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曦的語氣與尋常無異, 仿佛她說的不是自己臨產的事實,隻是讓謝雲殊為她磨一池墨、斟一盞茶。


    她的態度太過雲淡風輕,使得謝雲殊的思維遲滯了一瞬。


    下一刻, 謝雲殊立刻朝房門處衝了過去。謝氏的琳琅兒從來沒有如此急迫失態過,甚至在邁過門檻時, 還被絆了一絆。


    看著謝雲殊難得失態的背影, 景曦禁不住笑了起來。


    但是很快她的笑聲就停住, 再也笑不出來了。


    細密的疼痛攀援而上,逐漸劇烈,攫取了景曦的全部感知。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被雲秋她們扶進產房裏的, 隻能感覺到視線因劇痛變得模糊,身體仿佛被一把鏽鈍的刀一點點劈開。


    景曦從來沒吃過這麽大的苦頭。她是帝後嫡女,身份尊貴,自小梳頭發被扯掉幾根都有宮女受責,兩世加起來,唯一一次吃了大虧的就是上一世遇刺身亡。


    但是就連一劍穿心,對此刻的景曦來說,都不及生孩子痛苦。


    劇痛綿延不絕,仿佛潮水般一浪又一浪湧來。恍惚間她聽見有人在耳邊高聲呼喊著什麽, 但她已經聽不清楚了。


    “公主沒力氣了。”穩婆從床邊抬起頭來,滿頭滿臉都是淋漓的冷汗——這位金枝玉葉今天要是死在了產床上, 她全家都要跟著陪葬。


    雲秋的手都在顫抖:“都兩個時辰了,為什麽孩子還沒出來?你們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催產藥……”簾外的太醫突然低聲說了句,“公主再生不出來, 就隻能灌催產藥了——隻是這藥極易損傷身體,雲秋姑娘, 你看這……”


    “要不,請駙馬拿個主意?”雲容病急亂投醫。


    雲秋立刻道:“不成!”


    她的聲音因為過分緊張,而顯得有些尖銳。


    雲秋知道公主對駙馬並非全然信任,這種時候請駙馬拿主意,就相當於將公主的性命交到了駙馬手上。


    這個險她不敢冒。


    突然,產床上的景曦睜開了眼,虛虛望著空中,似乎在喃喃什麽。雲秋連忙靠過去聽,原本以為公主要吩咐什麽話,湊到景曦身前才聽清,她在念兩個字。


    ——“母後。”


    “昭昭。”景曦聽見有人在她耳邊低聲地喚,“昭昭,醒醒。”


    她痛的厲害,偏偏又極度困倦,根本不想睜眼。可是那聲音太過熟悉,自從十二歲以後,不知多少個夢裏,她聽見過這個聲音。


    那是母後的聲音。


    “母後。”景曦用力睜開眼,宣皇後熟悉的麵容撞入眼中。她穿著正紅的宮裙,裙擺蜿蜒及地,裙幅上以金絲銀線勾出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來。


    宣皇後的麵容不是臨死前的消瘦蒼白,她麵頰飽滿,杏眼明亮,垂首望向景曦時,鬢邊純金的步搖輕輕顫動,美麗高傲,令人難以逼視。


    “母後。”


    景曦望著宣皇後熟悉的麵容,突然鼻尖一酸,幾乎要哭出聲來。


    “哭什麽?”宣皇後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景曦的麵頰,神情溫和,“都要做母親了,還像小孩子一樣嗎?”


    景曦哽咽起來。在宣皇後麵前,無論她多大,都像是回到了依偎在宣皇後裙邊的幼年時代。


    “我好疼啊,母後。”景曦哭出聲來,“我好想你,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又說傻話了。”宣皇後拍拍景曦的臉,“你辛辛苦苦重來一次,怎麽能中道放棄?”


    “為什麽我在地府沒有見到你!”景曦失聲痛哭起來,“母後,你去哪裏了啊!是因為我讓你失望了,所以二十年你都不願意見我一麵嗎?”


    宣皇後不答,笑吟吟拍了拍她的手:“好啦,母後走了,等你的孩子取好名字,記得告訴我一聲。”


    “母後!”景曦淒厲地尖叫一聲,下意識往前一撲,伸手要去扯宣皇後寬大的衣袖。


    下一刻,她身體往前一栽,好像重重從空中摔落下去。與此同時,她感覺身體一輕,好像有什麽東西從體內滑了出來。


    景曦茫然地瞪大眼睛,入目所見一片紅色。不是宣皇後正紅色的深衣廣袖,而是帳幔上紅色的繡紋,疼痛後知後覺地漫上來,然而已經不再是鈍刀子割肉那樣的劇痛了。


    “公主生了!公主生了!”原本跪在床邊心驚膽戰的穩婆察覺到晉陽公主似乎恢複了一點力氣,開始用力,眼看胎兒快要出來了,立刻下手正了胎位,下一刻,嬰兒哭聲有氣無力的響了起來。


    穩婆的全家保住了,抱著孩子熱淚盈眶,比景曦還高興:“恭喜公主,恭喜駙馬,是位小千金!”


    院中燈火通明,謝雲殊負著雙手,在院中宛如沒頭蒼蠅般轉來轉去。


    晉陽公主在產房裏整整掙紮了兩個時辰,謝雲殊就在外麵走了兩個時辰。心煩意亂之下,還差點和端著熱水進院子的侍女撞上。


    寶泓心說公子在這裏什麽忙也幫不上,還會礙手礙腳。他咳嗽一聲,低聲道:“公子先去偏廳坐坐,女子生產哪有那麽快的,公子不必著急。”


    謝雲殊頭也不回,擺手道:“不了。”


    “可是。”寶泓不好意思道,“公子你在這裏來回轉圈……挺礙事的。”


    謝雲殊:“……”


    寶泓真誠無辜地與之對視。


    謝雲殊往旁邊讓了讓,停在了屋簷下的陰影裏。室內的燈火映在他臉上,寶泓才發現,謝雲殊麵色蒼白的可怕,指尖都在輕輕顫抖。


    口舌不靈便的寶泓正絞盡腦汁,想寬慰謝雲殊兩句。突然,室內爆發出一聲呼喝:“公主生了!”


    寶泓跟隨謝雲殊多年,從來沒見過謝雲殊速度如此之快,他連拉都來不及,謝雲殊霜白衣擺一閃,已經衝進了房門。


    產房是血腥不潔之地,按理說男人是不該進來的。但是除了阻攔不及的寶泓,其他人都是晉陽公主府的婢仆,竟然沒有一個人阻攔。


    雲秋心想公主金枝玉葉,尚且苦苦在產房裏掙紮,你區區一個駙馬,公主能生孩子,你難道嬌貴到不能進產房?


    新生的孩子被包裹起來,正躺在景曦身邊,謝雲殊匆匆過去,就見景曦躺在床榻上,汗濕鬢發,麵色因失血而蒼白狼狽。


    但是落在謝雲殊眼中,他覺得景曦這副模樣並不狼狽,反而美的驚心動魄。


    他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輕輕喚了聲:“公主。”


    緊接著他感到自己的咽喉仿佛堵住了,酸脹而陌生的情緒湧上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景曦困倦的厲害,正強撐著眼皮,看著繈褓裏的孩子。


    “本宮再不會生第二個孩子了。”她低聲咬牙切齒道,“本宮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什麽?”謝雲殊沒聽清,“公主感覺怎麽樣,還好嗎?”


    他一邊急迫地問,一邊情不自禁地垂下頭去,看向繈褓裏小小的嬰兒。


    初生的小嬰兒並不好看,然而在謝雲殊看來,這簡直是天上地下最美的孩子。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想觸碰一下孩子的側臉,又小心地縮回去,生怕傷到了孩子。


    “她真漂亮。”謝雲殊稱讚道,“和公主一樣漂亮。”


    景曦:???


    她本來都快睡著了,謝雲殊一句話把她驚醒過來,困意無影無蹤。


    ——縱然這個孩子是她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她也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說這孩子像她——這不是敗壞她的名聲嗎?


    “閉嘴!”景曦有氣無力地表示了她對謝雲殊這句讚美的不滿。


    作者有話要說:


    說實話,這一章我寫的很卡,所以更新晚了字數還少。今天晚上整理一下思路,明天會多寫點。


    謝謝大家,鞠躬


    為了表示我一直更新時間不穩定的歉意,本章前十條和上一章前十條評論全部發紅包~


    第84章 望舒 ·


    晉陽公主誕下一女的消息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個建州的世家大族, 也迅速傳進了宣政殿裏。


    “好,好!”熙寧帝站起身來,原地轉了兩圈, 開懷道,“這個孩子來得及時, 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熙寧二十二年, 對於熙寧帝來說簡直是一個夢魘。太子薨逝、吳王妃薨逝、林昭儀觸柱自盡, 他與吳王的父子關係也幾近破裂,就在數日之前,宮中令才人新生下一位小公主, 還沒睜開眼就斷了氣息。小公主的死像是壓垮熙寧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陷入了極度的不安。


    一個新生下來就斷了氣的女兒,熙寧帝對她並沒有什麽感情。但當他看見繈褓裏麵色青紫的女嬰時,他幾乎疑心是不是流年不利,使得他今年接連喪子,不得安生。


    就在他極度不安的情況下,從晉陽傳來的喜訊讓熙寧帝精神為之一振——九月初五亥時,晉陽公主誕下一女。


    景曦生完孩子第二天,就強撐著爬起身來寫信, 替新生的女兒向熙寧帝要東西——別的不說,郡主的封位和景氏的姓氏是必須要有的。


    尋常公主之女為縣主, 但景曦是熙寧帝嫡長女,身份非同一般。何況熙寧帝正在欣喜若狂的關頭,自然沒有不應之理,擬了幾個封號, 興衝衝往柔儀殿去,找柔貴妃商量。


    柔貴妃也正在興頭上, 正吩咐蘭舟拿銀子賞人,見熙寧帝進來,笑吟吟迎上去,手裏就被塞了張紙,熙寧帝笑問:“你覺得,給這孩子什麽封號為好?”


    貴妃打眼一看,滿紙都是“淑慎”“嘉善”“華婉”“賢純”,寄托了熙寧帝對外孫女美好的祝願,希望她能成為一個溫良恭儉讓的貴女。


    “……”柔貴妃笑容勉強,想委婉地勸熙寧帝改一下,但一看熙寧帝滿臉自信,話又咽了回去,直到看見最後一個,連忙道,“妾以為‘升平’就很不錯。”


    “也好。”熙寧帝微覺意外,卻沒有多說,拉著柔貴妃落座,道,“晉陽想讓孩子從景姓,你知道嗎?”


    柔貴妃心頭一跳,麵上卻仿若無事,笑道:“妾知道,昭昭有孕時,給妾來信,多次提及此事。”


    說到此處,她歎息道:“女子懷孕不易,昭昭為了這個孩子吃了很多苦頭,尤其臨盆之時,更是一道鬼門關,沒道理昭昭辛辛苦苦生了孩子,卻要隨謝家姓——皇上也不是不知道,昭昭和謝丞相關係一向不好。”


    “晉陽真是孩子心性。”熙寧帝笑道,“若是隨了景姓,必然不能寫進謝家族譜中,那……”


    “駙馬尚主,是入贅皇家,可不是公主做了別人家的媳婦。”柔貴妃連忙道,“皇上若是方便,在玉牒上添一筆不就成了?”


    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心急,連忙又補充道:“左右一個郡主罷了,宗室也不會太反對,橫豎下不為例。”


    “你倒是想得周全!”熙寧帝失笑,“朕隻是覺得,原本晉陽的婚事就沒有大辦,現在孩子再隨景姓,倒像是朕對謝家心有不滿。”


    柔貴妃煽風點火:“這明明是皇上的恩典,旁人求也求不來呢!謝叢真若是有異議,那就是有負聖恩!”


    熙寧帝早知道景曦和謝叢真是對頭,柔貴妃不喜歡謝叢真也不意外,見柔貴妃扣帽子,也不生氣,指著她笑道:“偏你伶牙俐齒罷了罷了,你們有理,聽你的。”


    柔貴妃連忙起身替景曦謝恩,心裏鬆了口氣。


    ——熙寧帝沒想太多,柔貴妃卻是知道的,景曦之所以堅持要女兒跟她姓景,歸根結底,就是為了將女兒的名字寫入玉牒。


    玉牒是皇室的族譜,換句話說,隻要玉牒上有名字,就是宗室子女。景曦謀求大位,自然要替自己的女兒考慮。她爭奪到的權勢地位,要交到自己親生兒女手中。


    宗室中不是沒有人支持景曦,因為她是景氏皇族,最終維護的也是皇族利益,歸根結底,權勢仍然握在景氏手中。但若是景曦的女兒姓謝,名字寫在謝家族譜上,他們立刻就會倒戈——鬼知道你維護的利益屬於景氏還是謝氏。


    隻有孩子姓景,景曦才能更加順利地收攏權勢,最終把權勢交到她的孩子手中。


    幸好熙寧帝沒有想到景曦如此深謀遠慮,打得居然是這個主意。


    見熙寧帝心情甚好,柔貴妃剛打算再提一提景曦回京之事,熙寧帝便先一步開口道:“原本朕念及晉陽孩子尚小,又快入冬了,回京未免不便,但晉陽在信上說,今年年下想回京。”


    柔貴妃一怔。


    她原本以為景曦會明年回京,一是因為孩子尚小不便動身,二是年下雨雪泥濘道路難行,卻沒想到景曦居然如此著急。


    隻聽熙寧帝道:“晉陽說,她生產那日夢到端穆皇後入夢,想要回京拜謁奉寧殿,將得女的消息告知端穆皇後,朕想著這是晉陽的一片拳拳孝心,故而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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