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他這句話出口,屏風外燈火瞬間明亮起來,有極輕的腳步聲響起, 雲秋雲霞等數名宮人擁了進來,滿臉喜色。還有腳步聲往廊外去了, 應該是往宣政殿和柔儀殿報信的人。


    “太醫呢?”雲秋在後麵急急忙忙地問,“快叫太醫過來!”


    景曦先不理別的,一把攥住謝雲殊的袖子:“水。”


    謝雲殊怔了一下,剛轉過頭要吩咐人倒茶水來,就見雲霞已經端著茶盞過來了。


    景曦就著謝雲殊的手喝了幾口茶,茶水溫熱,入口正好,總算衝淡了她喉嚨裏因高熱焦渴而產生的澀痛和血腥氣。


    “公主怎麽樣,有哪裏不舒服嗎?”謝雲殊反手把茶盞遞給宮人,擔心道。


    還不待景曦答話,隔壁暖閣值守的太醫帶著藥箱已經匆匆趕了過來,一番搭脈診治之後,確定景曦已無大礙,殿內才算不再忙亂,安定下來。


    景曦有氣無力,微微蹙眉,對宮人們表現出的忙亂很是不滿。她此刻沒有精力訓斥,揮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隻留下謝雲殊。


    待殿中人魚貫而出,景曦望向謝雲殊,歎道:“這三日辛苦你了。”


    方才一番忙亂,景曦已經知道自己此次昏睡了三日有餘。這三日裏,文綺宮上下全由謝雲殊料理,深夜還要守在床前,實在忙碌辛苦。


    她看著謝雲殊蒼白毫無血色的麵容,泛紅的雙眼,難得生出些歉疚來。


    謝雲殊輕輕搖頭,似乎想說什麽,到最後卻隻輕聲一笑:“公主沒事就好。”


    景曦敏銳地察覺到,謝雲殊的聲音有些怪異。她下意識握住謝雲殊指尖,發現謝雲殊的手居然在輕輕顫抖!


    “你在擔心嗎?”景曦輕聲問。


    謝雲殊猛地別過臉去,要將指尖從景曦手中抽出來。然而景曦緊緊攥著他的指尖,執拗地非要看見謝雲殊的臉。


    她看見謝雲殊眼尾有光閃爍,似乎是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


    景曦固執地非要謝雲殊轉過臉來,謝雲殊卻別開臉去。兩人拉扯片刻,最後景曦身上實在沒力氣,她一把抱住謝雲殊的腰,死活不鬆開。


    謝雲殊:“……”


    “你哭什麽?”景曦問,她想了想,先行道歉,“是本宮不好,讓你擔心了。”


    謝雲殊長睫撲閃,猛地回過頭來:“公主一切都有安排,為何卻絲毫不向臣透露?”


    “哪怕隻字片語也好。”謝雲殊頓了頓,原本清冽的聲音微微變了,“公主信不過臣,至少那日離去前可以告訴臣早有準備,哪怕隻字片語,臣都不至於擔心至此。”


    景曦怔怔地看著謝雲殊。


    她原本隻是隨口一問,卻沒想到謝雲殊原來積壓了如此之多的怒氣怨懟。依著她的性情,原本做什麽都不覺得該向旁人知會,聽了這樣的質問更要動怒,然而聽得謝雲殊語聲哀涼,景曦隻覺得心中一痛,連忙道:“本宮並沒有信不過你。”


    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謝雲殊偏過頭去,眼尾那一滴晶瑩的淚珠終於落了下來,砸在霜色綢衣上,洇出一小片濕痕來。


    那一滴沉沉的淚不止是砸在了謝雲殊衣襟上,簡直如同砸在了她心頭。景曦剛想開口,喉嚨裏泛起一陣癢意,偏開頭猛咳起來。


    她咳的撕心裂肺,仿佛像要咳出血來,謝雲殊縱然生氣,此刻也慌了神,連忙去看,卻見景曦停了咳嗽,撐起身來,將側臉貼在謝雲殊麵頰上,輕聲道:“本宮沒有不相信你。”


    謝雲殊被她抱住,不敢用力掙紮,動彈不得。聽景曦低聲道:“本宮是不想讓你擔心,誰知你還是知道了——原本安排好了的,本宮吃些苦頭,換父皇把睿王一事抹平遮掩過去,很劃算。”


    見謝雲殊似乎還是不信,景曦連忙接著道:“你當本宮不要命嗎,既然敢往宣政殿走那一趟,自然是心裏有把握的。”她頓了頓,又道:“隻是本宮沒想到你會親自去宣政殿。”


    她貼的更緊,輕聲道:“本宮如果不信你,你當自己能調動文綺宮裏的暗衛嗎——你如此生氣,是不是因為你很擔心本宮?”


    景曦笑意盈盈:“本宮在你心裏占的分量有多少?”


    謝雲殊不答,景曦也不煩躁,笑吟吟和他解釋,期間還喝了兩盞茶潤唇。見謝雲殊麵色越來越鬆緩,正想鬆口氣時——


    “你們能注意一下我還在嗎?”一個幽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景曦抬首,隻見承影從梁上倒掛下來,麵無表情道:“外麵傳進來的信,就等你醒過來處置呢!”


    景曦:“……”


    承影守在這裏是他的分內之責,但就是因為承影幾乎時時刻刻都跟在她身邊,潛藏在暗處,很多時候景曦都會忘掉身邊還有個人。


    謝雲殊愕然,旋即麵上浮起緋色,立刻將景曦推開,轉身就要走。


    景曦知道他麵皮薄,卻仍一手攥住他衣角,追問:“你還生氣嗎?”


    謝雲殊:“……”


    他恨不得迅速消失,偏生景曦抓的太緊,他掙脫不開,隻好匆匆道:“我哪裏敢生公主的氣。”


    雖然這話聽上去還是含嗔帶怨,但隻要他不再自稱臣,就是已經不再生氣的表現。


    景曦心滿意足,鬆開了手。


    謝雲殊掩麵拂袖而去。


    “渴死我了。”麵對承影,景曦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倒杯茶來。”


    承影難得沒有和她抬杠,從梁上跳了下來,輕飄飄像是一片羽毛般,落地無聲。他先給景曦倒了杯茶,然後從懷裏取出信遞過去。


    景曦其實非常疲憊,三個日夜的昏睡對她來說不能稱之為休息,反而更讓她疲憊,全身上下從頭到腳的骨頭仿佛被拆了一遍再重新裝起來。


    方才太醫說那是在寒風裏跪了太久,寒氣入骨傷身,需要慢慢調養,好生休息。


    然而就如同熙寧帝一樣,景曦也沒有餘暇休息。她抽出信紙看了一遍,沉思片刻,然後示意承影將信拿去燒掉。


    “不用回嗎?”承影問。


    景曦搖搖頭,笑了起來:“不用。”


    她細細問了承影,確定宮內宮外一切跡象都朝著她設想的方向發展,徹底安下心來,仰身躺回錦被裏:“過兩個時辰叫醒本宮。”


    承影:“你要幹什麽?還睡嗎?已經有人往宣政殿報信了,如果宣政殿來人宣召或是傳旨怎麽辦?”


    “不會。”景曦閉上眼,篤定道,“父皇不會召我——至少這幾日不會。”


    景曦的判斷果然沒有錯。


    接下來的三日,文綺宮仿佛與世隔絕一般。景曦躺在床上休養,宮人們輕易不出文綺宮,也沒有人前來探望。唯有柔儀殿的大宮女蘭亭前來,細細問了景曦的病情,含蓄地表示,不是柔貴妃不想來,而是熙寧帝不準她來。


    景曦也不著急,第二日她能下床自行走動了,就命人將望舒抱過來,一邊逗弄女兒,一邊處置各項事務。


    直到第四日上午,約巳時三刻,隔著宮門突然傳來隱隱喧鬧鼓樂之聲,雲秋示意宮人出去打探,一轉眼卻見景曦已經由人扶著走了過來,正負手而立,靜靜望著宣政殿的方向。


    不出片刻,打探消息的宮人氣喘籲籲跑回來,驚聲道:“皇上下旨,立十皇子為太子!”


    說完,她才發現景曦正站在不遠處,連忙行禮,被景曦揮手止住。


    雲秋大驚,下意識望向景曦。就連正撫琴的謝雲殊也抬首看過來,眼底滿是關懷與詢問之意。


    ——睿王新喪,皇上卻轉眼就立了儲君,這是什麽道理?何況不立最大的八皇子,反倒立了最小的十皇子,要知道,十皇子今年剛剛三歲!


    更要命的是,那晉陽公主該如何自處?


    景曦立在簷下,一半身體朝著日光,一半身體朝著簷下陰影。半明半昧間,沒人能看清她的神色,隻能留意到她唇角淡淡一勾。


    沉默的氣氛隻持續了一刻,宮門外人聲再起,逐漸逼近,停在文綺宮外,有人上來叩門。


    “什麽人?”景曦平靜地問。


    “奴才奉聖上口諭,請公主麵聖!”太監總管梁平的聲音從宮門外傳來。


    兩扇宮門打開,宮門外站著浩浩蕩蕩一隊宮人,為首的是梁平,身後還停著一架空輦。


    梁平道:“請公主上輦。”


    謝雲殊蹙眉,走了過來,有些警惕地站到景曦身側,正欲開口,卻被景曦按住了肩膀,她低聲道:“別擔心,不會有事。”


    “本宮絕不會騙你。”景曦一字一句道。


    說罷,她示意雲秋承影二人跟上,也不多問,隻淡淡道:“那就走吧!”


    ---


    輦駕一路前行,卻沒往宣政殿去,而是在奉先殿前停下,雲秋將景曦扶出來,扶著她慢慢往階上走去——在寒風裏,冰冷石板上跪的太久,景曦的腿凍傷了,至今還沒好。


    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雲秋扶著景曦走了進去。


    熙寧帝負手站在殿中,聞聲回首,上下打量,見景曦雖然略消瘦了一些,氣色倒不算太差,微微頷首:“朕下旨立了小十為儲君。”


    “兒臣知道。”景曦垂首道。


    “你知道為什麽嗎?”熙寧帝問。


    景曦的語聲非常平靜,平靜到沒有絲毫的破綻:“因為儲君需得是個皇子,而小十恰巧最小。”


    她前後兩句話之間可謂風馬牛不相及,絲毫沒有關聯,然而熙寧帝卻點了頭,道:“不錯。”


    熙寧帝道:“朕從前沒有注意到,你居然圖謀如此之大,若非朕想起你非要讓升平上玉牒,隨景姓,朕都不敢相信。”


    他神色微冷:“你野望如此之深,百年之後史書之上,施加在你身上的必然是極惡的名聲,晉陽,你絲毫不在乎嗎?”


    景曦不假思索,道:“身後聲名,不要也罷。”


    “但朕不能不要。”熙寧帝斂起多餘神色,淡淡道,“小十年紀最小,不過三歲,而朕的壽數,怕是也隻有這個數了。”


    景曦麵上終於顯出驚愕和難以置信的神色來:“何至於此,父皇!”


    熙寧帝卻沒有回答,隻問:“你怕嗎?”


    這句話同樣沒頭沒尾,景曦卻聽懂了。


    “不怕。”她平靜道,“畏首畏尾,難成大事。”


    熙寧帝沉默片刻,道:“你想要什麽,你自己去爭,朕現在不阻攔你,等朕駕崩,更阻攔不了你,能否如願以償,是你自己的事。”


    景曦跪了下來。


    她腿上未愈,跪下頓時又是鑽心的痛。她忍住痛,叩首道:“兒臣謝父皇恩典!”


    如果她抬首,就會發現熙寧帝神色幾番變幻,神情悵然,到最後很快消散,聲音重新變得冷寂:“朕要你對著祖宗牌位起誓,無論如何,一不準殘害手足兄弟,二不得毀壞江山社稷。”


    “第三。”熙寧帝的語氣中多了幾分煞意,“天下隻能姓景,若有外姓人膽敢染指景氏江山,立誅!”


    景曦抬首,凝望著那一排排帝後靈位。從開國的太/祖皇帝,到她的母親宣皇後。無數木牌立在殿上,立在陰影裏,其上金字閃爍,仿佛一隻隻黑暗裏看著她的眼睛。


    景曦再不遲疑,深深叩首,起誓道:“不肖子孫景曦在此立誓,從今往後有生之年,絕不行殺害手足、毀壞江山社稷之舉,絕不使景氏江山旁落,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她毫不遲疑立了個最毒的誓,熙寧帝靜靜看她,眼神複雜。


    片刻之後,熙寧帝背過身去,倦然地揮了揮手:“你回去吧。”


    景曦又叩首,然後由雲秋扶著退了出去。


    方才在殿中,雲秋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好不容易離了奉先殿,連忙低聲問:“公主,皇上的意思是?”


    寒風撲麵而來,景曦輕輕打了個寒噤,緊一緊鬥篷的帶子,垂眸笑了起來。


    熙寧二十三年二月初八,宣政殿突傳旨意:立十皇子景衎之為太子,即日起遷入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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