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完,兩人齊齊邁步下了石階,就乖乖在一邊站著。


    如此一來,就是江舒寧再有什麽話想說,也就此打住了。


    江舒寧朝紀旻敘福了福身,低垂著頭悶聲道:“方才失了禮數規矩,讓紀大人見笑了。”


    看著那烏黑的頭頂,紀旻敘捫心輕歎一聲:“我隻看到了受屈自辯的江小姐,哪裏來的失了禮數規矩。”


    才十四歲的人,偶爾卻像是個幾十歲報樸守拙的老古董。


    那個九歲就敢獨自去攔知府吏差,麵對寒光凜凜的金刀也不曾畏懼的小姑娘,好像特地被她藏了起來似的,隱匿著不敢放出來。也隻有剛才,紀旻敘才覺得麵前的人生活了起來。


    從回憶中抽身,紀旻敘接著道:“我這趟過來,是替陳學士送東西的。”


    他從寬袖中取出兩張工整折疊的宣紙,遞到江舒寧麵前,“原本是該留給你和公主的,但被陳學士不小心帶回翰林,陳學士因皇上有召沒法過來送,就由我還過來了。”


    江舒寧隨即反應過來,伸出雙手接過,“麻煩您走一趟了。”


    看著那透過薄薄宣紙拓印出來的書墨痕跡,江舒寧一時出了神,指尖不自覺用力,一不察覺竟抓到了麵前人的手掌,抽回手時還輕輕刮了那麽下。


    江舒寧慌張的縮回手,隨即將手背在身後,低垂著頭,一副認錯的模樣。


    “沒事的,不必這樣如臨大敵,”他睨著這那隻背被在身後牢牢攥緊的手,“再用力些紙就要破了,到時候可要怎麽看呢?”


    她偏過頭看見抓皺了紙,眉心一跳,隨後趕緊鬆開手,輕輕地用袖子撫平褶皺,“多謝紀大人提醒。”


    這麽多次下來,對他的態度沒有一點變化。


    永遠這樣拘謹生疏,甚至暗暗地有幾分懼怕。


    紀旻敘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麽,才讓江舒寧對自己如此反應,但這樣錯誤的印象,應當及時撥亂反正才對。


    他稍斂神色,“江小姐抬起頭吧,我還有些話要與你說。”


    紀大人都這樣說了,她肯定不能充耳不聞,隻得慢慢地抬起頭來。


    “紀大人有什麽說的,說吧,我仔細聽著。”


    “我可曾對你有過斥責,亦或是疾言厲色,怒目而視?”


    她據實回答:“未曾。”


    “那又為何,要怕我呢。”他垂下手,青綠的寬袖一瀉而下,“固然應該秉持尊師重道,可太過敬畏,那就容易盈滿則虧過猶不及,怎麽去想也是半點好處都沒有的。”


    “我是奉皇命教導公主課業,重心理應放在公主身上,但江小姐既做了公主的伴讀,又怎麽能不求有所收獲呢?江小姐往後如公主那般就可以了,規矩禮數自在心中,不必時刻記掛著。”


    紀旻敘的聲音溫醇,語調緩和,一詞一句都極為耐心。


    江舒寧看著那雙烏黑清冽的眼睛,她讀出來了其中的諄諄懇切。隨著麵前人的話,她還繃著的神思漸漸鬆緩下來。


    在連綿不絕的江南雨霧裏,那飄渺模糊的青山,似乎清晰了一隅,漸漸顯出原本的輪廓。


    “紀大人的話,舒寧會記著的。”


    他微微笑著,“你年紀小,閱曆還淺薄,即便平時做事出了些差錯,沒有心中料想的那樣完善,也無需過分苛責自己,這樣的年紀,在哪都是容易被諒解的,陳學士也好,蘇太師也罷,都是寬宏大量的人。”


    江舒寧凝睇著他,心中繚繞過絲絲暖意,隨後,她鄭重的應下。


    “舒寧知道了。”


    等她說完,他又接著開口:“在我這裏也是一樣的道理,我年長了你不少,又怎麽會和你計較那些禮數?十四歲的人,就算驕縱些也沒有妨礙。”


    江舒寧聽著他的話,心頭不免的有些酸澀。


    十四歲的人驕縱些沒有妨礙,可她又不是真的十四歲。按上輩子的年齡算,她已經是二十四歲的人。


    可以為人母的年紀,哪裏還能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呢。自從她決定進宮做公主的伴讀,她就在沒有想過自己要和上輩子那樣,安寧平和,無憂無慮,她也過了許多這樣的日子了。


    “紀大人”聲音夾雜著一分不易察覺的顫動,千頭萬緒的觸動終歸於一句。


    “舒寧聽到了。”


    紀旻敘微微頷首,“那好,時候不早,我先回翰林。”


    “紀夫子慢走。”


    注意到她稱呼的轉變,紀旻敘欲走的步伐稍有停頓。但他卻並未回過頭來,隻是將垂放的雙手交疊在一起,那青綠的寬袖下他兩隻手攏在一處。


    用指腹輕輕摩挲著手掌那處被她刮過的地方。


    迎著潛藏在雲層中忽明忽滅的日光,紀旻敘自嘲的笑了笑。


    在淮安的時候,他就已經清楚,自己與她不會是走在同樣路上的人。


    他不該有妄念的。


    夜色如墨,月朗星稀,紗絹宮燈在宮道上左右矗立,燈火闌珊,平添幾分寂寥。


    安慶在坤寧宮用了晚膳,稍作歇息後即刻就回了翊坤宮。她心裏還記掛著那身子骨孱弱的江舒寧,就想早些回去,瞧瞧她究竟如何了。


    一進翊坤宮宮門,一眾宮女內侍迎著安慶進來。


    她徑直去了慶雲齋,半倚在羅漢榻的軟墊上,單手托著腮,一點點聽明月與她細說江舒寧的情況。


    隻是,越聽明月的話,安慶眉頭越皺越深。


    未了,她勾著自己一縷發梢,眯起鳳眼,麵色不善。


    “我近來是變好說話,脾氣改了嗎?”


    明月恭敬回答:“自然是沒有的。”


    公主除了待那江小姐好些,其他人都是沒有差別的,個例不能概括整體,當然,這特殊變化也就被明月給剔除了。


    安慶換了另一邊側著,驚雀隨即幫她揉捏起肩膀。


    “那就是福安不識好歹了,縱她進我這翊坤宮,還敢在我的地界放肆,拿捏我的人,出口威脅紀大人她是覺得做縣主有負擔,不想繼續做了嗎?”


    安慶這話說的頗重,聽的別枝心口一凜,略帶擔憂的看向明月。然而,將起因經過適當添油加醋的明月卻絲毫不杵,輕輕搖頭,示意別枝稍安勿躁。


    她們公主早就瞧那福安縣主不爽快了,今日福安縣主還敢在翊坤宮大放闕詞,可見是沒把他們公主臉麵放在眼裏,這樣的人,肯定是要好好懲戒一番的。


    再說了他們公主被帝後寵愛著,還怕一個關係淺薄的縣主不成?


    心裏雖這麽想著,明月麵上卻沒顯露出來,“公主息怒,不必為那樣不值當的人生氣。”


    安慶用手指輕輕撚著下巴,悠悠開口:“明月啊,我們翊坤宮的菡萏院都多久沒有修繕了?我記得那邊的牆似乎是兩年沒粉飾了,那菡萏院的房梁也很久沒檢修了,文賢長公主可是隔三差五就要來住的,那樣的屋子怎麽能不好好檢查呢?”


    明月差點就要捂著嘴笑了,“回公主的話,那房梁確實是好一段時日沒有檢修了,您可需要我去工部的營繕司遣人來看看?”


    安慶搖了搖頭,讓身後的驚雀停下動作,隨即起身。


    “你明日大早,直接去和母後宮裏的雅蘭姑姑說,這樣的話營繕司的人肯定來得更快些,趁著菡萏修繕的功夫,我那姑母也好回府中與表姐團聚!”


    說到這裏,她揚起嘴角,“表姐若是知道我促成了他們母女團聚,都說不定有多感謝我呢!”


    一竿子宮女垂著頭忍笑,齊齊的說了聲是。


    *


    安慶去看江舒寧的時候,江舒寧正巧在裏間看書。


    她安靜地坐在梨木雕花美人榻上,霜花裙啾恃洸擺垂在腿邊,借著燭光,仔細的看著手上那本《孫子兵法》,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個時辰。


    江舒寧看書忘了神,外頭行禮聲都沒注意到,這會兒抬頭看見安慶過來,趕忙將書放在小幾上,下榻行禮,安慶直接揮手攔住她,順道躺在另一邊。


    “不必行禮了,心領神會就可以,你這是在看什麽書呢?”


    不等江舒寧回答,安慶直接掀起書頁。


    “孫子兵法”安慶有幾分意外,隨意說了一句,“你不看四書五經,去看這些旁門左道的書?”


    “著此書的孫子是兵家至聖,雖然說不屬於儒家的書,可也不至於歸類到旁門左道裏呀,公主真是說笑了。”


    “當然不是旁門左道的,我這樣說不過就逗逗你,”說到這裏安慶瞟了江舒寧一眼,“就是你這反應也太無趣了些,多少也該和我再爭論幾句的。”


    江舒寧忍俊不禁,她哪裏敢跟麵前這位小祖宗爭論。能把剛才那些話說出口,都已經是猶豫再三仗著膽子了。


    “你如今能看書,想來是身體恢複的差不多了,可再沒有不舒服的地方了吧?”


    江舒寧微微頷首:“已經好多了,沒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安慶闔著眼點頭,“那就好。”


    “對了我聽明月說今個午後,福安為難你了?將你欄在了翊坤宮穿堂那邊,與你對上了?”


    雖然是問話,可江舒寧看麵前的人卻一點沒有好奇的意思,倒像是起因經過已經了然於胸。


    笑了笑,江舒寧答道:“不敢和縣主對上,隻能說是以理力爭,逞一時口舌之快而已。”


    安慶早料到了江舒寧會說此類的話,隻是沒想到江舒寧竟絲毫沒有對福安的不憤,看著倒是非常平靜。要是換做了她,可不會這樣忍氣吞聲,定會將福安數落一通。


    提起福安,安慶凝眉,不由得記起今日在坤寧宮皇後與她所說的話。


    不出她所料,自己調查福安和文賢爭議起因的事果然被母後知曉。通常來說,即便是知曉了自己心中所想,母後也會縱著她由她去,可這次,母後竟特意叫她去坤寧宮,與她耳提命麵諄諄教誨,讓她不要再插手紀大人的事情。


    這就不由得讓安慶多想。


    再如何,目前紀大人不過也就是個七品的翰林編修,在滿城文武百官中,幾乎可算是微不足道,如何值得中宮皇後這樣再三強調。


    安慶向來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格,經她幾次三番求著問著,總算有些眉目。


    大約是她父皇看重紀大人,不希望其他人管束紀大人的事情。這婚姻可是頭等大事,當然由不得他人插手。


    聽著這話的意思就是說,紀大人的親事隻有她父皇才能幹預。


    也就是說,她安慶管不了,那福安一個末等的皇族就更別想染指。


    但這事兒,她也得和江舒寧好好說道。


    安慶坐正身子,麵朝江舒寧,稍壓著眉心,不複往日輕佻。


    “那日我與你說過,我那表姐和姑母,也就是福安縣主和文賢長公主他倆的計劃,你可還知道還記得?”


    安慶與自己說過關於這兩個人的事,隻有一件,她自然記得。


    “可是長公主想給縣主議親的”


    “就是這件,當日我與你說有我在她們母女想的事成不了,但今日,卻有所不同”


    安慶眼神稍加示意,在一旁站著的別枝就領著幾位宮女出了內室。


    腳步漸漸遠離安慶,才接著說:“關於紀大人的事旁人是沒法插手的,我父皇很重視他,肯定不會將他輕易就配給了福安。”


    安慶說話時一直留意著江舒寧的動向,可見她麵色平靜,沒有一絲意外,不由得懷疑是否江舒寧並不信自己的話。


    她昂著頭,“你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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