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朱氏出身詩禮之家,性子賢惠,雖順從夫君,倒不是什麽拜高踩低的人。可裴端就不同了,素以嫡長子自居,對柳氏母女排斥得很。故而,這相迎的情景再熱鬧,也不過是因為鄭夢觀的臉麵,是裴鄭兩家的淵源,與雲安幹係不大。


    雲安對此簡直太明白了。


    少時,四人一道進門,裴端因請二郎中堂稍坐,朱氏便陪著雲安先去安置。安置之所就是雲安曾經的閨閣,東廂後頭的一個深院。


    「半年未見,安妹倒稍稍胖了些,氣色也好,出落得更標緻了。家中一切如舊,父母身子安康,父親還是那般,時常忙得就宿在官署,現在還不知你們回來了呢!已遣人去告訴了……」


    一路慢行,姑嫂間客套和氣,朱氏說起了許多家事,似乎麵麵俱到,但雲安聽來,倒覺得少了點什麽。


    「長嫂,我阿娘不在府裏嗎?她可知道我回來了?」耐心等著朱氏說完,雲安便作不經意地問了句,語氣從容沉穩,心裏已有些猜測,更不算期待。


    朱氏嫁到裴家已有十載,對各人的事哪有不清楚的?雖管不了,也隻能勸,便笑道:「母親連日為瑤妹的婚事操勞,今早又親自去給她試妝。原本我也在那裏,隻聽小奴來報,母親就叫我先去迎你,說讓你們先歇歇,等父親回來一道相見不遲。安妹千萬不要多想,母親還是最掛念你的。」


    雲安笑而不語,為朱氏的話總結了兩個字:果然。果然柳氏是在裴紫瑤那裏,果然柳氏會將裴紫瑤擺在首位,從小到大,無一例外。


    至於柳氏的「掛念」,素戴也曾多次提過,可終究沒人明白,雲安不是不知道柳氏的「掛念」。她不多心,更不怨怪,甚至理解柳氏一切的難處。她隻是覺得,柳氏其實可以兼顧一下親生女兒的。


    「長嫂誤會了,我隨口一問,阿姊出嫁才是頭等大事。當初我出嫁時阿娘還親手給我縫製了嫁衣,足足費了一個月呢!」


    好歹,雲安還有「嫁衣」可以用來圓場。圓柳氏的臉麵,圓自己的尊嚴,圓裴家看似其樂融融的景象。


    ……


    夫妻抵達家門已過了午時,及至鄭夢觀回來,天色都暗了。他不知道雲安經歷了什麽,隻看她換了家常裝束,半挽髮髻,披了件銀白氅衣坐在窗前與素戴說笑,倒是一派愉悅安適的場景。


    二郎走來的身影先入了雲安的餘光,她很快站起來,叫素戴奉茶,卻忽然聞到了些不同的氣味,問道:「你們還飲酒了?」


    郎舅初見,自然少不了盛情款待,但二郎也沒多飲,倒不料小丫頭鼻子這麽靈。「是,你兩個兄長都在,著實不好推辭。」二郎愧笑,著意退了兩步,以為雲安不喜酒氣。


    雲安豈不知其中緣故?搖頭笑笑,反迎上去搬了張杌凳讓那人坐下,寬慰道:「我隻是沒見過你飲酒,不知你有酒量。況且襄陽不比洛陽,秋冬寒濕,飲酒暖身也是好的。」


    二郎倒沒去坐下,而是先問素戴行裝何在,自去內室換了衣裳。雲安知道這人甚是自律,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十分整潔,便遣了素戴下去,安心等著。


    二郎出來時,雲安又回到了窗前的坐席,一手托腮,一手撥弄案上的茶壺蓋,入了神,似是百無聊賴。


    「雲安,母親可好?等明日父親歸來,我們再一道去拜見吧。」二郎在對麵坐下,理所當然地認為雲安已經與柳氏團聚過了。


    「你先吃茶。」雲安聽得心中一晃,忙將方才素戴倒的茶推到二郎麵前,「父親管轄一郡之地,事必躬親,常年如此,想來不到阿姊婚期當日也不會抽閑,等他回來再說吧,不急。」


    這位裴刺史的官聲極好,鄭夢觀早有耳聞,因而並不意外,隻更對嶽父添了幾分敬意。「好,那明日先去拜見母親。下午她遣人到中堂特意交代,她忙於婚事,要兄長代為酬酢,不必拘禮,但我身為子婿,也有應盡之禮。」


    柳氏竟已遣人問候過二郎了。


    這個消息猛一下堵住了雲安的心口,堵得她啞口失聲,搜盡枯腸也搜不出一個可應對的字眼——柳氏不能兼顧也罷了,怎麽也和裴端一樣,隻看重鄭夢觀這個貴婿,對親生女兒卻連一聲問候都吝惜?


    「怎麽了?難道母親另有交代?」


    憑白也猜不到雲安所想,二郎隻能忖度著追問。可他不見雲安掩在袖中的手已經攥得發顫,他此刻所有的話都隻會讓雲安感到壓迫與刺痛。


    「裴鄭兩家深有淵源,並不在乎這些虛禮,你遠道而來,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計較這些小事?既飲了酒,早些睡吧!」


    雲安再不想對二郎冷言冷語,一時也拿不出更好的態度。這場婚事沒有改變裴家人的態度,卻讓母女間的情分更加疏離了。


    ……


    夫妻如常安歇,各睡一側。


    二郎是頭回見識雲安生氣,即使並不算直接,那陣慍色也夠新奇的了。他思來想去,也不知哪裏出了差錯,明明進門時還看見了雲安的笑臉。久而,酒意催倦,他還是先入了夢鄉。


    雲安卻就是在等這人睡著。她的不平,多年來隻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肆意揮灑,而所謂肆意,也不過就是在避人處偷偷落淚。


    她摸索著起身,繞開睡在外側的鄭夢觀,躡手躡腳地去了外廊。冷風還未吹散她身上的餘熱,兩行清淚便已滾落衣襟。此刻,天地間仿佛隻剩了她一人,她寂寥而纖敏,與萬物皆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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