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老爺和恒夫人樂嗬樂嗬瞧著飯桌上女兒曼娘親手做的飯菜嘖嘖稱奇。


    “剛落水不好好臥榻靜養就勞碌可不好,再者這般煙熏火燎還不如多學些詩詞歌賦。”恒夫人雖然歡喜,嘴上卻仍舊叨叨,“也不知隨了誰……”


    “我們恒家以酒樓發家,會做菜有什麽稀奇?”恒老爺捋捋胡子對女兒一臉讚許,“以後恒家酒樓的招牌說不定還要曼娘撐起來呢!”


    “酒樓生意怎麽能指望一個弱女子?”恒夫人不滿,“女兒家在外拋頭露麵有什麽好的?!”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曼娘忙打岔:“爹,娘,且嚐一嚐我做的蟹生。”


    灼灼芙蓉,豔若無雙,淺粉色的荷花花瓣宛若一艘艘花舟,裏頭盛放著麻油熬熟的蟹生,散發著濃鬱的鑊氣,一股子熱辣的人間煙火氣息鋪麵而來。


    而荷花清麗脫俗,兩者結合在一起非但毫無出離之感,反而有一種異樣的和諧。


    原本青色的蟹殼經過麻油熬炒後變得通紅油亮,讓人食指大動。


    掰開蟹殼便是雪白的蟹肉和金黃的蟹黃。


    送入口中,先是嚐到鮮嫩的蟹肉,經過熬煮後仍舊肉軟細嫩,在鮮甜中海油淡淡的荷花香氣。


    這螃蟹脂滿膏肥,金黃的蟹黃幾乎能從殼裏流出來,再嚐一口甘美的蟹黃,滑爽入口,配上辛香的草果和辛溫芬芳的砂仁,叫這道菜鮮而不腥。


    這還不算,十幾種香料層次豐富齊齊上陣,讓蟹生滋味立體,馥鬱香氣搭配細膩蟹肉,脂香淡淡,幾乎叫人忍不住連手指頭都想舔一舔。


    恒老爺就果斷舔了舔自己拿蟹的右手,卻被恒夫人白了一眼:“莫要失了分寸。”


    恒老爺悻悻然縮回手,又用筷子夾起一塊蟹生,唇舌觸碰到蟹黃的那一刻,滿口的豐腴立即充斥口腔,鮮甜可口,壓根兒停不下來。


    他又忍不住用銀製長柄叉將蟹肉蟹黃細細扒拉到米飯上,雪白剔透的大米熱氣騰騰,裹上蟹黃蟹肉後金黃一片,鮮美撲鼻而來,輕輕拌勻送進口中——


    絲狀的蟹肉肉質細嫩、流油的蟹黃肥美甘甜,加上顆粒分明的米飯,幾乎是滑進嘴中。


    恒老爺吃得心滿意足,曼娘笑道:“爹若是喜歡吃蟹黃拌飯,不如我晚上再做一道禿黃油,專給爹爹拌飯。”


    恒老爺眼前一亮。


    曼娘借機道:“爹,娘,我來辦何家的壽筵可好?”


    **


    “曼娘居然為了我以絕食相逼?”


    恒府門外,殷晗昱輕輕蹙起眉頭。


    十七八的少年縱然來曆不明生得也金章玉質風清月朗,即使眉頭緊鎖也風度翩翩,舉手投足有浦江本地人沒有的貴氣。


    怪不得自己家大娘子瞧中了他。丫鬟石榴在心裏嘀咕一聲,殷勤笑道:“殷小哥,我家娘子說:不用擔心,一切有她,您隻管等著她好消息。”


    “不妥!”殷晗昱搖搖頭,“豈能讓曼娘為我爭取?勝之不武。還請姑娘轉告你家大娘子,她好意我心領了。”


    這……


    石榴慌了神。大娘子身邊上下都知這位殷小哥深得娘子歡心,說不定將來還要招贅入門,這回也是大娘子派自己提前說與殷小哥寬心,倘若辦不好……


    正為難之際——


    “等等,我有話要說!”


    石榴眼前一亮,金桔從二門外氣喘籲籲跑到兩人身邊。


    “金桔姐姐……”她正要說個仔細,就聽得殷晗昱正色拱手道:“便是來多少人都無用,還請兩位姑娘轉告大娘子:我殷晗昱堂堂正正,一切要憑自己爭取,絕不借助裙帶攀扯。”


    石榴一臉為難,卻聽得金桔脆生生應下:“好!我家娘子也是這般說的!”


    ???


    第二章 竹葉灸鱭魚


    殷晗昱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盯著金桔,以為自己聽錯了,旋即臉上浮現出茫然。


    石榴則瞪大眼睛拉住金桔的手:“金桔姐姐,大娘子當真是這麽說的?”


    那日自家大娘子去自家店裏,不巧二樓客人掉落一柄扇子,眼看那扇子就要落在娘子頭上這廝上前一把接中扇子。


    有了這層關係大娘子便將這人提拔進了店鋪做夥計,不多時又想抬舉這人做賬房。大娘子身邊的丫鬟都當這位殷小哥是將來的姑爺奉承。


    “那還有假?”金桔不屑道,“大娘子一醒就叫我趕緊過來,莫叫外人誤會。” 那“誤會”二字咬得極重,還不屑瞥了殷晗昱一眼。


    曼娘身邊的丫鬟們要數她最看不起殷晗昱。哼!不知底細的人也妄想高攀我們家大娘子!


    殷晗昱似時沒看見金桔的鄙夷,隻自己呆立了片刻,而後才想起禮數胡亂拱拱手轉身。


    隻不過那背影深一腳淺一腳,透著不可置信。


    “可殷小哥一表人才,又頗有才幹……”石榴有些不解。


    “哼,知人知麵不之心。”金桔衝殷的方向撇撇嘴,“好人還能攛掇我們娘子落水?”


    三年前恒家商隊從陽浦江裏救起來一個十五六的少年郎,此人頭部受傷,等醒來後隻知道自己叫殷晗昱,其餘萬事不知。


    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家人來尋,外頭也未聽說有這般姓名的人走丟,恒家便好心雇他在店裏幫忙搬運重物,又叫他與恒家夥計們吃住在一起,誰知他竟然肖想上了自己家大娘子?!


    .


    秋日,曼娘站在恒家酒樓外麵細細打量著這座酒樓:


    外牆雪白,店門彩畫鮮豔,臨街的兩排紅綠杈子整整齊齊,排綠的簾幕迎風招展,門口的金紗紅底梔子燈1不住吸引著往來過客目光,紅漆招牌上“恒家酒樓”四個大字金光閃閃。


    恒家祖上以這座酒樓起家名噪浦江,這酒樓供給著恒家全家人的衣食,自然也引來了不少覬覦。


    前世想必殷晗昱當了賬房幫助恒老爺挽救了酒樓,也因此得了恒老爺的青睞和信任,再之後順順當當在招贅大會上博得頭籌,迎娶了曼娘。


    隻不過今生,這些都不會發生了。


    店裏沒什麽客人,茶飯量酒博士也懶懶散散,見曼娘進來不過拖長了嗓子:“客官您請坐——”


    可是那位美貌女客非但站著不動,反而意味深長上下打量了他一頓。


    茶飯量酒博士心裏嘀咕,不過這位女客之後便選了個最敞亮的濟楚閣2,坐在裏頭認認真真點上一桌菜,還給了他豐厚的打賞,


    茶博士隻當她是哪家閑得無聊的女眷,美滋滋將酒樓裏的私隱事都一一說與她聽。


    說得正盡興就見酒樓管事恒鴻園急匆匆跑了進來,頭上襆頭因著急而係得七倒八歪,見著那位女客忙著見禮:“ 大娘子,有失遠迎!”


    茶博士驚得手上那茶盅差點掉落地上。大娘子還能有哪位?自然是東家那位大娘子。


    他想起自己沒把門的嘴,登時恨不得打自己一頓。


    恒鴻園滿頭大汗,擠出一個殷勤的笑,“都怪手下這些人懶怠,連大娘子來都不說與我一聲。”


    曼娘不語,淡淡瞥了恒鴻園一眼。


    當初恒老太爺離家多年再回故裏後發現有位恒家族親一直在幫忙照看這酒樓,感動之餘便給他祖輩允了這個掌櫃的位子。


    之後恒家這位族親便一直占據著恒家酒樓的位子。


    那位族親是位高義之人不假,可他這位孫輩卻不甚長進,吃喝嫖賭無惡不作。


    上輩子殷晗昱接管酒樓時,毫不留情就罷免了他,


    恒鴻園哭著喊著求到曼娘頭上,曼娘心軟去求情,那時候殷晗昱還未完全站穩腳跟,便看在她的麵上讓恒鴻園做個沒什麽油水的副管事。


    可這輩子,他恐怕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了。


    恒鴻園心裏正七上八下,就聽得曼娘問:“恒管事,昨天我丫鬟便說你不在酒樓,今日你又匆匆趕來,身為酒樓管事卻能連著兩天都不來酒樓,是什麽道理?”


    果然怕什麽來什麽,恒鴻園賠笑道:“這兩天家裏孩子高燒不退,我照看了兩天,沒得怠慢了貴客,大侄女勿怪。”


    “是麽?”曼娘端起了茶盅,“我怎的聽說這兩天別人都碰見恒管事在天香樓裏呢?”


    被人驟然揭穿恒鴻園臉上不自然起來,已無一開始的豪邁,說話支支吾吾起來:“我……我沒,大娘子莫要聽信小人謠言。”


    曼娘用茶蓋輕輕撇了撇浮末,忽得問他:“這酒樓裏如今的主顧有哪些?”


    “這……大侄女這不是為難我?!”恒鴻園囁喏了兩句,“這般大的酒樓,人來人往,我怎會知道這個?大娘子莫不是有意消遣我?就算是大侄女自己隻怕都說不清楚……”


    “我能。”曼娘忽然打斷他。


    “這酒樓的主顧,一是族親們聚會,這是老太爺定下的規矩,凡是恒家族親來此便能打對半折扣,是以族親們遇上喜慶日子便來;二來是本地人在此宴請賓客,三嘛,就是往來行商。浦江地處江南商貿繁華,浦陽江上許多往來客商,這也是當初酒樓起家的緣故。”曼娘一笑,慢悠悠說。


    恒鴻園瞪大了眼睛,他身後那些縮頭縮腦的酒樓夥計們也跟著瞠目結舌:這位主家的大娘子倒真不像傳聞中那般無能呢。


    “說不清主顧倒也罷了。”曼娘端坐上頭,慢條斯理道,“第二遭事,你身為酒樓管事玩忽職守就算了,還中飽私囊。”


    “大娘子休要信口開河。”恒鴻園額頭上冷汗密密麻麻,原本繃著的假笑也維係不住,猶自嘴硬,“大侄女,雖然這酒樓是你家的,可我祖祖輩輩守護這恒家酒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豈能容你這般輕侮?”


    “八角潮黴,胡椒幹癟,醬油清得能照見人影。”曼娘早有準備,命人將灶間的東西一一呈上來,又示意金桔,“將賬冊翻出來。”


    旁邊的賬房早嚇得哆哆嗦嗦,將賬冊呈上,支支吾吾道:“都是恒管事做的,與我無關。”


    “你胡說些什麽?!”恒鴻園青筋暴起,衝上去就要教訓賬房,卻立即被曼娘身後的部曲2攔住。


    恒鴻園被駁了回來,猶自梗起脖子反駁:“大侄女,就算如此,你待如何?”


    曼娘盤算著,塗著大紅色蔻丹的指尖一扣一扣輕輕敲打著桌麵,不徐不疾。


    恒鴻園心裏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可他轉眼就將這預感壓了下去,轉而期期艾艾道:“大侄女,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以後你夫婿進了門,我還能幫你。咱們好歹是一家人,實心實意幫你辦事的……”


    當初曼娘也的確信了他那一套。


    替他求了情,誰知這人轉而唯殷晗昱馬首是瞻。


    多年後曼娘回浦江祭祖,恒鴻園為了討好殷晗昱,連送來的祭品都用了發黴之物,。


    曼娘坐在那裏,還能清晰浮現出那一幕:一碟子幹癟的山楂果、長了黴菌的鹵鴨、一層白毛的煮豬肉。


    還有恒鴻園趾高氣揚的嘴臉:“聽聞小侯爺在外就要迎娶帝姬,大侄女你也該早點下堂騰出位置。


    金桔當時氣得要上前理論,還是被曼娘攔住,她們轉身離開,猶自聽見恒鴻園嘀咕道:“喪門星!已經連累了自個兒父母命喪九泉,可別到時候再連累我們恒家旁支。”


    恒鴻園站在地上心裏七上八下,忽見曼娘燦然一笑,如夏日池上灼灼芙蕖。


    她利落拍拍賬冊上不存在的灰:“請恒管事盡早讓賢,免得我將此事報與我爹,到時候鬧到族長老人家主持公道,大家麵上不好看。”


    恒鴻園臉色刷得變白,正要喊冤,卻被幾個部曲3“請”了出去。


    酒樓裏餘下之人隻遠遠聽得他憤憤不平喊道“大娘子!大娘子!這可是老太爺許給我家的位子!”一個個戰戰兢兢起來。


    旋即就聽得少女琅琅聲音如玉質:“諸位想必也瞧出來了:我來這裏是想在酒樓有所作為。誰不想做可站出來。若想留下的便要收起從前那副吊兒郎當的態度,好好兒幹活。”


    酒樓裏的大廚幫廚、賬房跑堂們沉默了下來:


    前些天孫家也來收買他們,他們選擇了觀望,誰知昨日來酒樓便知共事的幾位廚子都被孫家挖走,恒家老爺厚道不假,可孫家給出了重金,誰能不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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