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寒風一掠,竟有人因雙腿癱軟撲通一聲倒下,滿身冷汗滲透朝服。


    傅臻不過一笑置之,雙手隨意擱在蔽膝之上,繼而道:“朕要說的第三件事,大晉提拔英才向來以推舉為先,卻因私相授受、暗中勾結之人橫行無忌、破壞公平,以至大晉英才匱乏,屍位素餐眾多。聖人有雲,‘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先賢教誨,朕時刻銘記於心,朕有意自武成五年始,以公開考選作為擢英選賢的唯一途徑,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座上甫一說完,底下的大臣皆瞠目相視,一時怔愣無言,片刻之後又開始竊竊私語。


    昭王、太傅與地官府、吏部的官員提前知曉此事,在玉照宮偏殿商議之時反駁過,卻終究阻止不了傅臻一意孤行。


    司徒崔詡此前心中雖憤懣,卻也並未將此事視作橫亙在士族門閥前的洪水猛獸,總想著待傅臻一死,昭王即位,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一則國喪期間,三年不得選士是祖宗留下的規矩;


    二則昭王性情溫潤,亦出自崔氏,萬不會像傅臻這般獨斷專行。


    可大司徒沒有料到的是,傅臻竟抱病臨朝,親口將此事示下!


    今日朝堂之上金口玉言,擲地有聲,即便來日龍馭賓天,這話也就轉變成了先帝遺願,即便是新帝也無法忽視。


    底下私語不斷,汪順然瞧一眼傅臻的臉色,一聲高喝:“肅靜!”


    師氏中大夫上前一步,拱手道:“選舉製固然弊病叢生,可改製之舉乃是關乎江山社稷、百姓利益的大事,其中察舉、選拔、考校、任免皆須從長計議,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定,還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傅臻說完話,麵色亦有幾分蒼白,掩唇低咳幾聲,長籲口氣,笑道:“朕的身體,諸位都清楚,此事若從長計議,恐怕……朕再也看不到群英來朝的那一日了,你們說呢?”


    這話若是從旁人口中說出來,或許會有人慨歎一聲天妒英才,可今日從傅臻口中說出,眾人隻覺得步步緊逼,幾無回旋的餘地。


    -


    玉照宮。


    窗上撐開一個小口,阮阮趺坐在四足榻上,支頤望向窗外。


    直到巳正時分,玄金龍袍的身影遠遠從宮門進來,自窗中縫隙裏一閃而過,阮阮驚得渾身一僵,心頭大跳,趕忙伸手去關窗。


    可指尖碰到那雕花木窗時,倏忽一頓。


    這窗縫僅有一指寬,裏頭的人能看向外麵,外頭卻很難看到裏麵。


    她在心虛什麽呢?


    目光順著那玄色身影一寸寸偏移。


    阮阮從未見過他身著冕服的樣子,負手而行,長身挺拔,凜凜高舉,雍容煊赫,在他身後,山河天地、煌煌高殿都像是失了顏色。


    而他身邊跟著一眾朝臣,去的是偏殿的方向,今日恐又要議事到深夜。


    阮阮放平了雙腿,腳腕的金鈴玎璫一聲,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一道目光壓在身上,竟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可她偷偷往外看去,那玄色衣袍早已經走遠了。


    第50章 .晉江正版獨發做點心給陛下吃……


    阮阮小心翼翼地闔上雕花窗,拿起醫書時,便想起昨夜傅臻在她耳邊交代的話。


    點心,香囊,寢衣,他要她親手做給他。


    可是現在呢,他恐怕都不願意見到她吧。


    今日從醒來到現在,阮阮不知一次地叩問心門。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自是陛下身體康健,一生平安喜樂。


    而他的喜樂裏麵,會有大晉的繁榮昌盛,江山穩固,百姓安康;


    他會有最中意、同時也最合適的女子來與他攜手,恩惠黎民,母儀天下。


    對於陛下來說,這就足夠了。


    至於她這個人,活在這世上對於任何人來說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


    她是爹娘不要的孩子,是薑府送出去的替死鬼,即便在宮裏被封為美人,也隨時可以被丟棄、被替代,不是嗎?


    -


    阮阮進了茶房,仍有些心不在焉。


    幾位宮監見她來,忙停下手裏的差事俯身行禮,阮阮點了點頭,見唐少監在爐前炙茶,便緩步走了過去。


    茶房眾人聽到她腳腕的鎖鏈聲,不動聲色地相視幾眼,隻是目光也不過多停留,仍繼續忙活手頭的事情。


    唐少監見她過來,趕忙放下手中的青竹夾,笑問:“美人今日要學做點心麽?”


    阮阮點點頭,掃視一圈,輕聲道:“少監,你們在準備偏殿的茶點麽?”


    唐少監頷首應個是,“陛下將才下朝回來,同幾位大人在偏殿議事,按照以往慣例,恐怕沒兩個時辰停不下來,隻是嘛——”


    唐少監壓低了聲音笑道:“茶要好茶,點心卻未必。”


    阮阮眨了眨眼睛:“這是什麽說法?”


    唐少監悄聲道:“陛下議事的時候不喜進食,他不用點心,底下的大人自也不敢用,從前便是如此,回回送進偏殿的點心幾乎都原封不動地端回來了。”


    阮阮訝異地看著蒸籠上飄香的煙霧,轉頭看向唐少監:“可……陛下也是人,身子骨不是鐵打的呀,這一晃的功夫便到了下半晌,今晨卯時之前便用了早膳,中間隔好幾個時辰,誰能受得住啊。”


    唐少監歎息一聲道:“話是這麽說,可陛下的脾氣您也知道,無人勸得動,也無人敢勸,也怪奴才們蠢笨,做出的點心總是不合陛下口味。”


    宮裏頭有這個規矩,貴人一道菜不過三箸,防止被有心人探知了主子的喜好,拿來邀寵或往裏頭下毒。


    主子的喜好旁人或許不知,可貼身的親信大多是知曉的,這些人慣會察言觀色,貴主一個眼神便能知道今日菜品是鹹了還是淡了。


    唐少監在宮中多年,做事十分牢靠,也與汪順然共事多年,以往先帝爺中意哪道茶點,從汪順然那處也能打聽到一二,底下人準備時也有個大致方向。


    可自打新帝即位,整整四年,唐少監竟都不知傅臻飲食上的喜好。


    後來唐少監自己琢磨出個結論:


    陛下用膳,看當日情緒,看人,看時機,獨獨不看菜品。


    阮阮瞧見那熱騰騰的灶膛,腦海中思緒流轉,忽然就想起上回給陛下做的點心,那綠豆糕和桂花百合糕他半點興趣都無,卻唯獨將那隻烤地瓜吃了個幹淨。


    她想了想,轉過頭來對唐少監道:“今日不若……就給那些大人們做一道地瓜糕可好?您前日還說將這地瓜糕的做法教會我的。”


    唐少監竟是想不起來這句,恐怕是忙時隨口一說轉頭就忘了,趕忙朝阮阮道了句好,又揚聲吩咐底下人:“今日便做地瓜糕配蒙頂石花吧。”


    幾個伶俐的宮女已經著手準備,將洗淨去皮的地瓜放到蒸鍋上蒸。


    阮阮在唐少監的指導下,也調好了麵和糖的配比。


    這頭才調製完,聽到外頭有人喚,唐少監匆匆應聲出了茶房。


    一旁著絳色衣裙的宮女木藍瞥見阮阮那雙白生生的手,纖細修長,似比那麵粉還要白得晃眼,涼聲道:“和麵是力氣活兒,美人身嬌體貴,做不來這髒活累活兒,還是讓奴婢們來吧。”


    阮阮怔了怔,趕忙道:“沒關係,我本來也是過來學做點心的。”


    她放在碗下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和麵的手法,唐少監也同我講過許多次,便讓我試一試吧。”


    木藍嘴角一勾,輕飄飄地應個是:“那便勞煩美人了。”


    這幾日,阮阮不怎麽出殿門,私底下議論卻是不少。


    這薑美人雖是入宮侍藥的藥人,卻也是遙州府的千金小姐,即便不得陛下歡喜,底下人麵上也還算恭敬。可最近眾人都發現,陛下不止是不喜,反倒更加變本加厲,雙腳上了鎖鏈,同囚禁有什麽區別?


    宮女們也不再豔羨她的家世與位份了,反倒覺得她可悲可憐。


    這樣的主子,連行動自由都是奢望,在禦前稍有不慎就能丟了命,又比她們這些做奴才的好到哪裏去呢?


    因而眾人也就不願追著捧著,再給她什麽好臉色瞧。


    地瓜蒸熟了出鍋,木藍將那地瓜片扔進銅臼裏“噔噔”一通垂打,待搗成地瓜泥,便往阮阮跟前信手一遞,麵上仍是不冷不熱的態度。


    阮阮接過銅臼道了聲謝。雖也察覺她們今日的表情都有些微妙,態度也不若往常熱忱,可阮阮早就習慣了冷待,從前給人當丫鬟的時候幾乎沒受過什麽好臉子,因而也僅僅怔忡了一瞬,並沒有往心裏去。


    銅臼裏的地瓜泥明顯搗得不夠仔細,還有幾處指甲蓋大的塊狀,阮阮隻當他們心知即便端上去了,偏殿那些大人也不大用,平白浪費了好東西,所以才搪塞應付著。


    可她的地瓜糕是做給陛下吃的,至於那些官員吃不吃,於她而言又有什麽幹係?


    於是自己拿來銅杵耐心地搗舂起來,待將地瓜片壓成細膩柔軟的地瓜泥,便和進麵團一道揉搓。


    木藍觀察過好幾日,這薑美人位份低,又不得寵,性子也是個溫軟可欺的。即便旁人衝撞了她,她也從不追究,似比那些犯了事的還怕惹麻煩。


    宮裏的人大多欺軟怕硬,木藍見她忍氣吞聲,心中愈發得意,尤其是欺壓比自己位份高的主子比欺負那些低等宮女痛快多了。


    不過木藍在禦茶房伺候,即便想欺軟怕硬,放在台麵上也不敢做得太過,冷眼旁觀是最穩妥的辦法。


    阮阮將手裏的麵團揉捏成小塊,一個個放進模具裏壓實,做出精致漂亮的花樣,然後將壓好的麵團一個個扔進油鍋。


    起初倒是沒什麽,待鍋中油溫慢慢升高,很快鍋沿青煙四起,每下一塊地瓜糕,鍋中油沫便呲呲地沸騰起來,加之木筷上還蘸有未晾幹的水珠,地瓜糕一下鍋,登時油花四濺。


    阮阮也嚇得不輕,不過她從前也常常遇到這種情況,迅速找來鍋蓋遮擋,另一手仍繼續往鍋內下東西,饒是如此,手背也難免被飛濺的油花濺到幾處。


    待鍋中漫出香甜,阮阮拿箸尖戳了戳地瓜糕,覺出酥脆合宜了,便將點心一個個撈出來,放到一旁的鐵絲網上瀝幹,這才想到瞧一眼手上被油點濺到的地方,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


    木藍一直注視著她,在阮阮最手忙腳亂的時候也沒有將專下油鍋的長箸遞給她使用,她就等著看這官宦世家的小姐能有多大能耐。


    可木藍沒想到的是,這薑美人動作竟如此嫻熟,油濺在手上都並未大呼小叫,她心中有些失望。


    木藍待她將全部的點心炸完,這時候才佯裝好心地走過來,滿臉驚訝道:“美人傷到手了?”


    阮阮沒抬頭瞧她,一麵將絲網上的黃澄澄的地瓜糕夾出來,一麵隻是淡淡地回道:“不妨事。”


    木藍見她忙裏忙外,竟分不出個眼神給她,心裏不免有些憋悶,仿佛拳頭打在棉花上。


    事實上阮阮根本理會不到旁人心裏那些九曲十八彎,滿心滿眼就隻有這些點心。


    陛下會知道是她做的嗎?


    知道了,會怎麽樣?


    阮阮夾起一個嚐了一口,眼睛都亮了亮,剛出鍋的炸地瓜糕外酥裏軟,咬一口下去,絲絲縷縷的地瓜甜香溢了滿口,細嚼慢咽下來隻覺柔軟綿密,甜而不膩。


    一口下去,胃口大增,阮阮瘋狂按捺住再吃一塊的心,戀戀不舍地將剩餘的糕點夾出來擺盤。


    木藍見她表情很是滿意,這時候倒是積極起來,“美人不方便出麵,便讓奴婢們送去偏殿吧。”


    阮阮沒攔著她們,自己洗淨手出了茶房。


    廊廡下的寒風直往袖子裏灌,兩邊膝蓋隱隱發痛,昨晚光顧著胡思亂想,湯婆子踢出被褥也不知道。


    她長長歎了口氣,遠遠看著一列丫鬟端著托盤款款步入偏殿。


    從她的角度,並不能看到那一抹莊肅凜冽的身影,可她就是覺得他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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