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有些可憐。


    杏林村的人對於一倉糧食被私吞一事如此深惡痛絕,歸根究底也不過就是糧食不夠,所以將那點糧食當做是救命糧。但細究起來, 那兩百斤糧食又怎麽夠呢?真要是到了災荒年, 那些東西連三五人糊口都不行,更莫說救一個村子的人命了。


    本來顧準也以為隻他們鹽官縣這般,如今聽他們人這些辯論,似乎江南一帶的義倉都已經沒落了。江南如此,北方更不必說。原先顧準也思考過這件事,甚至有些不成形的念頭,隻苦於身邊沒有可說之人,所以那些想法從沒有下文。


    義倉之法凋敝, 朝廷自然是最著急的,畢竟從前的義倉可是賑濟災荒的一項重要糧食來源,如今說不行就不行了,總歸讓人惱火。加之前頭幾次朝廷想要重振義倉都沒能成功,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論辯,以圖找出什麽緩解的法子。顧準見這些人辯得熱火朝天,所分的派別無非兩大類,一是說管理不善,地方村長裏正監守自盜,導致義倉管理混亂;二是說此事得歸咎於朝廷,因為之前朝廷官員私自挪用義倉糧食,至於百姓不願意再存糧,若想整治義倉,必先整治官吏。


    兩撥人吵得熱火朝天,引經據典,卻是誰也沒能說服誰。


    蘇墨言正是提出這第二個觀點之人,他覺得義倉如今沒落朝廷要占大半原因。隻是因為官府勢強,百姓勢弱,所以才無法緩解這樣的矛盾。


    爭了半日無果,蘇墨言卻見顧準始終沒有出聲。對於顧準,蘇墨言總是高看一眼的。


    他在京城受人追捧,原因也不過就是自幼苦於讀書,積攢了些才名罷了。蘇墨言是個能用心讀書的人,也對用心讀書的人多了幾分好感。顧準能贏他,這絕非巧合。硬要說成是巧合的話,那也未免太低看了他自己。


    蘇墨言怕對方不好意思上前來辯論,所以主動詢問:“顧公子,不知您有何高見?”


    眾人看向顧準,隻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些眼生,好像在府城中還從未見過。


    顧準被點名,這才起身走到前頭。


    清河書院的陸山長重新將目光放到顧準身上。這少年郎一進大堂他便注意到了,他們書院的大堂雖說寬敞,隻是今日來的人也多,人一多,便顯嘈雜,且也並非人人都能引人注目。縱觀堂下諸學子,出類拔萃的也不過隻有兩人。


    如今這兩人還都站了出來。


    陸山長笑問:“這位顧公子可是此次府試的榜首?”


    “正是在下。”顧準道,顧準也並不驚訝這位山長記得他,清河書院也有不少人參加此次的府試,如今卻被他拿了榜首,山長記住他的名字也是正常。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陸山長撫了撫長須,對這兩個少年英才備覺滿意,若是這兩人都是他們書院的就好了,隻可惜,那位蘇公子乃京城人士,怕是不會來他們學院就讀了,這位顧公子或許可以一試。


    不過這都是後話,如今還是聽一聽這位顧公子有個想法才是正經的。作為府城最大的書院,此次的辯題其實是他們知府大人親自定的,故而陸山長才如此在意此次的辯論,盼著他們能給知府大人分憂。陸山長抬了抬手:“顧公子請說。”


    來了,來了!就連係統也開始起待起來,畢竟它也沒打聽辯題是麽,如今隻能看顧準臨場發揮了。


    好在顧準並不是毫無準備,他先謙虛了兩句:“方才聽過諸位的論斷,心中感悟良多,我並不知朝政如何,也不知鹽官縣之外的義倉存有多少糧食,又衰落成何種模樣,隻能就鹽官縣實情就事論事而已。”


    “但說無妨。”陸山長道。


    顧準點了點頭,繼續:“我本是鹽官縣杏林村人,村中設有義倉,早年間也是存了不少糧食,隻是近些年所存糧食越來越少,且村中又出現了一些監守自盜的情況,是以今年他們索性直接不存糧了。這中間固然有管理不善的的因素,不過學生私以為,義倉沒,的根結還在於百姓手上根本沒有什麽存糧。”


    陸山長與蘇墨言不約而同地蹙了蹙眉,這一點,他們自然也是知道的。


    “杏林村中村民,一半兒家中有地,另有一半須得租種地主的地,可無論哪一種賦稅都格外得重。交了糧稅之後,剩下的勉強隻夠家中溫飽,或者連溫飽都不夠隻能打短工借以貼補家用,哪裏還有餘糧充實義倉呢?若再有什麽生老病死,那便得賣兒賣女才能活命了。”


    陸山長歎了一口氣,其實他們又何嚐沒聽說呢,隻是朝廷也需要糧食,夏秋兩稅都得征收,所以此事無解啊。百姓若是不交糧食,朝廷官員的俸祿要從哪兒發呢?


    聽到這裏,陸山長其實已經不指望顧準能說出什麽了,不過蘇墨言還想繼續聽下去,或許是惺惺相惜吧,他總感覺顧準應該還有別的想法:“那顧兄可曾想過解決之道?”


    左右也就隻這麽多人,顧準也不藏頭露尾了,直接道:“既是賦稅之禍,那就得從糧稅改起。”


    陸山長搖了搖頭,稅法改革這件事情不是提了多少遍,在他們江南這一帶提的尤其多,且也不僅有人提起,更有人做過。江南的稅法來來回回不知折騰了多少遍,可越改毛病越多,百姓的苛捐雜稅歲越重,所以他才道此事無解。


    可顧準卻有他自己的想發:“我觀鹽官縣的糧稅格外繁雜,征收上來的實物種類頗多,除米糧之外還有棉絹布絲,不勝枚舉。百姓深受其擾,朝廷也疲於運輸,最要緊的是稅糧交上去之後,百姓家中的存糧便所剩無幾了。這般征稅耗費的可不止人力物力跟財力,更因為程序繁雜容易導致貪腐,變相縱容基層官吏盤剝百姓。不若將這些規定直接革去,不論百姓所種為何物,賦稅徭役直接改征銅錢。”


    石破天驚的一段話。


    “改征銅錢,這如何使得?”


    “若是都征銅錢了,那糧倉豈不是沒糧食了?”


    顧準說完之後堂上立馬有人竊竊私語起來,似乎從未聽過有人敢有如此論斷,當真是聞所未聞了。


    就連陸山長都覺得新鮮,他不是旁人,也沒有一開始就否定顧準,反而引導他繼續往下說:“法子新奇,隻是他們問的也不無道理,若是都征錢的話那朝中又該如何屯糧?”


    顧準道:“那便要看常平倉了,朝廷可在作物成熟之際糴米,在青黃不接之時糶米。以市價為準,不侵民利,也不回耽誤賑災出兵之事。”


    “那若是改征銅錢之後百姓為換銅錢依舊無糧呢?”蘇墨言追問。


    顧準緩緩道:“改征銅錢一方麵是為了輕徭薄賦,清算田地,讓該征重稅的人征重稅,改征輕稅的人針輕稅,盤點隱匿的私田,分而征之。另一方麵,也是為了省去了中間許多關卡,計畝征錢,官收官解,讓官吏難於作弊,也可免去百姓盤剝之苦。不過凡是涉及賦稅,總會有一些鞭長莫及的地方,具體能否實行,還得看地方官府如何落實了。”


    若是土地丈量的好,政策製定得恰的好處,那麽最終受益的必然是百姓。可反之,賦稅則會越改越亂,最後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顧準近來讀了不少史書,也是從那些書中才有了這些感悟。正如他師父所說,但凡朝代氣數已盡,必定是妖魔橫生貪汙腐敗盛行之際。如今還遠未到這時候,所以尚有彌補的餘地。


    若此是不改,日後若想改恐怕也來不及了。


    顧準說話往後,下麵的議論聲更大了一些。隻陸山長跟蘇墨言兩個大受震動。


    陸山長初時隻覺得這法子有些奇怪,聽來仿佛處處是毛病,但是仔細推敲起來似乎也不是不行。他甚至覺得,真這要按顧準說的那樣推行新法,還真能改變苛捐雜稅過重的弊病。


    當然這辦法肯定是要做不少前期準備,也會受到種種阻攔,畢竟清丈土地本就動了很多人的利益,但這也並不意味著他不是一個好法子。相反,隻要運用得當,這個法子還格外的妙。


    顧準的話已說完,所以便準備歸席:“都是學生的一些拙見,未曾詳細地思量過,裏頭有不少地方經不起推敲,還請陸山長與各位師長見諒。”


    陸山長眼神閃爍了一下,逐漸回神。他客客氣氣地與顧準道:“無妨,隻是切磋一番,並沒有太多的講究,顧公子請先回去吧。”


    顧準退下入席。


    陸山長定了定神,想著這位顧公子說完之後餘下的人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果然,剩下那些發言的也並沒有什麽讓人覺得驚喜,尤其是有一名驚人的顧準在前麵,剩下所有的都顯得那麽平平無奇。


    陸山長曾想一場辯論竟然還能聽到如此清奇卻又吸引人的觀點,今日過後,他定要跟段大人好好說說。


    辯過之後,陸山長特意叫停顧準,問他師從何人。


    顧準便道:“師父乃是如今鹽官縣知縣李叔寒。”


    “原來是李大人。”陸山長心道一句難怪,他雖未入仕,李大人的名號卻是聽過的,知道這一位以主張變法而聞名。顧準若是他的徒弟,倒也不奇怪有如此遠見了。


    別看今天這些人對這法子不理解,可若是有朝一日專門推行,必能功在千秋。


    “明日我去拜訪段大人,不知顧公子可否同行?”


    陸山長才問完,係統便激動起來:“滴,任務完成,新式製鹽法已發放!”


    第44章 折磨(捉蟲)   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


    從書院裏頭出來之後, 顧準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


    這位蘇三公子走在他身邊,顧準竟難得的不討厭。對方對他的態度也恰到好處,既不會過分熱情, 也不會過分冷清。


    “方才在大堂之上, 蘇某萬萬沒想到顧公子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蘇墨言一麵往前走, 一麵說道。


    顧準也起了聊天的心思, 問他:“那依蘇三公子所見, 此法當不當行?”


    蘇墨言遲疑了一下,誠然,這個法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仔細推敲確實有許多可取之處,但是古往今來凡是變法總是要有人流血犧牲, 蘇墨言隻善意地提醒了顧準一句:“你可知你師父是如何來鹽官縣做知縣的?”


    “原先不知,也是近來才聽說了。”


    “若是換作顧兄,顧兄又當如何呢?”


    顧準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朗朗晴空,釋然道:“我當與師父共進退。人生在世總要做些什麽才能無憾,縱然麵前困難重重,可有些事情還是想試一試, 如此, 才不枉我來人世走一遭。”


    他得改變一些東西,再留下一些東西。


    蘇墨言心中陡然欽佩起來:“哪怕不為人所認同?”


    顧準隻回了一句:“我做我的,同別人有什麽幹係?”


    這就是他的性子,孤傲也罷,狂妄也罷,總之他隻做自己認定的事。顧準從來不在意別人如何看他,名聲這種東西對他來說隻是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


    蘇墨言喟歎一聲, 他身後的負擔太重,大多時候不敢這般破釜沉舟,但是他卻對顧準的魄力十分的向往,半晌他道:“若是往後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地方,顧兄隻管開口,但凡能幫的,蘇某一定鼎力相助。”


    顧準想到自己剛從係統那邊拿到的方子,又琢磨起了蘇墨言的這句承諾,心道過不了多長時間說,說不定還真要有求於他。


    回府之後,廉將軍還特意過來問他今日的辯論如何。


    顧準將事情與他說了之後,廉江州的表情似乎並沒有多歡喜,甚至隱隱有些憂慮。有李況的現身說法在前,廉江州對於“變法”這兩個字已經本能的抵觸起來了。


    隻是他到底不是人家的正經師父,說多了怕惹人生厭,所以也就略過這件事情不提了,轉而一本正經地道:


    “原有一件事情想要同你交代,隻是昨兒慶祝時歡喜過了頭,忘了說了。你師父之前來了信,說是讓你就在我府上住著,左右過不了兩個月便要考院試了,與其來來回回騰地方,浪費時間,還不如在我這呆著,安心溫習功課。我這地方雖然比不得世子爺的大宅子,但是勝在清幽,無人打擾,你若是讀書讀累了,我再教你些騎射功夫。這君子六藝,個中講究可多了去了,若是隻會詩文唱和的話,便是往後登科及第了也融不進京城那些人的圈子裏。”


    廉江州說得格外真誠,當然,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顧準萬沒想到會說出這樣一番話,遲疑道:“我師父當真讓我留下?”


    “那還有假?”廉江州眼神閃爍,不過想到李叔寒身在鹽官縣,這說法死無對證,所以立馬就來了底氣。


    就算他這麽說又怎麽了,李叔寒還能跑過來跟他狡辯嗎,不可能的,李叔寒那廝一天到晚忙的要死,怎麽可能有空來府城?所以廉江州閉著眼睛瞎編扯:“你師父怕你勞累,所以求著我多多關照你。他既然開了口,我身為他的好友,若不同意未免落了他的臉麵。唉,說到底都是為了你師父。”


    “可您之前不是說……”顧準欲言又止。


    “之前那是怕你師父惦記你,如今他都舍得放手了,留你在這住著也沒什麽。”廉江州怕顧準再追問下去,追問出來自己是為了一口吃的自打臉麵,所以說完之後就匆匆站起來:


    “總之,這件事情就這麽說定了,你也別再追問了,兩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夠你把該學的東西學一遍。”


    說完,廉江州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顧準看得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這態度轉變地未免也太快了吧?


    係統為心道,那還不是托了它的福?


    人為了一口吃的有多拚命,顧準這個不挑食的自然無法理解了,莫說留兩個月了,係統估摸著就算要留個一年半載的,廉江州也是願意的。不僅願意,他說不定還大開府門親自相迎。吃貨的心永遠如此熱忱且單純,不過以顧準這麽險惡的為人是永遠理解不了的。


    顧準確實無法理解,所以他看起了係統給他的製鹽新法。


    隻是剛看第一眼,顧準便懵了。這上麵花裏胡哨的符號到底是什麽?他為何一個都看不懂!


    “……這就是你所謂的新式製鹽法?”須臾,顧準語氣不善地問道。


    這東西即便他看懂了,以如今的情況能不能做的出來還是另一說。


    係統縮了縮根本不存在的脖子:“這辦法就是這樣,但是得需要一點物理常識跟化學常識。”


    顧準聽得一頭霧水:“這說的又是什麽?何為物理,各位化學?”


    “不懂了吧,這裏麵的學問可多了。”


    係統開始得瑟起來,顧準一個古人怎知道物理化學的重要性?讀書嘛,當然不能隻讀死書,適當的接觸一點新的東西開闊開闊眼界,才能更上一層樓。


    係統仔仔細細地給他解釋了好些東西,又將之前讓顧準學會計的念頭瞬間拋到腦後,蹭的一下拿出了幾本物理書跟化學書:“多說無益,不咱們直接開始學吧!”


    全套的參考書,全套的練習題,它就不信搞不暈宿主!


    以它宿主如今這情況,妥妥的就是一個文科生,十幾年的思維都是文科生的思維,突然去碰這些物理和化學教材,那肯定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想想就解氣!


    係統要的就是看顧準吃癟。它都已經吃了那麽多癟了,總該要宿主嚐一嚐吃癟的痛苦。


    “來吧。”係統興致衝衝,“隻要學好了這些,甭管什麽製鹽火藥,統統手到擒來!”


    這殷勤的態度,顧準第一時間感覺有詐。隻是製鹽這法子對他來說誘惑實在是太大了,所以顧準明知道係統沒安好心,卻依然順著它的心思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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