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懷良診完,自己也鬆了口氣,轉身對上顧嫣急切的眼神:“沈將軍脈象虛弱,是勞損過度,元氣大傷的緣故,下官這就開一張方子,沈將軍照著吃幾副藥,好生休養兩個月定無大礙,隻是萬不得再度勞累,須得多注意休息才是。”


    顧嫣連連點頭,揪緊的一顆心總算放下,“多謝太醫,那他何時才能醒來?”


    宋懷良道:“少則一日,多則幾日皆有可能。”


    顧襄吩咐底下的丫鬟跟著去拿方子抓藥,又遣管家親自送宋懷良出府。


    汪順然見沈烺無礙,總算可以回去向陛下和皇後交差,離開前請顧襄夫婦到一邊,低聲道:“今晨昭王在神武門外道出姑娘被關在王府的實情,在場不少將士都聽到些不該聽的,昭王……已為沈將軍親手射殺於神武門內,陛下已經嚴令下去,誰若敢泄露半句,立斬不赦。”


    女兒家的名節至關重要,顧襄沒想到陛下如此周到,心中一歎,當即朝汪順然拱手道:“還請公公帶話,顧襄代小女謝過陛下。”


    汪順然俯身道不敢,“隻是姑娘死於天寧寺大火一事,京中幾乎人盡皆知,如今死而複生,外頭難免猜測紛紛,顧大人得想個緣由搪塞過去,以堵悠悠之口。”


    顧襄夫婦連聲道了謝,請汪順然留在府上喝茶,汪順然拂手笑道:“多謝顧大人的美意,咱家還得去沈將軍府上接皇後娘娘回宮,還未恭喜顧大人和顧夫人,如今可謂是雙喜臨門了。”


    顧襄笑道:“都是老天爺開眼,看沈烺這孩子一生辛苦,終讓他達成所願,也讓我夫婦二人免去白發人送黑發人之苦。”


    顧嫣在廊下聽到他們的對話,待汪順然離開,立刻走到爹娘麵前,雖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開口道:“這半年來我雖被囚在王府,其實昭王並未真正碰我。”


    顧襄夫婦對視一眼,麵上皆露喜色。


    顧夫人握著顧嫣的手,實在是喜極而泣,怕她心中有疙瘩,又實話道:“爹娘高興,並非是因你的名節影響顧家門楣,那些都不重要,爹娘隻要你好好的,沒有受到更多的傷害就好。”


    顧嫣微笑著頷首,心中想到方才汪總管的話,原來昭王竟是沈烺親手所殺,那麽昭王說了什麽,沈烺豈非全都聽到了?


    昭王那種人,活著的時候機關算盡,恐怕至死都會將人言可畏發揮到最大效用。


    沈烺不是衝動的人,而昭王即便大逆不道,那也是親王的身份,該由陛下親自裁決,他到底說了什麽,能讓沈烺憤然殺之?


    顧嫣深深地吸了口氣,腦海中亂成一團。


    待顧夫人喚她,這才反應過來,回憶起方才三人提起皇後,不禁問道:“我沒有聽錯吧,汪總管說去將軍府接皇後娘娘?”


    顧襄夫婦都笑了,“你還不知道,沈烺的妹妹前幾日剛剛找回來,正是陛下還未下旨冊封的皇後娘娘啊!”


    顧嫣驚喜地道:“是阿沅嗎?阿沅找回來了,還做了皇後?難怪爹娘說雙喜臨門呢。”


    “可不是雙喜臨門,”顧夫人道,“皇後出自民間,爹娘還將她認作了義女,若不是陛下帶娘娘到府上認親,沈烺還不知道何時才能找到妹妹呢!”


    那頭汪順然灰溜溜地回宮複命,傅臻見他一人回來,臉色當即沉了下來。


    汪順然心中連連哀歎,小心翼翼地抬眸道:“皇後娘娘聽聞沈將軍昏倒,心中擔憂不已,急著往顧府去瞧沈將軍了,吩咐奴才先行回宮,說……”


    傅臻冷聲道:“說什麽?”


    汪順然咽了咽喉嚨,硬生生擠出個笑來:“說陛下準她與哥哥團聚幾日,如今嫂嫂也平安回家,娘娘想在宮外多住兩日。”


    “啪嗒”一聲。


    汪順然霎時眉心一跳,顫顫巍巍地抬眼,看到陛下陰著一張臉,手中的湖筆竟被生生折成兩段。


    第111章 .[最新]晉江正版獨發正文完


    昭王兵敗神武門,其下禁衛軍副統領、神機局第四、第五局督衛皆被押入詔獄,連日酷刑加身,求死不能。


    太傅自知無力回天,自跪於禦書房外請罪。


    傅臻指尖把玩著大司馬剛剛上交的兵符,靜靜地坐在遍體貼金的雲龍圓背椅上,麵容昳麗清絕,鳳眸內透著幾分冷。


    已是日薄西山,淡金色的餘暉照耀著晉宮重簷廡殿頂的古舊磚瓦,散發出點點細碎的光芒。


    而隨著夕陽西落,天邊餘光逐漸化作緋紫,神武門的血腥殺戮就這片鋪天蓋地的暮色中被完完全全地吞噬。


    崔慎跪在蒼涼的天幕下,腰身筆直卻顯得格外清瘦,幾日的時間讓他蒼老許多。


    金線龍紋皂靴一步步從漢白玉石階上走下來,而後緩緩映入他的眼簾。


    崔慎慢慢地抬起頭。


    傅臻並無任何勝利者的姿態,嘴角依舊是偏冷的笑意,“舅舅恨朕嗎?”


    崔慎沒有說話,淡笑一聲,似是自嘲。


    傅臻若有若無地輕歎一聲,“舅舅從前沒有說錯,朕從來不信這世間任何規行矩步,偏要逆天而行,戰爭,殺戮,律法,所有傷筋動骨的舉措,朕都要嚐試一遍。可舅舅可有想過,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抬眼望向遠處的廡殿頂,將沉痛的過去輕描淡寫地揭開,“朕知自己生來便與旁人不同,因命犯孤星,身負克母罵名,人人避而遠之,所以才要逆天改命;因生來惡疾纏身,日日痛苦難當,朝不保夕,所以才要棄筆從戎,強身健體,才讓自己活得更久,在有限的時間內做更多的事情。父皇不敢做的,朕來做,大晉先祖做不了的,也由朕來做!旁人虛度三秋,如朕煎熬一日,旁人虛晃百年,朕可以讓整個王朝改天換地!”


    崔慎深深地閉上眼睛,回想起昔日在東宮,上一刻還在讀書寫字的孩子猝然間冷汗淋漓、痛苦萬分,普天下的名醫都看了個遍,卻無一人診出症狀,隻能靠自己硬生生地挺過來,一晃二十餘年過去了。


    他從未懷疑過傅臻的能力,甚至他的力量遠遠超出想象。


    這樁無人能治的頭疾,如同隨時可引爆的炸彈,引得崔慎頻頻忽視他到底能夠做到哪一步,從一開始對世家大族不痛不癢的牽製,到如今大刀闊斧的打壓,他將大司馬的兵權穩穩握在手中,他這個舅舅也將受律法的製裁。


    崔王兩族,再不複往日輝煌。


    “朕自幼受舅舅教導,為君之道銘記於心,師恩不敢忘。”


    傅臻垂眸,笑歎一聲,“上安至清河,一路風景獨好,朕從前領兵在外,征騑踏雪無痕,大晉這錦繡河山,往後便由舅舅替朕看看吧。”


    這是告老還鄉的意思了。


    崔慎其實是有些詫異的,傅臻竟然沒有殺他,不過也能夠想通。


    昭王逼宮之前,若非皇帝定下皇後人選,並於紫宸殿下告群臣,他不會如此心急交出底牌,助昭王出兵。


    傅臻這是誘他出兵,從而拔除他手中分散在皇城中的勢力,將禁衛軍和神機局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中。


    傅臻道:“崔氏門閥不乏後起之秀,朕聽說舅舅的兩名庶子亦在此次考選名冊之上?”


    崔慎猛一抬頭:“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舅舅不必緊張,朕隻是不容文恬武嬉、以權謀私之輩猖獗於廟堂,卻也歡迎有能之人為我所用。”傅臻抬手請崔慎起身,“朕可以向舅舅保證,此後無論世家權貴,還是寒門子弟,一切公平對待。”


    崔慎長長地籲口氣,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從一身反骨的狼崽,逐步長成旋乾轉坤的帝王,天下江山皆在股掌之間。


    而他身後,巍巍殿宇,氣貫長虹。


    ……


    因皇後多日不曾回宮,玉照宮上下氣氛沉凝,人人屏息斂聲,唯恐行差踏錯。


    檀梟處理完神機局的事情,又接到了新的任務,這回是寸步不離保護皇後娘娘的安危。


    他本就是神機局督衛,這件事本身不難,也是分內職責。可棘手的是,陛下吩咐了,每日都要將娘娘的行程上報。


    這就意味著,他每日都要承受一次天子之怒,簡直無妄之災。


    汪順然倒是很聰明,每每看到檀梟入宮,便會乖覺地退到殿門外。


    這幾日陛下情緒委實不佳,暴躁易怒,反複無常,仿佛又回到蠱毒發作的時候,動輒便有人要遭殃。


    汪順然就奇了怪了,以往片刻不見都要四處尋人,如今好幾日過去,陛下居然還能忍住不去見娘娘,難不成就等著看娘娘何時有主動回宮的覺悟?


    “劈啪”一聲,裏頭又是一聲脆響。


    前日是碎了一套雨過天青的茶盞,昨日是滿案的奏本拂落在地,今日又不知是什麽,聽聲音有些像南疆上貢的俏色玉雕,汪順然心都揪緊了。


    檀梟在禦書房內,硬著頭皮道:“沈將軍親吻顧姑娘的時候,不小心被娘娘瞧見,娘娘嚇得打碎了一隻琉璃盞,趕緊跑開了。”


    傅臻陰著臉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翌日,檀梟又進宮上報。


    “用早膳時,娘娘回憶起幼時沈將軍下河摸魚的舊事,沈將軍白天果真去後山捉了幾條魚回來,他們晚膳吃的魚頭鍋,相談……甚歡。”


    傅臻手邊的墨硯突然碎裂。


    再一日,檀梟深深地吸了口氣進殿,“……娘娘今日去了一家剛開張的茶樓,在裏頭聽了一整日的說書。”


    話音剛落,檀梟麵前摔來一盞熱茶,幸好躲得快,有驚無險,否則非得破相不可。


    檀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承受這麽多。


    阮阮並不知身邊有人時時盯著行蹤,陛下給了她與哥哥團聚的時間,她想要好好把握這段珍貴的日子。


    顧襄對外稱那晚天寧寺的兩具屍體是顧嫣的丫鬟,而顧嫣當晚在後山散步,不慎摔下山坡,幸而被山腳下的農戶所救,隻是傷重昏迷數月,現已經平安回家。


    街頭巷尾對此也隻是簡單議論幾日,倒是慶賀居多,沒什麽閑言碎語。


    阮阮也很慶幸顧嫣能夠平安回家,看到兄嫂二人其樂融融,她就放心地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茶館上了。


    茶館取名“蘭因樓”,是阮阮做美人時所住的宮殿名,取美好的開端之意,她自己也很喜歡這個寓意。


    何盛很會做生意,開業三天做足了噱頭,引得街頭巷尾好事者紛至遝來,比起先前杏花樓的門庭冷落,如今真算得上熱鬧至極。


    傅臻今日也來到了這家茶館。


    實在憋不住,這幾日氣得胸腔都快要炸裂,他倒想看看宮外究竟有什麽好,竟然讓她連夫君都拋在腦後,竟要來這破茶館聽書。


    傅臻一身玄色暗紋錦袍立於門外,盯著那“蘭因閣”的招牌看了很久。


    他身姿高大挺拔,眸光冷峭,通身的威嚴氣場。


    然而並沒有人刻意停下來觀察他,因為沒有時間。


    幾乎所有人都是行色匆匆,其中還有不少姑娘提著裙擺直奔茶樓。


    “快點,再晚就占不到座了!”


    “聽說今日是少年將軍蠻夷鐵蹄下勇救少女的故事!我就好這口!”


    “什麽將軍少女呀,我可聽說那將軍就是當今陛下,那少女就是皇後娘娘年幼時啊!”


    “真的嗎?居然是陛下?!”


    ……


    傅臻甚至還被蜂擁而入的百姓撞了一下,被人群擠到一邊。


    檀梟覷了覷他黑得鍋底般的臉色,訕訕笑道:“娘娘無論談事還是聽書,都在二樓最東邊的雅間,有紗簾隔斷,無人打擾,也無人知曉娘娘日日來此。”


    傅臻指尖撣了撣肩膀的微塵,“知道了。”


    待人群進得差不多了,人人坐定,好戲即將登場,傅臻這才黑著張臉徑直上了二樓,店小二不明情況,趕忙上前阻攔。


    檀梟立即掏出神機局令牌示下,神機局督衛辦事,見令牌如見皇帝親臨,那店小二這才嚇得噤聲,趕忙將人請上去了。


    醒木一拍,說書人搖頭晃腦,繪聲繪色地說道:“少年將軍提槍縱馬,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入遙州境內!正逢蠻夷作亂,這少女本於街頭施粥……”


    阮阮在二樓紗簾後聽得津津有味,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進了人。


    “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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