準備。”


    顏舒棠自幼時起便來到聶家,這麽多年的相處讓她十分了解聶母,也看出了聶母不太讚同丈夫的舉動。


    她壓低聲音道:“女兒覺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隻憑信上寥寥數語,根本無法判定瓷器的品相,若是能親自瞧上一眼,咱們就就不必再提心吊膽。”


    聶母不由頷首,“等我找個時間,再跟你爹爹說一說,總得先把上品瓷器拿回府,再去參加賞瓷會也不遲,否則,若是瓷器品相不佳,咱們聶家恐怕又要顏麵掃地。”


    顏舒棠露出關切之色,心內卻轉過無數想法——


    若是她沒記錯的話,隱泉是聶家燒製粗瓷的窯口,瓷胎太多拉成碗碟狀,不求精巧,但求實用,畢竟普通百姓手中的餘錢不多,能買得起粗瓷碗已經算不錯了。


    可聶慈去隱泉後,原本燒製粗瓷的窯口宣稱開出了上品,究竟是聶慈在撒謊,抑或是她掌握了不為人知的秘方?


    顏舒棠指尖略微顫抖,她迫切的希望隱泉送來的消息是真的。


    隻要聶慈手中藏著釉料的配方,她就有把握將配方奪過來。


    到時候,看誰還敢瞧不起她!


    當天夜裏,聶母便跟聶父提了自己的擔憂,聶父也覺得有些道理,翌日便親自去了一趟隱泉,太陽落山時總算回來了。


    “小姐,老爺回來了,還帶了一隻木箱!”丫鬟氣喘籲籲地給顏舒棠報信。


    顏舒棠放下手中的書卷,圓亮的鳳眼中透出幾分欣喜,她站起身,加快腳步往前院的方向行去。


    到了前院後,她強行按捺住內心的激蕩,將視線從木箱上移開,望著臉色漲紅的聶父,怯怯走上前。


    “爹爹,您這是去哪兒了?”


    到底是自己親手撫養長大的孩子,即便先前做了糊塗事,聶父也不忍一直苛責顏舒棠,溫聲道:“隱泉那邊燒製出了上品瓷器,我打算將這幾件瓷器送到清風樓,參加賞瓷會。”


    顏舒棠眨了眨眼,小聲問:“爹爹,我能不能打開木箱看看?”


    聶父剛想點頭,身後便有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為了確保上品瓷器的安全,木箱上的鎖已經用鐵水封死,等賞瓷會那天才會破開木箱,取出瓷器。”


    顏舒棠臉上的笑意頓時凝固,她抬眸望去,發現聶慈穿著一間灰褐色的短打,站在幾名窯工當中。短短半月不見,聶慈從豐腴溫和變得清瘦鋒銳,她膚色極白,仿佛一柄閃爍著寒芒的利劍,與往日大不相同。


    “姐姐,你回來了。”


    顏舒棠快步走到近前,想要拉住聶慈的手,以示親昵,卻不料被後者躲開了。


    女子眼眶泛紅,啞著嗓子問道:“姐姐可是還在怪我?你不在家的這段時日,舒棠已經知錯了,也在盡力彌補自己的過錯,隻為求得姐姐的原諒。”


    “是嗎?”聶慈眉梢微挑。


    將聶慈冷漠無情的神情收入眼底,聶母氣得渾身發抖,她忍不住嗬斥:“聶慈,無論如何舒棠都是你妹妹,為了整個聶家,她日日取血製藥,就算你對她存有芥蒂,如今也足夠彌補了!”


    聶母把顏舒棠護在身後,頗為心疼的給她擦拭眼淚,這副模樣比起嫡親的母女也不差什麽。


    聶慈心中毫無波瀾,她回眸看了一眼姿態柔怯的顏舒棠,衝著聶父低語幾句,隨即將木箱搬到自己所住的院落。


    “老爺!你看看她,自打跟孫澤生和離以後,她便移了性子,愈發胡鬧起來,若是再這麽折騰下去,咱們聶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聶母怎麽也想不明白,聶慈為何如此狠心,她分明知道舒棠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若是再失去了聶家的庇護,恐怕連性命都難以保全,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針對舒棠,用心之險惡,手段之毒辣可見一斑!


    “慈兒這孩子是過分了些,等賞瓷會結束後,我肯定好好教訓她!”


    “爹爹,您千萬不要因為我生姐姐的氣,她這人最是麵冷心熱,等過幾天消氣了,我們一家四口便能好好過日子。”顏舒棠看起來格外溫和乖巧,仿佛完全不介意聶慈冷淡疏離的態度。


    聶母將養女抱在懷裏,忍不住落下淚來,心中對聶慈的不滿也變得越發濃重。


    母女倆離開前院,坐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桂花樹下方,聶母握住顏舒棠的手,用僅有她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問:“舒棠,有你的血做藥引,澤生體內的蛛毒應該徹清了吧?”


    “孫公子確實快要痊愈了,昨日神醫給他診脈,言道隻要再吃兩劑藥,即可恢複如常。”


    “那、那他可曾提過,要如何處置你們之間的關係?當初澤生與你姐姐和離,城中便傳出了不少風言風語,可你姐姐非但不知收斂,還變本加厲的扮作男裝前往隱泉窯口,若是被外人知曉,昌州百姓會如何看待聶家?又如何看待尚在閨中的你?”


    聶母是真心實意覺得孫澤生不錯,孫家好歹也是城內數一數二的富商,孫澤生作為家中的獨子,對舒棠用情至深,若是養女真能嫁給孫澤生,自己也就放心了。


    顏舒棠眼底含著淚,不斷搖頭:“您有所不知,早在孫公子昏迷期間,孫夫人便跟女兒提過此事,但她並不想讓女兒給孫公子當正妻,而是無名無分的妾侍。”


    說到後來,顏舒棠以手掩麵,好似承受不住這樣的羞辱。


    “孫家委實欺人太甚!你姐姐嫁過去後,他們百般苛待不說,孫澤生還敢暗自肖想於你,孫母更是厚顏無恥,讓聶家的女兒上門為妾,早知如此,當初咱們就不該答應取血製藥,讓孫澤生癱在床上便是!”


    聶母恨得咬牙切齒,眼底布滿血絲。


    “您別難過,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隻要聶家能在賞瓷會中拔得頭籌,今年的瓷器銷路便會愈發順遂,屆時孫家也不敢小瞧了我們。”顏舒棠柔聲安撫。


    “罷了,以後少跟孫澤生接觸,娘定會為你尋一門好親事!”


    顏舒棠倚靠在聶母懷中,輕聲問:“娘,您說那幾件瓷器是什麽顏色?會像弄影瓷那樣泛著淺青,還是像孫家的霞照,透著豔麗的紫?”


    “我聽你爹提過一嘴,那幾件上品色澤都頗為濃麗,貌似跟孫家的霞照十分相似。”


    聽到這話,顏舒棠心滿意足地勾了勾唇。


    她雖然不準備嫁給孫渝生,卻不會放棄這樣一枚好用的棋子,隻要借他之手毀掉聶慈的布置,自己便能拿到價值千金的釉方。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鳳凰花又開的營養液~


    第63章 奪得千峰翠色來(七)


    聶慈之所以同意將上品瓷器帶回聶府,是因為她知道顏舒棠絕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隻要能拿到釉方,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包括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


    因而,無需聶慈主動出手,顏舒棠自己便會露出馬腳。


    聶慈坐在窗欞前,拿起聶老爺子留下的手劄,一頁一頁翻閱著。聶老爺子不愧是大業頂尖的燒瓷匠人,隨手寫下的經驗都能激發聶慈的靈感,引她不住思索。


    在賞瓷會到來前,顏舒棠數次走近聶慈所住的小院,想趁機看看那幾件瓷器,都被聶慈攔住了。


    瞥見女人那張平靜無波的臉龐,顏舒棠隻覺得有股無力感緩緩湧起,聶慈就像是一塊堅冰,油鹽不進,她根本沒有半點機會。


    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另辟蹊徑。


    心裏轉過這種想法,顏舒棠暗自給一名鏢師傳信,鏢師名叫於厲,武藝高強,慣愛獨來獨往。前幾年於厲被仇家追殺,身受重傷,要不是顏舒棠出城進香,恰好救下了於厲,恐怕他早就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了。


    自那以後,於厲一心想著報恩,對顏舒棠言聽計從。


    這天夜裏,他照舊來到聶府後門,從老地方取出那塊活動的磚石,下麵壓著一張薄薄的字條:


    “於大哥,爹娘覺得是我害了姐姐,導致她與孫澤生和離,現在都對我厭惡異常,你能不能陪我演一場戲?你假扮成打家劫舍的賊匪,攔住聶家的馬車,隻要我能護住母親,便可以消除她心中的芥蒂。


    我知曉此舉不太磊落,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我自小沒了父親,母親也對我視若敝履,將我拋棄給聶家,若是連養父母都不要我,那我就再也沒有家了。”


    顏舒棠很了解於厲,他外表生得猙獰可怖,但心腸卻格外柔軟,也格外念恩,肯定不會拒絕她。


    果不其然,翌日清早,顏舒棠取回字條時,上麵多出了一道龍飛鳳舞的字跡。


    好。


    顏舒棠和於厲約定好了時間,便和聶母一道,乘馬車前往城外的白雲觀,據說觀中的平安符十分靈驗。


    “舒棠,既然你爹已經給你解了禁足,過幾日要不要去賞瓷會?聶家日漸敗落,娘都好幾年沒有去過清風樓了。”


    顏舒棠坐在聶母身畔,她甜甜笑著,“女兒也想看看咱們家的上品瓷器,絕對比孫家的霞照還要精巧。對了,您把平安符交給姐姐時,千萬別說是我求來的,否則姐姐定不會收下那道平安符。”


    “慈兒性子偏激,不能容人,要是她有你一半懂事,娘就心滿意足了。”


    母女倆交談的檔口,馬車已經出了城,走在鮮少有人出沒的山道上。


    顏舒棠低垂著頭,轉了轉腕間的絞絲鐲,突然,馬車停了下來,她穩了穩身子,眸底劃過暗芒。


    看到麵前身著黑衣的賊匪,駕車的馬夫嚇得麵如土色,也顧不上別的,直接棄車而逃。


    聶母覺出了不對,她顫巍巍的掀開車簾,心裏咯噔一聲,哀求道:“這位大人,我們車裏還有些銀錢,希望您高抬貴手,放過我們母女。”


    於厲瞥了顏舒棠一眼,舉起佩刀,逼迫母女二人下車。


    顏舒棠心知於厲不會傷害自己,便將聶母護在身後,含淚開口:“求求您放了我母親,如果要殺,就殺我好了!”


    聶母站在養女身後,看見她不住瑟縮的雙肩,說不出的心疼。她養育了舒棠這麽多年,也知道這孩子有多乖巧懂事,她與自己沒有血緣又如何?有時候血脈親緣還比不過一個孩子的純孝之心。


    “我隻取財,不殺人。”


    於厲壓低聲音作答,而後徑自上了馬車,將藏在木匣裏的錢袋拿走,放入懷中。


    將黑衣男子的舉動收入眼底,聶母長舒了一口氣,可還沒等她徹底放鬆下來,旁邊的黑馬陡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猛地向前衝去。


    顏舒棠一個沒站穩,直接摔倒在地,分量不輕的車輪狠狠碾壓著她的雙手,劇烈的疼痛讓她眼前一黑,細微的骨裂聲卻讓她絕望。


    聶母站著的位置距離馬車稍遠,因此馬匹的暴動也沒有傷到她。


    等一切歸於平靜後,顏舒棠早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她的雙臂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角度擺在身側,原本細嫩白皙的掌心被地上的碎石劃破,殷紅鮮血不住往外湧。


    聶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她踉踉蹌蹌衝到女兒跟前,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顏舒棠,眼淚順著腮肉往下滑。


    於厲也沒料到馬匹會突然受驚,他瞥了眼凹凸不平的地麵,發現地上有許多尖銳的碎石,大抵是傷到了馬掌,才會釀成惡果。


    男人額角迸起青筋,恨不得立即將顏舒棠送到城內診治,但他剛邁出腳步,便想起舒棠那封寫滿哀求的信,終究還是遏製住上前的衝動,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等走到空曠無人處,於厲急忙褪下身上的黑衣以及麵巾,飛快往回折返。他裝成一名路過的鏢師,幫助聶母將顏舒棠送到最近的一間醫館診治。


    進了醫館後,大夫查探了顏舒棠的傷勢,眉頭越蹙越緊。


    若是他沒看錯的話,眼前這名女子的雙手腕骨被車輪碾得粉碎,就連指骨也沒能幸免,即使經過悉心的診治,兩手也廢了個徹底。


    大夫先給顏舒棠清理傷口,敷上止血的傷藥,再用木板固定住她的手,而後才側過身子,麵向聶母。


    “夫人,老朽已經為令千金處理了傷口,再過不久她便能清醒過來。”


    “那、那我女兒的手臂呢?是不是也能接好?她今年才剛剛及笄,若是兩隻手臂都廢了的話,她下半輩子該如何是好?”


    許是情緒太過激動的緣故,聶母麵皮漲得通紅,她跌坐在地上,望著養女蒼白的麵龐,忍不住痛哭失聲。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歎了口氣,他的神情已經給出了答案。


    顏舒棠昏迷的這段時間,聶母一直守在床邊,養女幼時身子骨就不算康健,從小到大不知生了多少場病,好不容易才拉扯長大,哪知道隻是為了求一道平安符、為了護住自己這個沒用的母親,她便成了廢人!


    聶母不恨攔路搶劫的賊匪,不恨中途脫逃的車夫,但她卻不可遏製的恨上了聶慈。


    要不是為了求得聶慈的原諒,舒棠也不會選在今日出城,隻想求得白雲觀的平安符,討她姐姐歡心,消除姐妹間的誤會。


    聶母還記得,養女說這番話時嬌柔純稚的模樣,她的眸光明亮而清澈,其中蘊著濃濃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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